來的嗎?”
笙寒大笑,身體微傾,衣擺帶過書桌,啪地一聲將一本書掃落地。以舫彎腰撿起,念出書名:“《哀悼的能力》?你係主任的著作?”
“嗯。”
見她沒什麼反應,猶豫幾秒,以舫緩緩又說:“以芝大人類學係的規模,不會讓一個領域完全沒有師資,過一兩年應該會有這方麵的專家進來,到時候,你再申請,一定能繼續。”
望向他漾了一片水似的溫柔眼神,笙寒低低回了兩個字:“也許。”
作者有話要說:
☆、戰鼓
畢業典禮結束後,到了六月中,塵埃幾乎完全落定。
從晚春起,笙寒養出好習慣,天天慢跑。穎熏跟著跑了一陣子後,逐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今天下午,她穿著全套運動服跑進笙寒房間,躺在地鋪上,直嚷腿好酸。
“我也不會跑很久,早上去民族誌影像學會的影展當招待,後來跟魏教授在酒會裏站著聊了一個多小時,現在腿有點沒力……你真的不跑?”笙寒邊套襪子邊問。
“休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穎熏翻個身,順口問:“又是瓊.拜雅?”
笙寒似乎頗喜歡這位民謠歌手,店裏也放,手機的音樂也收藏。
半天沒聽見答複,穎熏又翻騰了一下,抬起頭繼續問:“史丹佛那邊有沒有下文?”
笙寒避開她的目光:“有……不太好。”
“喔,那你打算怎樣,去芝美館打雜?”
“也許吧。”笙寒垂下頭,盯著地板。
“薪水這麼一點,住市區隻能睡閣樓……還是你打算繼續住這裏?雖然通勤來回時間多了點,但起碼青青在樓上,有朋友,生活條件也能接受。”穎熏開始考慮現實麵。
笙寒低聲答:“以舫要我搬去跟他一起。”
穎熏對這個安排並不滿意:“文先生住湖濱大道,沒有地鐵,連公車站牌都要走一段,等一下……”講到一半,她忽地自行領悟:“他當然不隻一輛車,借你用一輛無妨,也當然有司機……不對,他準備自己當司機!”
朋友的推理能力實在太強,笙寒先投之以佩服到五體投地的眼神,再開口補充細節:“他辦公室離芝美館不遠,住得也算近。”
其實穎熏全猜對了,以舫的確三樣都安排了,雖然他自己喜歡最後一樣。
穎熏在地鋪上滾了一圈,漫不經心又問:“要你搬去跟他住,所以你們打算先同居?”
“呃、這他沒提,不過我猜不是。”
“那是怎樣?”
笙寒有點尷尬地說:“他沒跟我求婚,卻一直提暑假想見我爸媽,所以,我猜……”
“大概到時候求婚、訂婚一起來,去一趟台北一O一觀景台就搞定。”穎熏幫忙補足後,打了個嗬欠,又問:“你幾月搬?”
“七月……會先住一陣子旅館。”
“這又是為什麼咧?”
“因為他買下隔壁的公寓,要打通了重新裝潢,弄成適合兩個人起居。”
“龜毛。”
“是啊。”
難得一次,竟是穎熏無語良久,抱住枕頭又翻了個身,才開口:“就是他了?”
“一直都是。”
隻有這個問題,笙寒的答案最堅定,始終不移。她看看鍾,又說:“我該出門了,不然來不及。”
“加油!”穎熏從地鋪上躍起,看起來完全沒有腰酸背痛痕跡,嘴上也換了個說法:“現在跑太熱,我先回房間拉筋。”
於是穎熏施施然離開,笙寒則拉開書桌抽屜,先取出橡皮筋,紮了個馬尾,怔了片刻,又取出一個信封,放進口袋,然後才走到門口,慢慢穿上球鞋。
在笙寒磨蹭的時候,方穎熏已進入電梯,按的卻並非她所住的六樓,而是此棟公寓最高層的十四樓。
於是,十分鍾後,宣稱要拉筋的某人又倒在客廳沙發上,旁邊也青偏著頭、嘟起嘴問:“她真要留在芝加哥?”
“愛情萬歲。”
“會結婚?”
“九成九。你那時候應該還在,可以當伴娘,我應該也工作存了點錢,卻又要變成紅包飛出門外。”講著講著,穎熏蔫了下去。
另一方麵,也青捧著頭喃喃:“奇怪,文以舫明明對她不錯,為什麼我最近每次看到笙寒,都覺得自己不算太慘,程敏世不能算最爛?”
“因為她正在謀殺自己的前途,偏偏理想性格過重,不願意接受金錢交換貼補?”穎熏反問。
“……完全無誤。”也青放下手:“而且被你這麼一講,還讓人感到完全無解。”
穎熏打了個嗬欠,淡淡吐出兩個字:“可能。”
對上這種沒心沒肺態度,也青滿腔傷感無處發揮,隻能一口一口噎回肚子裏去。她沒好氣地從茶幾上取過一串鑰匙,對穎熏晃晃:“我跟敏世借到車了,反正你也不跑,要不要幹脆繞去市區好好吃一頓,之後我再送你去機場?”
“好啊,我下去拿行李,十分鍾後玄關見。”穎熏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起身走到門口穿好鞋,又轉頭問:“為什麼我姑媽的大哥的女兒的婚禮,我居然會收到喜帖?”
“因為那也是你大伯的女兒,你唯一的堂姐。”同樣給出“完全無誤”的解答後,也青忍不住問:“這是你到美國之後,參加的第幾場婚禮啊?”
印象中每次放假穎熏都有喜酒要吃,這是怎麼回事?
“第四。”方穎熏木著臉回答。
人生果然怕什麼來什麼,她都搬到美國了,紅色炸彈卻好似裝有衛星導航係統,接二連三命中,準確度教人發指。
也青同情地拍拍她:“幾號回來?”
“六月十九號下午,麻煩接機一下。新郎是矽穀新貴,聽說發給賓客的結婚禮物會是新出的高科技產品,我摸兩打回來大家拿著打蟑螂玩。”
“……不太好吧?”
“不然你想拿來打什麼?程敏世目標太大,跑起來又沒蟑螂狡猾,命中了也缺乏成就感啊。”
“……我結婚可以事後再送塊蛋糕給你就好嗎?”
“不必啦,發剩下來的中式喜餅寄三斤過來就好。對了,我不挑,就口味比較傳統,蓮蓉棗泥豆沙都有愛,什麼葡萄幹巧克力的千萬別送過來。”
“……了解。”
就在也青數度無語(又硬撐著想講話)之際,笙寒已穿過街道,沿著偌大密西根湖的岸邊,慢慢跑起來。
風很大,浪濤不停拍打岸邊,大片湖鷗在附近吵個不休。
她跑得不快,但腳步卻從來不停。每踏一步,就改變一次她與湖之間的方位關係。豔陽下,無數個浪頭像長了腳的鏡麵,簇擁著閃爍出變幻莫測的光芒。
身旁一輛救護車緩緩開過,揚起一陣車塵,遠方水天之間,雲朵與浪花擦身而過,細細一條分隔線時隱時現。
來來回回五圈,跑了近一個小時後,她停住腳步,彎下腰,雙手放在膝蓋上喘氣。汗一滴滴濺在石子路上,T恤已半濕。
生平頭一遭,時間沒能解惑,運動不讓心敞。
盤腿坐在岩石上,笙寒掏出那個已經磨得有些破爛的信封,抽出信,再讀一次。
這封信來自北加州,史丹佛大學人類學係,在信紙末尾有係主任的親筆簽名。
信上的條件比去芝加哥美術館打雜還差,所允諾的生活清寒艱苦,還存在極大風險,當然不能算好消息。
但,不是拒絕。
她沒跟任何親朋好友、包括以舫,提起過這個機會的存在。隻有兩校的老師、係主任與一群陌生人,看過這封信。
而陌生人每搖一次頭,她的希望就滅去一分。
日複一日跑步,日複一日讀信……她再次念出第二段第三行:“請於六月十五日前,給我們答複。”
還有二十四小時,自己會不會什麼都不做,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截止日期過去?
一滴汗流進眼睛,她抓起毛巾猛擦。
誰說過的?有時候,什麼都不做,也是一種表態。
文氏要在巴黎開設法國第一間旗艦店,以舫今晚飛去歐洲,預計七天後回來。他千叮萬囑,回到芝加哥的那晚,已訂好餐廳,希望她一定盛裝赴宴,有香檳與上好法國菜搭配本市夜景。
這頓飯必然有事,因為以舫來來回回說了三四次。每次提起,眼神裏滿滿都是掩飾不住的熱烈,再加上以森之前偷偷摸摸量她指圍,又不時瞄她脖子,一副恨不得拿起尺來量的模樣,在在讓笙寒忍不住想笑……
跟想流淚。
風太大,吹得她頭有點疼。笙寒站起身,打算原途折返,隻要跑過三個十字路口,上樓衝個澡,隨便下個麵,晚餐就算解決了。
加油!
她跨出幾大步後,運動外套口袋裏,咚咚咚,鼓聲響起……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就瘋了
“抱歉、抱歉……借過!”
一路從湖畔狂奔到芝大附設醫院,走進室內,笙寒雖明知道該減速,卻無法完美控製身體肌肉,隻好不停地向人說對不起。
幸好,大廳裏人不多,被撞到的見她滿臉焦急,也都揮揮手就算了,一路跌跌撞撞,倒也平安順暢抵達電梯門口。
冷氣很強,之前汗濕的運動型內衣緊貼在身上,冰冷黏膩地讓人很不舒服。她抱著胸,拉緊薄薄的運動外套,用舌頭舔舔幹裂的嘴角,仰著頭,等電梯從十樓一層一層往下降。
當,門開了,一群人湧出來,一張熟悉的臉飄在眼前,這是以前她去貴州出田野時,遇過的貴州大學博士生。笙寒趕忙拉住人問:“魏教授怎麼樣?”
二十分鍾前,她收到短信,來開會順便拜訪母校的魏教授,因車禍住院。
博士生手上抓了支麥克筆,聽了這問題,先笑嘻嘻地說:“沒事、沒事。”頓了頓,又加一句:“你趕快去看看吧,晚了來不及,怕沒空位了……噯,你曉不曉得自動販賣機在哪兒?我渴死了。”
“問地主。”笙寒隨手一指,把這位姑娘指給了最帥的一群男護士,便頭也不回地衝進電梯。
那句“沒事”起了很大作用,出電梯時,笙寒已不再張惶失措,她向櫃台通報了欲探訪的病人姓名,取得房間號碼,才剛踏上走廊,就又遇到另兩個熟人──一個很熟,另一個隻在春天的史丹佛,見過一麵。
“雷波尼教授,葛林教授。”笙寒跟兩人打招呼。
雷波尼左手也拎了支麥克筆,右手則抱著一迭書,正跟走在她身邊的葛林爭論不休。葛林滿臉大胡須,穿了條皺巴巴的半短褲,跟一雙鞋帶快爛掉的涼鞋,像是剛從某個蠻荒之地歸來。不過笙寒前兩個月遇到他時,他就穿成這樣,所以應該是造型原本就如此性格,並不因任何學術會議而有所改革。
兩人同時跟她揮了揮手,葛林問她有沒有作品參展,雷波尼則也說,快去快去,遲了就沒位子了。
什麼位子?
笙寒一頭霧水走進病房,隻見魏教授左手打了石膏,床旁邊排了一列人,正依序在石膏上簽名畫花。見她進來,魏教授先舉起右手朝門口揮了揮,再指著手肘部位說:“快啊,我特別替你留了一塊。”。
笙寒靠近一看,果然,其他地方已布滿各種文字的簽名。她哭笑不得地問:“老師,你這是……”
“車禍摔倒,肩關節脫臼。”人群中一名穿白袍的,舉起X光片看了看,又說:“還好,沒傷到大血管跟神經,麻醉退了就出院吧,三個禮拜不能打籃球啊你。”
說完,他隨手抓起一支麥克筆,在原本預留給笙寒的空白處,龍飛鳳舞簽上大名,然後轉身,瀟灑離去。
笙寒指著他的身影,問旁邊一位蓬頭亂發的老先生:“醫生?”
“是啊。”老先生一臉欣慰:“馥如運氣不錯,就摔在醫院門口。我第一次出田野去帛琉,走山路摔斷了兩顆門牙,巫醫不肯幫忙,隻好請村子口的鞋匠補。”
說到這裏,他張大嘴,秀出一排大門牙,示意她靠近觀賞。笙寒正要行動,背後傳來魏教授中氣十足的吼叫:“年年拿這招騙小朋友,你煩不煩!”
老先生哈哈大笑,而從他跟魏教授接下來的幾句對談之中,笙寒才發現,這位老先生,竟是研究帛琉母係社會的重量級學者。
魏教授這一摔,像是摔出一個環太平洋的人類學民族誌盛會,川流不息的人跑來看她,病房裏遇上同行,就這麼聊了起來。
笙寒夾在其間,大部分時候她聽,有時也插幾句嘴。講到高興,有個高瘦的男孩四顧無人,從牛仔褲後口袋摸出一個扁扁的鍍銀小酒瓶,遞給旁邊的紅頭發女生:“威士忌,我在營地裏打死了幾條蛇,蛇膽順便泡了進去,味道還不錯。”
紅發女喝了一口,再傳給身邊人,卻被拒絕了。有著鮮明輪廓的褐發女生苦著臉說:“拿遠點,我在叢林裏喝到快吐。”
顯然許多人都參加過部族盛宴,好幾人紛紛表示同感,高瘦男孩大概覺得麵子上過不去,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摸出另一隻扁瓶子,送到褐發女麵前,問:“那這個呢?純威士忌,什麼都沒泡過。”
他得到眾口一致的噓聲。
笙寒跟著噓,也跟著哈哈大笑。有護士想靠近製止,卻被其他護士拉走。高瘦男孩自己喝下一口純威士忌,裝成半醉地說:“她八成以為我們瘋了。”
“我們本來就瘋了。”褐發女語調冷靜地回,贏來一片歡樂掌聲。
身處在這群瘋子之中,笙寒隻覺無比放鬆。她舍不得走,索性一直混下去,有時言不及義,有時也談學術界、談論文、談圖像處理、甚至於談死後。直到護士長板起臉趕人了,她才跟著大家一起,踏出醫院。
回到住處,身體的疲憊感忽地湧出。笙寒索性在浴室就著蓮蓬頭,讓熱水柱衝到皮膚發紅、發根發痛,才包著毛巾出來。
她還正邊擦頭發邊開冰箱搜剩菜,忽然間,鼓聲又響,接起後,熟悉的聲音喚她:“寒?”
“以舫?你不是要去法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