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把鑰匙打開千把鎖(2 / 3)

那些歌曲容易齊聲合唱,唱起來節奏有力,一如古戰場上戰鼓隆隆,角聲陣陣。

學生們每天都在地裏勞動,隻有星期六下午上文化課,文化課的主要內容是《毛澤東選集》裏的“老三篇”和《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徹底批判劉少奇叛黨叛國的滔天罪行》。各班班長念過文章,同學們就開始討論發言,同學們每次都重複著同樣的話:我們要熱愛祖國,熱愛勞動,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他們說不清什麼是革命,但心裏都裝著革命,那是一種神聖的精神信仰。

勞改隊這個地方像個圓心,遠方的防風林像圓圈,那些楊樹雖然耐旱,但品種不好,多少年也不往大長,人們管那種樹叫老頭兒樹。在同學們看來,他們被防風林圍在了一個圓圓的圈子裏。他們在這個圈子裏勞動、散步、成長,就好像是活動在孫悟空畫的那個圓圈裏。

有一天,團支部書記從二十多裏外的縣城照回一張相片,這事兒一下子就變成了農場裏的一個特大新聞。同學們心情激動,奔走相告,都去團支書的宿舍裏觀看那張相片。團支書身後的背景是延安寶塔山和延河水。學生們說,看那水,好像在動,看那塔,好像在放光。延安是同學們敬仰與向往的革命聖地,同學們都想照一張那樣的相。張師傅說,既然同學們都想照那張相,那就停工一天,去照相。同學們簡直高興瘋了,一群一夥地走在田野小道上,踏起滾滾塵土,就像饑民起義了。縣城裏隻有三個照相館,照相館都不大,也就是一間大房子和一間暗室,照相館裏突然擁滿了照相的學生,那些陌生的學生讓照相師感到驚慌失措。劉蓮在照相館裏跑來跑去,給這個同學捋捋頭發,給那個同學擺擺身姿,同學們照相時,臉上洋溢出革命的理想主義神情。劉蓮熱情極高,可她自己卻一直沒有照相。馬路知道劉蓮很想照相,但不舍得花那兩塊錢。一個饅頭一毛錢,一碗燴菜一毛三分錢,一碗稀粥二分錢,兩塊錢至少是兩天的飯錢,劉蓮不舍得那兩塊錢,她母親一個人養活著四個孩子,她心疼母親,真是舍不得兩塊錢的照相錢。馬路在尋找機會,想把手裏已經攥濕的兩塊錢塞給劉蓮,可劉蓮一直在為別人忙亂著,這讓馬路感到心裏焦急。馬路終於找到了一次機會,趁劉蓮給別人往窗台上放衣裳的一瞬間,他把兩塊錢突然塞進劉蓮的衣兜裏,還使勁壓了一下,暗示劉蓮掏一下兜,看看兜裏有什麼。劉蓮理解了馬路的暗示,隨即把手揣進衣兜裏,掏出了皺巴巴的兩塊錢。那是兩張一元的紅色錢幣,錢幣上印著一個女社員開著一輛紅色拖拉機。劉蓮攥著濕乎乎的兩塊錢,偷偷地看著馬路,美麗的杏核眼裏即刻湧出了晶瑩的淚。劉蓮搖頭,向馬路傳達著不照相的意思,馬路也在暗中把頭一努一努地努向照相布景,意思是說,你去照,你去照呀?劉蓮突然背過身去,抬起手背抹眼睛。馬路知道她哭了,馬路心裏著急起來,心想你可千萬別哭出聲來呀,你哭出聲來,被同學們發現了,我們還怎麼做人呢?他們看過很多那樣的電影,地下工作者假裝兩口子住在一個家裏多少年,可睡覺的時候,一個在地上,一個在炕上……學生們敬仰那種革命情懷,所以反對早戀,認為早戀是可恥行為。

劉蓮終於鎮靜下來了,走到布景前,微微傾斜上身,顯出身體曲線。照相師說,好,笑一笑,你笑一笑嘛。照相師很著急地說,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咋不笑呢,你笑呀,笑呀,你咋不笑呢?

劉蓮擺出一個微微前傾的身姿,馬路突然看見薄薄的白色的確良衣衫下,挺起的兩個乳房就像兩個圓鼓鼓的蘋果。

馬路喜歡去李師傅家,喜歡聽李師傅講種地和修剪果樹知識,但更吸引他的是李師傅的家庭情況。李師傅的兩個孩子總是瞪著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看這個人,看看那個人,好像總在揣摩著大人們的心事。李師傅的瘋老婆總在嘀嘀咕咕地說話,沒人能聽懂她說些什麼,可她總是不停地在說些什麼。李師傅一回家就忙於劈柴打炭,生火做飯,一點兒也指望不上老婆。李師傅不咋說話,嘴像被縫住了,隻有給人們講授農業知識時才像拆開了縫住嘴的線,話語會像洪水一樣洶湧而出,滔滔不絕。那時他一定會感到他是一個很愉快的人。他精於做飯做菜,他擗下白菜幫子剁成菜餡包包子,有時包白麵包子,有時包玉米麵包子,去除了菜幫子的白菜炒著吃。他經常熬到半夜才睡覺,給兩個孩子縫洗衣裳,男人粗大的手指捏著細小的縫衣針會顯得很別扭,會讓人心裏難受。瘋女人長久地坐在一個地方不換姿勢,嘴唇噏動,叨叨咕咕,沒完沒了。她那樣子,讓人看久了會感到陰森恐怖。有時候,李師傅會冷不丁地說一句,她是被鬥成那樣的,她原來是大學講師。李師傅說這話時,沒看馬路,好像不是跟馬路說話。馬路有時還會萌生一種更奇怪的想法:劉蓮那次來他家到底是來做什麼,真是來搞流氓嗎?

馬路說,李師傅,你們過去能上大學,可現在咋沒有大學了呢?

李師傅說,過去的大學隻講知識,不講政治,培養出來的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被文化大革命批判了,所以就沒有大學了。

馬路一邊和李師傅說話,一邊翻看著他家裏的書,那些書是《鐵道遊擊隊》《烈火金剛》《野火春風鬥古城》《蘆蕩火種》。馬路意外地看到了《西廂記》。他知道這是一本禁書,他想看看禁書究竟是什麼書。

李師傅很為難地說:“拿去看吧,但一定要保密,一定要用批判的思想去看這本書啊!”

瘋女人看見馬路要拿走那本書,突然盯住馬路笑了一下,像是一個正常人的笑,瘋女人這突然的正常一笑,居然把馬路嚇了一大跳。

馬路想:她怎麼會有正常人的笑,怎麼突然會有正常人的一笑呢?

馬路拿著書,慌慌張張地走了。他害怕同學和老師們發現那本書,不敢明目張膽地看,隻能躲進小樹林裏偷著看。每天中午午休時,他把書藏在懷裏,走向小樹林。晚飯以後,他又來到小樹林裏看《西廂記》,他覺得書裏的男女情愛很新鮮很有意思,特別是崔鶯鶯寫給張君瑞的那首藏著約會的小詩,看過之後,居然一下就記住了: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鶯鶯讓張君瑞半夜翻牆過去和她見麵。馬路能理解少男少女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見麵的情節,這和他們身處的情況基本相同,他覺得他和劉蓮雖然是同班同學,但他們之間卻隔著一堵牆,這堵牆要比《西廂記》裏的那堵牆高大得多,是一堵絕不可以跨越的牆。鶯鶯把張君瑞說成是“玉人”,這玉人,不就跟那天晚上的大下巴一樣了嗎?這讓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暴露在燈光下的大下巴,大下巴在燈光下蠕動的身體就像一條蠕動的白蛇,發射出一股一股白色黏液拋物線。馬路突然感到自己體內有發脹感,想尿尿。他馬上意識到這種反應一定是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他一定要把它們壓下去。多年以後,他才知道,那是一個連生理反應都被認為是反動的不革命的時代。

馬路去給李師傅還書,李師傅嚴肅緊張地說:“你千萬別跟別人說我這兒有這本書,千萬別說,記住了嗎?”李師傅的樣子很緊張,好像馬上要去坐牢了。

馬路點點頭,意思是他不會說出去的。

李師傅很傷感地說:“唉,你們這一代人,能看到的書……太少了。”

李師傅不敢說太多的話,馬路也不敢問太多的話,有些話是不能隨便說出來的,他們不能暢所欲言,人和人之間都有所提防。

有一天,團支書把馬路叫到宿舍裏,很為難也很神秘地說:“你看怎麼辦,劉蓮也寫了入團申請書,她也要求進步呢。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馬路說,她要求進步不是挺好嗎?應該培養培養她嘛。

“可是”,團支書停頓了一下,“你了解她要求進步的真正動機嗎?如果是假進步呢?”團支書說,如果是假進步的話,我們的革命隊伍裏就容易混進壞人來,混進壞人多了,革命就容易失敗了。團支書強調說,劉蓮愛唱愛跳愛打扮,缺點太多了。

馬路說,可貧下中農都說她唱得好也跳得好,你說這怎麼說?

“那是因為她報幕時沒報出她是地主成分吧?要是報出地主成分,貧下中農還能說她好嗎?”

“你這人,說話太尖刻!”馬路瞪圓眼睛說。

“你總是為劉蓮辯護,你到底是啥意思?”

“你總是和她過不去,你到底是啥意思?”馬路毫不示弱地說。

團支書一時語塞,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他有直感,他的直感告訴他地主階級永遠是反動階級,這是不能改變的原則,這是不用懷疑的。他肯定地說:“劉蓮家庭成分不好,總歸是不能和別的同學一樣對待。”

“毛主席說,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要重在政治表現。”

“唱歌跳舞,還不能簡單地認為是政治表現好!”

“詭譎荒誕,豈有此理!”馬路是一個脾氣不好的男孩子,很容易暴怒,他說,“謬論,我永遠不想聽你的謬論!”他憤懣地走了。

一隊犯人從高牆大院的勞改隊裏走出來,沿著黃土大道走向農田去勞動改造,他們的腳下彌漫著飄飄蕩蕩的土霧,像走在煙霧裏。這是一支沉默的隊伍,人們臉色慘白,沒有一點兒笑容,全是嚴肅緊張的表情,這讓馬路感到陰森恐怖,這種陰森恐怖的感覺一直留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每天晚上,學生們都在宿舍裏打撲克“捉娘娘”,誰被捉住了,就要由“大皇”彈“娘娘”一個“腦崩兒”,也有下軍棋的,學生們夜夜都在重複著同樣的遊戲。馬路正和同學們玩得高興,班主任餘老師來了,餘老師叫馬路到他宿舍去一下。馬路把手裏的撲克交給別的同學,微笑著下了炕,跟著餘老師走了。

餘老師很器重馬路,經常把馬路掛在嘴上,說馬路將來一定是一個大有作為的人。餘老師說,你今天是不是和團支部書記鬧了點兒小別扭?馬路說,他沒和團支部書記鬧別扭。餘老師說,其實呢,團支部書記也是為你好,怕你對劉蓮有別的想法,你想想看,你有理想,家庭出身好,政治覺悟高,將來一定會大有作為,可你如果……餘老師停頓了一下,思考了一下兒下麵的話該怎麼說,然後才把很難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餘老師說,劉蓮家庭成分不好,她本人倒沒什麼,甚至在愛集體愛勞動方麵都表現積極,可她畢竟是家庭成分不好啊。餘老師很惋惜地歎了口氣說,你如果對她真的有什麼想法的話,她將來會影響你一輩子,你會後悔一輩子呢。

沉默,寂靜的沉默。

馬路聽懂了餘老師的話,餘老師最終的意思就是,他不能喜歡劉蓮。

餘老師像關心和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對馬路說,一個人對自己終身大事的選擇,那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個很有才幹的人,他如果娶了一個家庭成分不好的女人,他這一輩子就不會有光明的前途了,他將失去組織培養,不能發揮個人的政治抱負,不能介入重要的革命工作,這是非常可怕的結局,人的一生也就徹底完蛋了……

馬路截斷了餘老師的話,低著頭說,餘老師,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又是一陣寂靜。

餘老師說,明白就好,明白就好。餘老師反複說“明白就好”,其實還是在反複叮囑馬路,一定要讓馬路聽明白他的意思,一定要真正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一個長者的一片良苦用心。他們的談話有點兒別扭,有點兒隱隱藏藏,作為一個男老師,真是不能和學生明確地說出男女戀愛的話,那是很尷尬的話。

馬路從心裏感激餘老師對他的愛護,沉默過後,問餘老師還有別的事兒沒有了,餘老師說,沒有了,你回去和同學們玩去吧。馬路從餘老師宿舍走出來,覺得外麵的黑暗世界死寂一般沉重,覺得自己被澆灌在鉛水裏了。他眼前一直浮現著劉蓮的麵容,她說話前總是先笑一下,那一下微笑是那麼和藹文雅,讓他覺得非常親切,他感到心裏很難受,感到很可惜,是一種心疼的可惜。

第二天,馬路再見到劉蓮時,劉蓮穿了一雙毛紮紮的黃球鞋(解放鞋),好像故意抹了泥,這讓馬路感到與她的漂亮很不協調、很別扭。

他說,你別穿了。

她痛苦地低著頭,看鞋,看了一會兒說:“我不想給你惹麻煩。”她快哭了。

他生硬地說:“我們談的是革命工作,跟你沒關係。”他極力壓抑著對劉蓮的愛慕之情,極力表現出一個少年不應該有的嚴肅樣子。平時,男女生很少說話,劉蓮能夠習慣馬路的嚴肅。

劉蓮是那麼溫順,甚至是那麼有修養,她從來都沒有大聲笑過,沒有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張開嘴露出牙齒哈哈大笑,可人們卻總是那麼鄙視她,甚至是沒有道理的在恨她。馬路想著一些想不明白的問題,鬱鬱寡歡地走向野外。

他們種的莊稼已經長到膝蓋那麼高了。極目遠望,廣大的原野上飄動著綠色波浪,像無邊無際的海。

馬路喜歡獨自活動,他經常一個人躺在安靜的莊稼地旁邊,聞著清香而又有點兒發澀的莊稼味兒,陶醉在大自然的輕風舒暢裏。他聞著清香發澀的莊稼味兒,看著藍天上變幻不定的白雲,想起大下巴像一條蠕動的白蛇。這個情景總是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總是因為這個想起劉蓮,想起劉蓮照相時衣衫下鼓起的兩個蘋果。他對劉蓮很有好感,但隻要閃念出跟劉蓮有一點兒愛戀的念頭兒時,心靈馬上會顫栗起來。即使在夢裏,當他夢到劉蓮時,他也會馬上看到那麼多人都在對他怒目而視,他會即刻醒來,醒來後還不能擺脫夢中的恐懼。那種壓抑像海洋漫過陸地,淹沒一切。

團支書說,畢業前要發展幾個團員,讓馬路回工廠去取那幾個同學的家庭成員政審材料。那天晚上,他終於鼓足勇氣對母親說,媽媽,我覺得劉蓮是個挺好的女孩子。

母親很敏感,那是長年被政治熏陶出來的特殊的政治素質。母親說:“就是那個梳著一條大辮子的女孩吧,她來過咱們家呢。”

劉蓮去過馬路家,可母親一直沒告訴過兒子,兒子不知道母親安的什麼心。

“劉蓮來過咱們家?可您怎麼從來沒說過?”馬路有點兒激動,對母親說話時充滿了埋怨的口氣。

母親好像被兒子問得有點兒慌張,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母親說劉蓮是跟著鄰居家的女孩來的,模樣長得挺好看的,說話前總要先笑,笑一笑才說話,真是個好孩子。“她還一口一個大媽一口一個大媽的叫我,叫得很親切呢。”

“那您咋沒告訴我?為啥不告訴我?”

“我打聽過了,她們家是地主成分,咱們是貧農,太不般配了。”

“他父親是破落地主。”馬路好像在為劉蓮做辯護,好像把劉蓮的家庭成分說得低一些,能得到母親的同情。

“破落地主也是地主,咱們是三代貧農,三代窮人,他們和咱們不合適,太不合適。”母親很遺憾地說,真可惜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子卻偏偏出生在地主家庭裏,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母親自言自語地說:“孩子可真是個好孩子,挺漂亮的,看上去也善良,啥都好,就是成分不好。”母親臉上充滿了遺憾的表情。

馬路感到心疼,就是那種說不清的隱隱的心疼。

學生們最不想幹的農活兒就是到城市裏去拉糞。拉糞車是小平車上裝著一個大汽油桶做的茅葫蘆,要有兩個學生,一個駕轅,一個推車。學生們拉著茅葫蘆車回到他們生活居住的廠區去掏廁所,要走五十多裏路,要走一天。學生們怕人笑話,都不願意幹那樣的活兒。隻有要求進步的學生,想入團的積極分子才幹那樣的活兒。劉蓮想幹拉糞的活兒,可找不上伴兒。大下巴聽說劉蓮沒伴兒,就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我和劉蓮去拉糞。同學們在背後開玩笑地說,劉蓮能配誰呢?她隻能配那個醜八怪大下巴。劉蓮一方麵想表現積極,另一方麵還想借著回廠區拉糞的機會在家裏住一晚上,和家人見見麵。自從父親被開除工作,攆回老家當農民以後,她一直放心不下媽媽,她總是在意想中看見媽媽在背地裏偷偷哭泣。有時候甚至看見媽媽在房梁上上吊了。

早晨五點,學生們拉著空糞車從五七幹校出來,空車走得快,下午兩三點就走到廠區了,然後就到街上的廁所裏去掏糞,廁所被農民們掏得很幹淨,很難掏到大糞,學生們就到工廠裏的職工廁所去掏糞,工廠不讓農民進去,所以廁所裏就有糞。學生們看見糞多的時候會很高興,會高興地拍手歡笑。小平車上的茅葫蘆裝滿了糞湯以後,學生們就把糞車拉到校院裏,存放一晚上,第二天早晨五點鍾,再拉著糞車往五七幹校走,一路走一路休息,重車走得慢,走回五七幹校時,天就黑了。

回來掏糞的孩子們回家以後,母親都要給孩子們做的菜裏放一點兒豬肉,算是改善生活。劉蓮母親很內疚地說,咱們家比不上別人家,咱們家困難,吃不起肉,可憐你了。母親看著閨女灰頭土臉的樣子有些心疼,說是你看看你渾身都是土,像個盜墓賊似的,快到院子裏去,媽給你掃掃身上的土。母親拿著掃炕笤帚給女兒掃身子,彎倒腰掃鞋,一邊掃一邊說:“你看看,這多少土,你看看,這多少土,真成盜墓賊了。”

劉蓮躲避著母親的眼睛,不敢和母親憂傷的眼睛對視。母親那張虛弱而蒼白的臉,除了憂鬱和內疚,還有害怕的神情流露在臉上,反映出內心的恐懼。他們家晚飯從來不舍得吃炒菜,飯桌上總是一盤鹹菜絲,這盤鹹菜絲叫醃根絲(苤藍絲)。一家人其實是圍著一個空桌子。劉蓮看著母親眼淚花花的樣子說,爸爸來信了嗎?母親說沒來,你爸怕影響你們的政治前途,不敢來信,他想讓人們知道這個家已經和地主階級徹底劃清界線了。母親說這話時,臉上流露出恐懼和無奈。吃完飯,劉蓮摸摸媽媽的臉說,媽好像又瘦了。母親說,沒病沒災的,沒瘦。劉蓮羞答答地說,馬路是一個多好多好的孩子,是班長,老師們都說他將來一定很有出息……

母親說:“你不用細說了,媽知道你的意思,可媽得提醒你,你可別瞎想啊!”母親停頓了一下說,他們家是貧下中農,是工人階級,咱們家配不上他。

劉蓮低頭不語,顯出很痛苦的樣子。

母親說,你是咱們家最善良的孩子,一旦出點兒事,一旦有個閃失,你就活不了了。

母親的臉蒼白憔悴,兩腮凹陷,像一具悲傷的雕像。

劉蓮隱隱約約地知道母親說的“閃失”就是發生男女關係,她想她即使想把自己的身子給了馬路,馬路都不一定會要她。她這樣想著的時候,真想對著母親痛哭一場。她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上,真是一個多餘的人。

母親見女兒不言語,就很內疚也很憂傷地說,你們快要畢業了,也不知道畢業以後咋辦呢。

劉蓮說:“能咋辦呢?這些年一直都是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插隊落戶,咱們這樣的家庭就更得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了。”

母親說:“我不怕你下農村去接受教育,怕就怕你下去以後就上不來了。咱娘兒倆說個悄悄話吧,若是有個返城指標的話,肯定先盡著成分好的孩子上來,啥時候才能輪到你呢?”

“上不來就上不來,待在城裏讓人看不起,更不好活呢。”劉蓮抬起手背抹眼睛,她覺得眼睛有些濕潤。

母親說,都是爹媽害了你,可那時候誰知道會有現在這樣的事情呢?要是知道的話,我就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會嫁給你爸爸啊。

“媽就別埋怨了,埋怨又有啥用呢?”

“可也是啊!”母親長歎一聲,抬起手背抹眼睛。

家裏真是淒惶,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就沒有主心骨,就像一座空蕩蕩的房子缺少一根支柱,那間房子好像隨時會坍塌下來,讓人感到總是在危險之中而心神不寧。劉蓮想,如果父親在身邊是不是會好一些呢?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父親,父親會給她撐腰壯膽,可她不能和父親在一起,甚至在外麵根本不敢提起父親。一個沒有男人的家,還是家嗎?她感到孤獨無助。

第二天早晨,劉蓮和同學們披星戴月,拉著糞車往五七幹校走。拉糞車的兩個男同學總是你換我我換你地輪替駕轅,隻有大下巴總是一個人駕轅拉車,不讓劉蓮替換。遇到迎風的時候,推車的人就得一直聞臭味兒,碰到這種時候大下巴就讓劉蓮駕轅,他推車。劉蓮說不行,拉車的時候你拉,聞臭味的時候又要你聞,這不行。大下巴笑笑說,他從小在農村種地,習慣了糞臭味兒,聞不著臭味兒還覺得短點兒東西呢。他笑嘻嘻地說,糞臭味聞久了,聞著聞著,好像還能聞出一點兒糞香味呢。

劉蓮知道大下巴心裏喜愛她,所以從各方麵都關心她,這讓她感動也讓她遺憾,她想如果把大下巴換成馬路該多好啊。

大下巴問劉蓮,昨天晚上你媽給你吃啥好飯啦?

劉蓮頓了頓說,大米飯,豬肉燉粉條子。她說寬粉條子用豬肉燉出來紅彤彤的、筋顫顫的,真好看,真好吃。

大下巴說,咋不是呢,豬肉燉粉條子——撐死老爺子。那家夥……香啊……真是好吃真是好吃啊。大下巴香得吸溜了一聲說,劉蓮,你畢業後有啥理想?劉蓮說沒啥理想,就是希望插隊以後,那裏的人別再看不起她就心滿意足了。劉蓮微笑著問大下巴:“你呢,你有啥理想?”

“就一個理想,能娶個媳婦,能當爹。”

“你真是個農村人。”劉蓮被大下巴逗得嘿嘿嘿的笑起來。大下巴也嘿嘿嘿的笑,他看著劉蓮,想看出劉蓮對他是不是有一點兒特殊的意思。劉蓮見大下巴那麼專注地盯著自己,就有點兒害羞地說,你那是什麼理想哎,離革命的遠大理想太遠了。

“那你說,什麼是革命的遠大理想?”大下巴說,你告訴我,我去那麼做。

劉蓮突然憋紅了臉。她發現自己根本回答不出什麼是革命的遠大理想,盡管他們口口聲聲說要有革命理想,可現在需要解釋這樣的問題時,卻無從解釋,虛無縹緲。劉蓮仰起頭,看見天上有兩層飄動的白雲,下麵一層往北飄,上麵一層往南飄,她還是第一次發現天空上的兩層雲會向相反的方向飄動,這讓她感到非常奇怪。

臨近畢業的時候,張師傅和團支書發動學生們掀起了一場大講特講革命理想的政治活動,同學們被兩個大人鼓動起了革命熱情,都寫了決心書,向黨中央和毛主席表決心,要求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五七幹校的牆壁上貼滿了大紅紙寫的決心書和請戰書。大下巴提著糨糊桶,在學生中間跑來跑去,學生們都激情昂揚地往牆上刷貼大字報,表現出英勇就義的樣子。

瘋女人遠遠地看著學生們往牆上刷貼大字報,嘴裏不停地嘟囔著人們無法聽懂的話。她表情恐慌,一定是想起了什麼害怕的事情。大下巴一手提著糨糊桶,一手指著瘋女人說,你們看,你們看瘋女人是不是在說她害怕?大下巴把糨糊桶放在地上,用手捂住臉,好像怕被人打耳刮子似的,裝出女人的腔調說:“我害怕……我害怕……”貼大字報的學生們都在喊:大下巴……你在那兒出啥洋相哪?快把糨糊桶提過來,快把糨糊桶提過來。

五七幹校裏上山下鄉的紅色風暴刮回了學校,學校又把紅色風暴刮到上級,一級一級往上刮,一直刮到了北京。北京那一年要召開全國學習毛著積極分子講用會,團支書被選送為先進代表,去北京出席會議。團支書從北京回來以後,到工廠和礦山的大禮堂去給群眾作報告,傳達北京的大會盛況,他像一隻漂浮在海上的小船,搖蕩在波濤洶湧的革命浪潮裏,一刻也不能寧靜。回到五七幹校以後,他依然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每天都在高唱一首歌:毛主席呀派人來,雪山點頭笑囉彩雲把路開……毛主席呀派人來,神兵下凡界囉風掃烏雲開……

團支書很少睡覺,每天都唱到半夜,每天都唱同一首歌,而且總是大聲唱,總是害怕別人聽不見。他仰起頭,伸長脖子,張大嘴,像一隻探向高處覓食的長頸鹿,他唱歌的樣子讓同學們終生難忘。他經受不起到北京的刺激,經受不起到毛主席身邊的刺激,他把這種刺激化作無限激情,不疲不倦地隻唱一首歌:毛主席呀派人來,雪山點頭笑囉彩雲把路開……毛主席呀派人來,神兵下凡界囉風掃烏雲開……

有人說:團支書瘋了。

有人說:他沒瘋,他是高興得安靜不下來了。

學生們說,咱們啥時候要是也能去趟北京,去看看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天安門,就是瘋了也值了。當年興起紅衛兵運動的高潮時,他們這個年齡的孩子們還是紅小兵,紅小兵雖然不能像紅衛兵那樣叱吒風雲,但紅衛兵的革命情結卻像遺傳因子一樣遺傳進了他們的血脈裏,他們向往北京,向往天安門。所以,紅衛兵不是一代人,而是兩代人。

團支書在不停地唱歌,他在歌唱毛主席,也在歌唱自己,他認為是毛主席派他來了,派他來到學生中間播撒革命種子,使其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學生們紛紛表態,畢業後要留下來繼續建設五七幹校,要在廣闊天地裏煉紅心。劉蓮的表態讓同學們大吃一驚,她說她要到狼牙山去插隊落戶,去真正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因為那裏誕生過狼牙山五壯士。

同學們被震驚了,都為她熱烈鼓掌。

劉蓮忽然哭出聲來,哭得抖抖顫顫。同學們能不計前嫌,接納她到同一個陣營裏,這讓她找回了做人的尊嚴。

已經是秋天,茫茫田野上到處都洋溢著豐收景象。彎垂的穀穗隨著輕風微微飄動,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合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了。挺拔的高粱一馬平川地鋪向天邊,似乎鋪開了人生的坦途。

學生們都為自己灑下的汗水滋潤出這樣一派豐收景象而感到無比驕傲。

秋天天長,馬路經常在晚飯以後到野外去散步,好像很有心事的樣子。他呼吸著莊稼的清香氣味,遙望著茫茫田野,心裏總會油然生出一種成功的喜悅,總想把這種喜悅和一個知心人娓娓敘述,那該是多麼愉快的事情。這種時候,他總要想起劉蓮,真希望和劉蓮坐在飄飄蕩蕩的穀地邊,說說這個春天和這個夏天他們在一起種地的種種感受。他會把那些感受像歌曲一樣吟唱。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馬上就會感到有一種巨大的壓力開始壓榨他的心,那個巨大的壓力板著嚴肅的麵孔告訴他,他們階級不同,不能相互愛慕,不能。他無奈地躺在一塊穀地邊,曬著暖洋洋的太陽,身下是暖洋洋的土地。他朦朦朧朧地感到自己在夢裏似乎又不在夢裏,感到劉蓮的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胸上,他猛然睜開眼睛,果然看見了劉蓮,劉蓮猛然抽走手的樣子,就像被火炭燙了一下。劉蓮總是在關注著馬路,總在暗中注視著馬路的動向,她少女的心懷裏,每時每刻都裝著馬路。她跪在他身邊,眼淚花花地說:“畢業以後,我們就很難見麵了,或者見不了麵了。”

馬路急忙坐起來,伸長脖子向四處張望,看看周圍有沒有人,心裏陡然滋生出一種恐懼。他看見勞改隊院子裏那座高高的瞭望塔正朝他這邊張望著,瞭望塔上挎著刺刀槍的士兵似乎也在看他,他感到心裏更加恐慌了。他又一次聽到了春天裏那個瘋女人的喊叫聲:他們在搞流氓啦……階級敵人在搞流氓啦……

巨大的喊聲,像驚雷掠過沉靜的夜晚。

其實,馬路想起劉蓮的時候,主要是想起那張秀氣的臉,最多的時候再幻想一下那兩個像蘋果一樣圓鼓鼓的乳房,再就不往別處想了,他的想法是很純潔的。

劉蓮低著頭,一條腿跪著,一條腿蹲著,她那樣子像一隻溫順的貓。好像是,馬路不給她什麼指示,她就會長久地跪下去。她從來沒有像別的女孩那樣放肆大笑,沒有,她沒有大聲笑過,她非常文靜,是一個文靜可愛的少女。

兩個少男少女含情脈脈地對視著。馬路心裏突然湧起一種青春期的衝動,一種想要摟抱住劉蓮親吻的衝動,但他身上的另外一個人馬上就把那樣的衝動給克製了。那個人說,這絕對不行,你不能親吻她,親吻了以後怎麼辦,以後怎麼辦?有一個很強勢的聲音在說:“你們兩個待在野地裏幹什麼,待在穀地裏幹什麼?”這種追問使他非常害怕,他低聲地說:回宿舍吧,趕快回宿舍吧。

劉蓮正麵朝夕陽,夕陽的光輝照耀著她的前胸。她穿著一件薄薄的白的確良襯衫,可以讓馬路看見她圓圓的兩個乳房邊緣,那兩個圓是那麼標準,就像用圓規畫出來的。劉蓮沒有什麼好衣裳,但她穿什麼衣裳都好看,同學們都說,劉蓮穿上和別的女同學一樣的衣裳,可看上去,怎麼就不一樣呢,怎麼就總是比別人好看呢?

馬路感到一陣心慌,急忙扭開眼睛說,別讓人看見了,趕快離開這兒吧。

劉蓮點點頭,朝宿舍方向走去。走著走著,她突然回過頭說:“咱們分別前,我要送你一樣東西做紀念。”

馬路說什麼東西?劉蓮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馬路注視著劉蓮的神秘樣子,那種神秘似乎把劉蓮變得更加美麗了,她青春燦爛,溫文爾雅,這讓馬路像小羊羔愛母羊的奶子一樣在內心深深地愛上了劉蓮,但他們的階級差別不允許他表示出他的愛。他努力克製自己,表現出一種不應有的嚴肅。

劉蓮很羞澀地笑了一下,回過頭去,邊走邊唱:

毛主席的書,

我最愛讀,

一邊那個讀來呀一邊想,

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

隻覺得心眼兒裏頭熱乎乎,

哎……好像那一把鑰匙打開了千把鎖呀,

麥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兒啊,

毛主席的雨露滋養著我呀,

幹起革命我勁頭兒足!

馬路注視著劉蓮走向那片青磚藍瓦房,他卻不敢緊隨其後,為了緩解緊張心情,他窩起手掌,開始拍螞蚱,被驚飛的螞蚱展開粉紅色的翅膀,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響聲。

馬路眺望著土板牆裏的果園,土板牆遮擋著樹的下半身,好像那是一些沒有樹幹和樹根的樹。

畢業以後,同學們都上山下鄉了,除了留在五七幹校的大部分同學,到了別處的同學就很難再見麵了,有的甚至音信全無。那是一個老百姓生活中沒有電話的年代,人和人一旦隔開就會杳無音信,生死不知。馬路經常想起劉蓮,想起劉蓮說分別的時候要送他一樣東西作紀念,可當時轟轟烈烈的下鄉運動把一切都衝淡了,他一直猜想不出劉蓮要送給他的東西是什麼。他不知道劉蓮在狼牙山裏的插隊生活是什麼樣子,直到從五七幹校返城以後,他還總是想起劉蓮,不知道劉蓮上來了沒有,也不知道她現在活得好不好。他想過要給劉蓮寫信或者發電報,但沒有通信地址,又不好意思向別人打聽,所以隻能是想想而已。他們被教育成了這樣的一代人,有的男同學和女同學直到畢業都沒說過一句話。劉蓮也想念馬路,也是不好意思打聽馬路的情況。有時候,馬路會在黑夜裏走到劉蓮家的院子外麵偷望一眼劉蓮家的窗戶,但馬上會緊張起來,會因為害怕有人發現他的行為而慌忙逃走。後來,劉蓮母親退休了,再後來又搬了家,這一家人就好像徹底消失了。

劉蓮走到哪兒都摘不掉地主成分那頂黑帽子,她發現畢業時提出到狼牙山去插隊落戶,同學們突然給了她一種讓她陌生的臉孔,就是把她當人看的臉孔,把她看成了和他們是一樣的人。但當她落戶到狼牙山裏時,她發現那裏的人民公社社員更仇恨地主成分,因為這裏是狼牙山五壯士的故鄉,這裏的人民更痛恨敵人。她美好的希望破滅了,其實她的美好希望也就是別人把她當人看。這其實是做人的最低標準,在她卻是達不到的最高要求。帶隊幹部安排她到深山牧區裏去給知青們做飯,她是那個牧區唯一一個女知青。那個牧區離村莊很遠,人和羊都吃住在深深的大山裏,人吃的糧食要靠毛驢馱走兩三天才能送到,那時最讓她為難的是例假紙的問題。大便以後,沒有紙可以用石頭刮屁股,可來了例假,沒有草紙怎麼行?

年年都有插隊青年返城指標,但輪不著她,她也不想爭,爭也沒用。她想,總有一天插隊青年都走了,隻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再來了返城指標隻能是她了。日月如梭,時光似水,在默默的熬煎中,劉蓮終於等到了牧場裏隻剩下她一個人的那一天。她一個人住在山上的一排空房裏,當她對著空房喊叫時,她聽到耳朵裏雷聲隆隆,滿眼淚水嘩嘩流淌。她背著一支火槍,每天都把子彈攥在手裏。送糧的社員說:“帶隊幹部說了,等找到合適的放羊人,就把你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