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把鑰匙打開千把鎖(1 / 3)

一把鑰匙打開千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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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靜泉

馬路想劉蓮想了好幾十年,沒想到的是,有一天劉蓮突然來到了他麵前,突然就見麵了,這一見,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正在下雨,走路的人都急急忙忙躲躲閃閃的樣子,好像在躲子彈。

馬路從驚訝中醒過神兒來,趕快拿給劉蓮一條毛巾。他還在奇怪,莫非眼前這個女人真是劉蓮?

馬路下崗以後,在陽光大道邊開了一家很小的汽車修理廠,沒有廠房,就在辦公室門前露天作業,所修的車輛不過是路過的一點兒零碎生意,隻能勉勉強強養家糊口。就是這點兒小生意,能堅持下來也很不容易,市容管理的要來,稅務局和公安消防以及工商局的都要來,馬路一看見那些身穿製服的人心裏就發毛。修車的師傅徒弟們黑手黑臉地跑進辦公室避雨,屋裏一下子就亂了。馬路覺得很尷尬,覺得讓一個三十多年前崇拜他的女同學在這樣混亂的場所裏看見自己真是很尷尬。上學時他是班長,同學們都很佩服他,都認為他將來會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沒想到他和別人居然一樣,也下崗了。馬路估計劉蓮不這麼說也會這麼想,所以覺得很尷尬。有個小徒弟討好地說:“是嫂子?嫂子真漂亮哎。”

馬路覺得心痛了一下,覺得這輩子沒娶上劉蓮真是遺憾。

馬路還清晰地記著劉蓮小時候的樣子。劉蓮長了一雙典型的杏核眼,不笑也像是在笑,總是甜蜜蜜的樣子。劉蓮腰肢細柳,臉蛋兒透出微微桃色,一條大辮子又粗又長又黑又亮,走路時甩出很精神的樣子,總讓人產生想要攥一攥辮子的欲望。劉蓮不像別的女孩子嘴尖毛長,一般是不多說話,有時說一句,眼先笑,笑一兩秒鍾才說話,因此你會很注意她要說什麼。模樣兒長得順眼一般是不受同學欺負的,可好景不長,很快就有消息傳到學校裏,劉蓮家被抄了,她父親是破落地主,後來她父親又被開除了工作,攆回老家當農民去了。劉蓮父親走的時候,臉色陰沉緊張,好像走慢了就會給家裏帶來滅頂之災。劉蓮母親翻箱倒櫃尋找衣裳,神色緊張。家裏氣氛沉悶,仿佛突然死了一口人。以後,劉蓮就更不說話了,有時候,男同學突然罵她:你是地主的狗崽子!她突然愣怔,瞪圓驚恐的眼睛,就像受驚的小鹿要馬上奔逃。劉蓮受到欺負時,有時看看馬路,馬路雖然流露出憐憫的眼神,實際上卻不能給劉蓮一點兒幫助,次數多了,劉蓮就不再向馬路投去求援的目光了。

同學們都憤憤地說,劉蓮為啥長得漂亮,就是因為她爹娶了一個漂亮的小老婆養了她,所以她的漂亮就很不光彩了。

劉蓮能歌善舞,工廠宣傳隊要選她去演“李鐵梅”,她的大辮子在扮演李鐵梅時真是天生巧合。學校團支部書記說,不行,她家庭成分不好,不能去。馬路說,團支書,你看是這樣的,正因為劉蓮庭成分不好,才應該讓她到工廠宣傳隊去宣傳毛澤東思想,讓工人階級好好教育教育她,教育好了,不就把她從地主階級那一邊爭奪過來了嗎?我們的革命隊伍不就擴大了嗎?團支部書記很奇怪地看著馬路,想了想說,哦,你說的也有道理,那就讓她去受受教育吧。自從劉蓮去了工廠宣傳隊,就很少回學校了,學校不正常上課,自由散漫的學生們每天都玩得很開心。馬路經常到野外的河裏去遊泳,有一天,居然在半路上碰到了劉蓮,劉蓮羞羞答答地望著馬路,眼睛先笑了。馬路顯出窘迫的樣子,不敢看劉蓮的眼睛,斜看著別的地方說,你來野地做啥?劉蓮盯住馬路斜側的臉,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看過我的演出嗎?”

馬路回答:“沒看過。”

劉蓮好像說了什麼或者沒說什麼,走了,那是很羞澀的少女樣子。馬路猜想劉蓮一定是故意在這兒等他,因為劉蓮被抽到工廠宣傳隊以後,他們幾乎就不見麵了。

馬路看見劉蓮的臀已經豐滿瓷實,圓鼓鼓好看,像斑馬臀。

三輛解放牌大卡車開進了校園裏,學生們吵吵嚷嚷的往大卡車上扔行李,工宣隊師傅領著一些男同學在車上擺放行李。學生們爬上大卡車以後要坐在那些行李上。學生們要到五七幹校去開門辦學,來送行的家長們顯出驚慌不安的神情,問學生們開門辦學是幹啥?學生們笑著說,開門辦學就是不在學校裏上學了。家長們說,學生不上學還是學生嗎?家長們表情焦慮,好像孩子這一走,就走進十八層地獄了。車上車下到處都是混亂的聒噪聲,聽不清學生們在嚷些什麼。工宣隊的張師傅站在大卡車上不停地喊:同學們趕快上車,都趕快上車,上了車就開車呀。

混亂得就像大撤退。

大卡車相繼開出學校,白灼的陽光照耀著城市。卡車像逃離城市一樣衝向野外,路邊的城鎮、綠樹、高山、草原和村莊飛快地掠過。解放牌大卡車載著學生們高唱著革命歌曲駛向遠方。

下車的地方是五七幹校,當地人管這個地方叫勞改隊。這裏有一所勞改監獄,高大的監獄院牆裏圈著勞改犯。監獄大門對過也有一處高牆大院,是解放軍軍營。監獄的院牆裏喊出口號:一——二——三——四——解放軍大院裏也喊出口號: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勞改隊和軍隊的口號聲遙相呼應,仿佛是兩個院子在比賽。軍人們除了軍訓之外,更多的時候是種地,是修剪果樹。犯人們也是。這裏的一部分果園和土地規劃給了一些工廠和煤礦,統稱五七幹校,是幹部們勞動改造的地方。這個地方是一片混雜的聚居地。

同學們六人一組,住進一間一間平房裏,房裏有一鋪大炕,炕上睡六個學生,如果擠著睡,能擠下十個大人。當地人說,住犯人的時候,一鋪炕上睡十個犯人呢。房子是青磚藍瓦房,邊角框架是青磚牆,框架中間的大牆是土坯牆,牆體兩邊抹了大穰泥。這裏統統是一樣高的平房,隻有監獄裏的瞭望塔明顯地高聳在藍天之下大地之上。

學生們高高興興地在炕上鋪褥子,疊被子,想把被子疊成軍營裏的被子那麼整齊好看。

突然響起集合哨,學生們從各個地方迅速地跑到禮堂門前的廣場上,各班班長開始喊隊。工宣隊張師傅對著整齊的隊伍開始朗讀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張師傅朗讀完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校長帶頭鼓掌,師生們一齊鼓掌,廣場上掌聲雷動,經久不息。張師傅看著鼓掌的場麵,叉開五指,一遍一遍地向後梳理著大背頭,表現出偉人的樣子。

學生們在五七幹校食堂的窗戶前排起長隊,開始兌換飯票。其實這個食堂真不能叫食堂,隻能叫夥房,夥房是兩間平房,一間是廚房,一個一個大鐵鍋坐在平地壘起的灶火上,炒菜師傅揮動著方頭鐵鍬,嚓嚓嚓地翻炒大鐵鍋裏的菜,那樣的大鍋可以跳進人去洗澡。有的大鍋上坐著籠屜,一節一節籠屜摞得比人高,蒸饅頭蒸窩頭。炒出的菜用方鍬鏟進大鋁盆裏,再把大鋁盆抬到外邊屋子裏,蒸出的主食也得兩個人抬著大籠屜抬出來,外邊這間屋子就是賣飯的屋子。賣飯口是窗戶,人們在窗戶前移動來移動去。食堂沒有吃飯的房間和桌椅,人們敲著飯盒或者小盆兒買了飯菜端回宿舍去,天氣好的時候,就圪蹴在房蔭下吃飯,好像監獄裏的情景。學生們排在窗戶前換飯票,換錢票。糧票要換成百分之三十五的細糧和百分之六十五的粗糧,細糧票能買饅頭麵條,粗糧票買玉米麵窩頭和稀粥以及黃米糕和小米飯什麼的。

窗戶前人聲喧嘩,猶如喧響的壺口瀑布。

這是山西省北部的一個地方,這裏的土地一年隻種一茬莊稼。春天來得遲,田野還沒有泛綠,茫茫原野閃爍著鹽堿白光,像雪原。

大田裏縱橫交錯著很深很寬的滲水溝,那些滲水溝就像人們挖的防空戰壕,把土地割裂成一大片一大片的,仿佛巨大的棋盤,據說那些滲水溝能滲下鹽堿而改善土壤。

五七幹校的技術員李師傅來到地頭,給同學們講種地知識。李師傅是“文革”前的農大畢業生,眼睛裏總是流露出驚慌不定的神情,好像總是麵對著一隻要吃掉他的猛虎,那是一種驚恐不安的樣子。李師傅有兩個兒子,一個九歲一個十二歲,他的妻子是個瘋子,那個瘋女人到處亂走,不停地說話,但沒有人能聽清她嘀咕些什麼。同學們都感到很奇怪,都覺得李師傅挺可憐。

有一天午休的時候,李師傅家門前突然聚集了很多人,那個瘋女人哇哇嚎叫,說劉蓮在她家裏搞流氓呢,他們搞流氓哪……她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堵住門不讓劉蓮出來。家門口圍了越來越多的人,很多人還在急急忙忙趕過來,好像趕過來開大會。瘋女人靠住門框,嘴不停地嘟囔著,有時忽然大聲喊道:“敵人……敵人在搞流氓啦……”那種尖叫聲聽起來很恐怖。人們都在猜測著被堵在家裏的李師傅和劉蓮現在是什麼樣子。有個女鄰居走到瘋女人身邊,拉住瘋女人的胳膊說,你先讓他們出來,有啥事兒出來再說。瘋女人被拉下門台,劉蓮從屋裏蹭了出來,站在門框邊發呆。人們都幸災樂禍地看著劉蓮,都在竊竊私語,你們看沒看見那個女孩子脫過衣裳,看沒看見那個女孩子出來時在係扣子或者是係褲帶?人們興趣濃厚,探討著某種依據。

看熱鬧的人們都覺得很不過癮,因為他們一直想看到李師傅出來時是什麼樣子,但李師傅始終沒有出來。

工宣隊張師傅招呼著三個班長和老師,急匆匆地來到技術員家門前。那裏圍滿了議論紛紛的人,瘋女人有時哇哇亂吼,有時嘀嘀咕咕。劉蓮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像一截打在地裏的木樁,這突然發生的事情讓她感到莫名其妙。搞流氓?她驚魂不定地想著這個令人羞恥的問題。她曾經看見過遊街的女流氓,女流氓被剃成光頭,脖子上掛著兩隻破鞋,那情景讓她深感恐怖。

馬路走到劉蓮身邊,低聲說:“你還不走,還站這兒幹啥?”

“我啥也沒幹,我來找李師傅學習果樹修剪技術,可他女人就在門口喊開了。”劉蓮說。

“你說你不在宿舍裏好好休息,你跑到李師傅家來幹啥?”馬路埋怨地說。

“我想讓李師傅給我講講果樹修剪技術,我……”

馬路說,我什麼我,你快走吧你!

馬路理解劉蓮,劉蓮一定是想提前學會果樹修剪技術,想表現積極,想讓同學們看得起她。

工宣隊張師傅和團支部書記以及老師們領著三個班長回到辦公室開會。辦公室既是張師傅宿舍也是開門辦學的辦公室。大家在這裏召開緊急會議,研究討論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家很生氣地說,我們出來開門辦學,可沒想到發生了這麼丟人的事情,真是太羞恥了,我們都跟著羞恥,這事情,必須得嚴肅處理。團支部書記更憤怒,他原來是工廠造反派的一個小頭頭,調到學校來防修反修,他被氣得臉色蒼白地吼道:“要想紅旗飄萬代,重在教育下一代。一個學生家,就開始搞流氓了,這還能叫學生嗎,學校還能要這樣的學生嗎?不能要,堅決不能要!”團支部書記具有很高的革命熱情,具有為革命事業培養接班人的高度責任感和獻身精神,他滔滔不絕地說,“開門辦學是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偉大事業,在這種偉大事業中絕不允許發生流氓事件,這是絕不可以饒恕的事情,我們應該立即開除劉蓮,開除她!”

圍繞著開除與不開除的問題,大家眾說紛紜,一時難有結論。

張師傅抬起手,叉開五指,捋一下大背頭又捋一下大背頭,他說話前總要先捋捋大背頭,好像是一種強調,然後才開始說話,他說:“馬路,你說說,你從你們學生的角度說說你對這件事情的看法。”

馬路想了想說,如果劉蓮真是壞學生,學校就更不能開除她,學校不能把沒有教育好的學生推到社會上,那樣,學校就失去學校的意義了。馬路這麼一說,風向一下就扭過來了,大家都覺得有道理,所以多年以後當馬路也像別人一樣下崗的時候,同學們會覺得人生真是不可思議,別人可以下崗,馬路怎麼也可以下崗呢?馬路在自己的破修理廠見到劉蓮的那一刻,真是覺得自己沒混好,真是覺得很尷尬。

馬路看著劉蓮擦去了頭上的雨水,仍然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說:“你是怎麼找到我的,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我一直在找你,過去還能忍住,還不敢明目張膽地向別人打聽你,可是現在,再不見你一麵,就來不及了。”她突然覺得說話失誤,戛然而止。

馬路是多聰明的人,馬上就聽出話裏有話,馬上就急著問:“你說來不及了,什麼來不及了?”

“出國唄?”她顯出開玩笑的樣子說。

“出國?”他狐疑地看著劉蓮,緊追不舍地問道,都五十多歲了還出國?

“對呀,正因為五十多歲了才出國呢。”她還在詭秘的笑。

“出哪國?”

“冥國。”為了強調回答正確,她又補充說,咱們同學裏,已經有人死了。

“多少年不見,剛一見麵你就嚇我?”他凝視著那雙杏核眼,那雙眼經曆了三十多年風霜歲月已經不那麼精巧秀氣了。馬路凝視著劉蓮說,你剛才的話,到底是啥意思?

馬路的手機突然響了,北京那邊來電話說,馬路要的汽車配件已經到了,讓他去取貨。他說好吧好吧,今天不能去了,今天來了一個三十多年沒見麵的女同學,說什麼也得請女同學好好吃頓飯。對方說恐怕不僅僅是吃頓飯吧,恐怕還要吃別的吧,三十多年了,吃一下別的也不過分啊。馬路說,你別瞎說了,你們北京人就是嘴貧,就是來話來得快也來得尖刻,讓人家聽見多不好,人家就站在旁邊呢。馬路接完電話,很愧疚地說:“真不湊巧,你剛來,可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去北京提貨,好像要故意躲你似的……”

“沒關係沒關係,你該幹啥幹啥,能見你一麵,我這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馬路想,這輩子能心滿意足嗎?他不敢回憶,回憶總是讓他感到內心疼痛。他示意劉蓮坐在沙發上,自己也坐了下去,倆人中間是茶幾,他們倆開始問詢起分別後的一些瑣碎事情。

突然進來幾個穿製服的人,還有一個女人,他們急急忙忙的跑進來,好像來避雨。馬路心想:糟糕,怎麼這麼糟糕,他們怎麼偏偏這個時候進來?他們是市容管理處的人。管理處的人說,你這修理廠就在路邊修車,這多影響市容,多不衛生啊?馬路顯出十分畏怯的樣子說,我也沒辦法,我已經下崗多年了,老婆孩子都得我養活,就鬧了這麼個小攤子,湊乎著混口飯吃,你們就關照關照我,讓我混口飯吃。女市容嘴快,尖著嗓音說,怎麼關照,能關照嗎?這路邊鬧得油呀、破銅爛鐵呀,髒兮兮的,能關照嗎?

馬路知道,公家人中的女人一旦認真起來最難對付,她們不抽煙不喝酒,一時半會兒連溝通的方式都找不到。比如稅務局的人,出來收稅的稅務員都是女人,你說什麼都打動不了她們,她們簡直是刀槍不入,來了就得給錢,不給錢絕不走。女市容突然這麼尖刻,真讓馬路一時沒了主意,他看看那些男人,希望能有一個男人開口說話,那樣他就會想方設法地跟同性溝通,可男人們表情冷漠,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這讓馬路一時陷入尷尬,局促不安。劉蓮突然開口說話了,而且顯示出了辦事十分幹練的樣子。劉蓮說,我們承認修車會有油,會有點兒髒東西,可我們平時一直是很注意保護環境的,弟兄們冒著雨來了,挺辛苦挺負責任,鬧得我們也心裏過意不去,這樣吧,我們多交點兒衛生費,讓你們回去也好向上級交代。劉蓮拉開小包拉鎖,數出一千塊錢,給了那個女市容,旁邊的三個男人似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這老板娘,夠意思,夠意思。他們笑嘻嘻地走了。

劉蓮看著那些人的背影說,哼,不就是想出來打鬧點兒錢嘛。

馬路覺得自己很出醜,羞羞答答地說,沒想到,你現在變得這麼圓滑了,真讓我刮目相看呢。他嘀咕道,真難相信,你會變成現在這樣……

劉蓮笑著說,不變不行呀老班長,世道變咱就得變,這叫與時俱進嘛。她的玩笑話,衝淡了一點兒尷尬氣氛。馬路應付著劉蓮,嘴上說著言不達意的話,腦子裏卻在想,這個女人,好像不是過去那個劉蓮了。他喜歡過去的那個劉蓮,那個純情的劉蓮,這讓他的思緒又一次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個夜晚。

馬路從張師傅辦公室出來,他們剛剛開完了關於劉蓮的會,這個會開了很長時間,人們爭論熱烈,晚飯也沒顧上吃。其實人們是有時間吃晚飯的,但人們不吃,就是想製造出一種廢寢忘食的氣氛來,那是大家都喜歡的一種革命家拚命工作的風度。那天晚上,夜空星星閃爍,半個月亮散發出晶瑩的光輝。

這是一個月光如水的靜夜。

從遙遠的夜空裏傳來一陣哈哈哈的笑聲,那是貓頭鷹的叫聲,人們都說,如果白天聽到貓頭鷹哈哈大笑,人世間就會死人的。

馬路抬起頭看看夜空,碧綠如水的夜空回蕩著貓頭鷹的哈哈大笑聲。他意氣奮發地行走在月光如水的靜夜裏,想像著自己就像在河裏遊泳一樣舒服。當他走過那片廣場時,劉蓮突然從排房拐角處閃出來,迎麵攔住了馬路,馬路愣怔住了。

劉蓮端給馬路一個飯盒,低著頭說:“你相信我會搞流氓嗎?”

馬路感到突然,沒吭聲。

劉蓮走了。像一個幽靈消失在綠色月光裏。

馬路回到宿舍,看見同學們都睡著了。炕沿邊很整齊地排列著一顆一顆黑黑的頭。

馬路打開飯盒,飯盒裏有醃苤藍絲、胡蘿卜絲、還有菠菜粉條子混在一起拌成的涼菜,涼菜紅白綠分明很好看,涼菜旁邊有五個油炸糕,這是食堂賣的晚飯,如果不是劉蓮細心惦記,就誤了這頓好飯了。他吃著飯菜,但內心裏很不好受。劉蓮父親被攆回農村當了農民,劉蓮母親一個人開著一份工資要拉扯四個孩子,家裏真是太困難了。劉蓮給馬路買飯,這讓馬路心存感激也心裏難受。他躺在炕上睡覺的時候還在想,以後,他怎樣才能對得起劉蓮呢?

睡到半夜的時候,馬路被身邊的動靜弄醒了。弄醒他的動靜來自於身邊的男同學。這個男同學外號叫大下巴,大下巴比同學們大一歲,已經十九歲了,已經發育了。同學們都似懂不懂地說:大下巴比咱們發育早,大下巴發育了。同學們說這話時充滿了興奮。大下巴的下巴的確挺大,像瓢葫蘆把子。大下巴母親是一九六二年壓縮城市人口時被壓縮回農村去的,孩子戶口隨母親,大下巴就隨著母親回了農村,“文革”後期,政策寬鬆了,父母想讓他念書,又把他轉回了工廠子弟學校,因為跟不上應屆生的學習進度,退了一班。同學們說大下巴發育了,腿上長出了豬毛。馬路感到大下巴的身體在一蠕一蠕地動,像爬行的蚯蚓,這讓他感到奇怪,他還聽見大下巴在低聲說話,好像說:劉蓮……劉蓮……劉蓮……

馬路想看看大下巴到底在做什麼,就悄悄地用手摸索著炕沿下的拉燈繩,猛一拉,燈亮了。在白燦燦的燈光下,大下巴的身體像一條白蛇,展現出一蠕一蠕的樣子,隨著身體的蠕動,一股一股白色粘液從肚子下邊飛射空中,像拋物線。

馬路說,大下巴,你幹啥呢?

大下巴說:好!

什麼好?

大下巴說,說不清,反正是好。

馬路心想:說不清,咋還“反正是好”呢?啥是“反正是好”呢?

學生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唱著革命歌曲,到果園去修剪果樹。

春天的果園,遠遠看去是紅彤彤的樣子,樹皮是紅的,花苞是紅的,看上去就是紅紅的一大片,但不是那種張揚的紅,是暗紅,是隱藏著一種秘密的紅。因為再過幾天,花苞就要開放了,這就是暗紅中掩映著的一點秘密,讓想知道的人心裏有點兒著急。

男同學拿著小手鋸爬到樹上,鋸掉一些粗大的死樹枝,女同學拿著修剪果樹的剪子,踮起腳後跟,探著頭,拽住樹枝剪掉一些稠密的枝子,有的同學拿著鐵鍬在果園裏挖溝渠,引水灌溉,他們跟著流水跑來跑去,有時陷進泥水裏發出哈哈笑聲。這讓馬路想起貓頭鷹的笑聲。

果園裏有一個直徑十多米的大圓井,井口是用水泥修築起的一個大圓池子,孩子們渴了就趴在水池邊捧水喝,井水甘洌清涼,孩子們都管那水叫泉水。五七幹校沒有澡堂,男同學們經常在午飯後趁著陽光燦爛的溫暖時候,在大口井邊擦洗身體,算是洗澡了。在那個春季和夏季以及秋季,不知道女同學是怎麼洗澡的。大口井裏總是往上湧水泡,水池邊有一些小方孔,泉水從那些小方孔溢出去,順勢而流,滋潤大地。據當地人說,這個大圓井本來應該像火山爆發一樣噴射水柱,但因為負責打井的工程師設計錯了,所隻能冒出水泡而不能噴射水柱,那個工程師被判了刑,蹲監獄了。

天空飛過一隊排著一字形的候鳥。那些候鳥飛著飛著,又變成了人字形。可惜多年以後,人們再也看不到那麼多的候鳥了。

劉蓮站在蘋果樹的樹杈上,欣喜若狂地衝著天空喊起來:“看啊……快看啊……天上飛來那麼多大雁哪……”劉蓮本來不應該像男孩子一樣爬到樹上去鋸死樹枝,但她表現積極,主動爬到樹上,要和男同學們幹一樣的活兒。她仰起頭,衝著藍色天空,欣喜若狂地呼喊著,大概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也長上了翅膀,正無憂無慮地飛翔在藍天裏。她太忘情了,忽然踩空了一隻腳,從樹杈上栽了下去,幸虧她的一條褲腿掛在了樹杈上,褲子發出被扯爛的刺啦聲,她倒立著,被吊在樹上。馬路和劉蓮的距離最近,當他聽到劉蓮的尖叫時,飛一樣跨向前去,一下子就抱住了劉蓮,其他同學也一擁而上,把吊在樹上的劉蓮抱了下來。劉蓮站在地上,嚇得臉色蒼白。一條褲腿子扯爛了,露出雪白的大腿。

同學們認為那的確是一條雪白的大腿,雪白美麗。

男同學們害羞地別過臉去,但在別臉的刹那間,卻又快速地再看一眼那條雪白的腿。女同學們很快把劉蓮圍在了人圈裏,形成了一個密封圈。

當年的女孩子不穿裙子,她們總像戰士一樣穿著長褲,好像隨時準備著穿過叢林參加戰鬥。那時候,男孩子們很難看到女孩子的大腿。

這裏是一片遼闊廣大的平原,到處都是莊稼地和蘋果園。同學們在果園裏修剪果樹,或者在拖拉機耕過的土地裏點種馬鈴薯和玉米。拖拉機耕過的土地很暄乎,走一步陷一步,鞋陷進沙土裏,男同學就幹脆不穿鞋了,土坷垃硌一下腳心硌一下腳心,硌得腳心癢癢,想笑。拿著鐵鍬的學生走在前麵挖坑兒,身後跟著一個背著書包的學生,書包裏裝著拌了土的人畜糞便,叫土糞,從書包裏抓一把土糞撒到小坑兒裏,叫作上底肥,再後麵跟著一個端著盆子的學生,把盆裏的種子點進土坑兒裏,從地的這邊往那邊挖坑兒點種,等下一次回來,拿鐵鍬的學生就把鏟出的土填進撒下肥料和種子的土坑兒裏,再在土上拍一下,土上就留下一個不完整的鐵鍬印。同學們抓著糞,學著農民的樣子,豪邁地說:沒有大糞臭,哪有五穀香?他們離開了學校,開始了一種農耕生活。

劉蓮也已經發育了,臀部閃現出了女性風采,很圓潤、很流線、也很瓷實,看上去很美。特別是彎腰幹活時,撅起圓鼓鼓的屁股,會讓人想起那些花紋美麗的古代陶罐。這種想法有時突然鑽進馬路的腦海,馬路就會感到內心慌亂,就會看到白色黏液拋物線。他不知道那些白色拋物線為什麼總在他看見劉蓮美麗的臀時就閃現出來,搞得他心神不安,他甚至因此而仇恨大下巴。

夏天已經不知不覺地來了,播種在土地裏的種子已經長成綠油油的莊稼,輕風吹過,遙遠廣大的土地上再不是一眼看不到邊的蠻荒,而是微微起伏的綠色波浪,像安靜的海。田野上到處都是鋤田人,他們彎著腰鋤地,發出嚓嚓嚓的響聲。

劉蓮跟在大下巴旁邊鋤田時,大下巴總要回過頭偷看劉蓮,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不夠的樣子。大下巴在農村長大,幹農活兒有基礎,鋤田時總是領先別的學生,如果不是心裏惦記著劉蓮,他會把同學們遠遠地甩在後麵。大下巴心裏愛慕劉蓮,無論幹活兒和休息時,都要想辦法靠近劉蓮,劉蓮隻是表現出溫和的樣子卻盡量躲避著大下巴,她不敢得罪任何人,她必須在表麵上討好任何人。沒有女生喜歡大下巴,劉蓮也不喜歡大下巴,她常常想,如果馬路也像大下巴一樣經常偷看她,那該多好啊。

學生們鋤地時為了省勁,不使勁握鋤把,鋤把在手掌裏躥動,就把手掌磨出了許多血泡,疼得齜牙咧嘴。大下巴說,你們不懂,鋤地時一定要使勁攥緊鋤把,攥得越緊越好,不能讓鋤把在手裏打滑,如果鋤把在手裏來回打滑,就容易打出血泡來。學生們說,狗日的大下巴,你咋不早說啊,你咋不早說?學生們汗水淋淋的臉上,洋溢著革命激情,幾乎是胡攪蠻纏地說,疼痛怕啥?疼痛才能鍛煉出堅強的革命意誌,我們將來才能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可靠接班人。同學們問大下巴莊稼什麼時候長多高,什麼時候能成熟,大下巴也不能準確回答,就岔開話說,你們知道那個瘋女人每天都嘀嘀咕咕地在說啥嗎?同學們問他說啥呢?他說瘋女人反反複複地說: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同學們說你放屁,別人誰都聽不清她說啥,咋偏偏讓你聽清了?大下巴說,聽著像,看口型也像。同學們說大下巴也瘋了,所以能聽懂瘋話。同學們一高興,就把大下巴按倒在地圪塄的窪陷裏,要檢驗大下巴,要看大下巴褲襠裏的豬毛。日本鬼子占領中國的時候,女人們經常假裝男人,日本鬼子就要脫去人的褲子檢驗是男是女,那是當年的行話,後來的孩子們把“檢驗”當玩耍,一說檢驗誰,就是要脫誰的褲子,就熱鬧起來了。男孩子們在土地上滾來滾去,嘴裏吃進了沙土,感到牙磣。

五七幹校沒有娛樂場所,唯一能提供歡樂的地方就是解放軍院子裏的籃球場。同學們有時邀請解放軍的這個連或者那個連打籃球,總是打得熱火朝天。馬路很有威信也很有組織能力,三個班的學生都聽他的,他在三個班裏挑選出籃球隊員,經常找解放軍開展籃球友誼賽,解放軍也喜歡玩兒,遇到籃球賽的時候,也會去很多人,坐在籃球場的這一邊助威呐喊,學生們坐在籃球場的那一邊助威呐喊,誰也不讓誰的樣子。馬路是右前鋒,三步上籃跨得好,他的突然加速往往使解放軍猝不及防,是學生隊裏的主要得分手,但他畢竟是個沒長成的孩子,雖然快速機靈,但不經撞,一撞就倒,一撞就倒。女同學們總是跟著去助威,劉蓮拎著臉盆,接一盆水放在球場邊,把毛巾泡在水裏,看見球場要休息了,就趕緊把毛巾擰出來,握在手裏,等馬路一到場邊,就趕快把濕毛巾遞給馬路,馬路心裏明白劉蓮對他的愛意,但不敢有明顯表示,他把自己的愛埋藏在內心深處,鼓勵自己一定要好好打球,打出漂亮動作,讓劉蓮高興。他隻能用籃球場上那點肢體語言來回報劉蓮對他的愛。那種暗戀,像地下工作者的一種暗示。

工宣隊張師傅找到李團長,說是想讓學生們學學實彈射擊。李團長說,好,我們大力支持。學生們像士兵一樣排著整齊的隊伍來到射擊場,個個表現出鬥誌昂揚的樣子,好像真要打仗的樣子。王連長給學生們講述射擊要領,學生們很認真地聽,心裏充滿了保衛祖國的神聖感和隨時為祖國犧牲的豪邁感。學生們趴在地上,進行臥姿訓練,兩個腳後跟要平行著地,不能豎起來,腿和腳形成“丁”字形,目的是減小目標,這種腳後跟著地法讓人感覺很別扭。至於如何射擊,學生們早就知道三點一線。這次打靶,百米臥姿射擊,劉蓮打出了三槍二十八環的最好成績,把解放軍都震驚了。解放軍說,真沒想到這個女同學會打出這麼好的成績,能算上神槍手了……其實,能射出好成績的奧秘並不全在三點一線上,在哪兒呢?在人的內心,射擊時,人若是心懷雜念,欲望重重,不能平心靜氣,就很難射中靶心,所以射擊時必須要穩住心智,要呼吸平穩,然後才能三點一線。

這裏除了那一片混雜的聚居地之外,便是茫茫原野,一望無際。

每天收工以後,學生們住的地方會突然熱鬧起來。夕陽把紅色的光輝投射在大地上,女同學們沐浴著夕陽紅光,在宿舍前的空地上彎腰洗涮頭臉,這裏那裏,不時地響起搪瓷盆子的碰撞聲。女孩子們嘻嘻哈哈,說笑不停,歡蹦雀躍。洗去一天的塵土後,女孩子們會變得水嫩鮮亮,仿佛一枝枝沐浴著陽光的出水芙蓉,經常會引來男孩子們倉促的偷看。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是明顯分開的,女生住在一個單獨的兩排房對開門的院落裏,好像被關了禁閉。當地人說,女孩子們住的院落,過去是關押政治犯的地方。

有時候,張師傅和團支部書記還帶著學生們去附近的農村參加勞動,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學生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唱著革命歌曲,來到生產大隊,大隊幹部起初不相信學生們會幹農活兒,可學生們在農場裏種過地,大隊幹部看學生們幹農活兒時還蠻像樣子呢。

生產隊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送通知,讓家家戶戶給學生們準備飯菜。大隊幹部把學生們三個兩個地派到這家那家去吃飯,叫作吃派飯。那時,全國人民都講大團結,全國都親如一家。當地沒什麼好吃的,也就是黃米糕,蓧麵或者小米稠粥,社員們盛一碗飯端給學生,飯上蓋著一撮鹹鹽醃製的紅辣椒末兒,農村沒菜,辣椒末兒就頂菜了。那時候土地歸集體所有,所有的土地都種了糧食,一方麵要給農民分口糧,另一方麵要上交愛國糧,不允許私自種菜,那時候管人管得很死,管地也管得很死。人們都在自我節製,不違反國家政策,已經習慣於逆來順受了。

幹罷農活兒,學生們要在農村的戲台上給農民演出文藝節目,宣傳毛澤東思想。全村人都去看熱鬧。劉蓮是主角,她和一個男同學一人頭上圍著一塊白毛巾,假裝老頭兒和老太太,在戲台上演唱《老兩口學毛選》。《老兩口學毛選》是著名的文藝節目,全國人民都知道。台上的小老頭兒彎著腰,倒背著手,拿著旱煙袋,歪歪扭扭地在台上扭來扭去,旱煙袋就是從台下的老農手裏借來的,這就讓人們感到更親切了。台上的小老頭兒唱一聲:“老婆子……”小老婆子就答應一聲:“哎,老頭子……咱們兩個學毛選,你說咱們學哪篇?”

台下的社員們被台上的小老頭兒和小老婆兒逗得前仰後合,笑痛肚子。那時候,馬路也作了劉蓮的最好觀眾。最讓馬路難忘的是,劉蓮在台上獨唱《一把鑰匙打開千把鎖》的情景,多少年以後,隻要想起劉蓮他就哼那首歌,隻要哼起那首歌就想起劉蓮。他的眼前,常常浮現出劉蓮站在戲台上唱歌的情景:

毛主席的書,

我最愛讀,

一邊那個讀來呀一邊想,

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

隻覺得心眼兒裏頭熱乎乎,

哎……好像那一把鑰匙打開了千把鎖呀,

麥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兒啊,

毛主席的雨露滋養著我呀,

幹起革命我勁頭兒足!

夜幕籠罩了廣大的原野,同學們排著整齊的隊伍,走在返回五七幹校的鄉間小路上,一邊走一邊唱: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誌昂揚,共產黨領導革命隊伍,披荊斬棘奔向前方。革命紅旗迎風飄揚,中華兒女發奮圖強,勤懇建設錦繡河山,誓把祖國變成天堂,向前進向前進,革命氣勢不可阻擋,向前進向前進,朝著勝利的方向……

學生們全都沉浸在革命的浪漫主義情懷裏,準備著隨時獻身革命事業,盡管他們說不清什麼是革命事業,但他們內心裏卻充滿了那樣的憧憬。他們一邊唱,一邊吸進嘴裏一些塵土,牙磣。

三個班互相拉歌,吼得黑夜不能安靜,田野不能入睡。

一首歌唱完,學生們就喊著再唱,大下巴更是大嗓門地喊道:“唱《一把鑰匙打開千把鎖》……唱《一把鑰匙打開千把鎖》……讓劉蓮給起頭兒……咱們大家唱……”

學生們就應和著喊:啊哦……啊哦……啊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