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放手
短篇欣賞
作者:李亞
我出生在北方一個普通的農村,那裏一年四季顏色分明。小的時候我最喜歡秋天,不僅僅因為它是收獲的季節,而是因為那漫山遍野的酸棗。
每到這時候,舅舅都會帶著幼小的我去村西的崗坡地摘酸棗,鑽圪針窩。那個時候我不能理解,滿山的桃子和山楂,為啥要夠那個小不丁點的、有皮沒肉的酸棗呢?每當我問的時候,舅舅總是先笑著說酸棗是好東西,然後給我講它怎麼好吃,它的肉可入藥,葉可泡茶,吃得多了可以養肝、寧心,然後就開始哽咽、哭泣,淚總是噴薄而出,可是舅舅卻咬著嘴唇不出聲,那樣子更讓人覺得撕心裂肺。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慢慢地知道了舅舅的一些故事,可那都是些支離片段,曾經無數次看到舅舅望天長歎滿眼淚水,總也想不透高大帥氣有本事的舅舅為何孤苦一生。我盼望著有那麼一天,舅舅會親自告訴我。
可是,真的有那麼一天,我的舅舅,如父一樣的舅舅,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我,隻是我沒有想到,他選擇的方式會是這樣的慘烈!
一
我叫李楠,我的舅舅叫楊樹林。他一輩子沒有結婚,但是卻有一位可以為之付出生命的愛人,她叫陳淑清。
四十年前,農村的人都缺吃少穿,人們都下地幹活掙“工分”。舅舅家裏的地和陳淑清家裏的地緊挨著。每次下地的時候,舅舅總是幫著陳淑清,其實舅舅喜歡陳淑清,可是他不敢說。
有一天,陳淑清幹活的時候不小心崴了一下,舅舅急忙去扶,兩個人像觸電一樣,陳淑清的臉羞得緋紅。愛情就在這一瞬間埋進了兩個人的心裏。
可是舅舅的心裏沒有底,陳淑清的爹陳梁是生產隊的隊長,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豐衣足食就是現在的富豪了。而舅舅從小就沒有了爹,一個姐姐也已經出嫁,家裏隻有姥姥和舅舅兩個人。姥姥的體力有限,等於隻有舅舅一個壯勞力。
陳淑清是何等的聰明,她已經猜到了舅舅的心思,在家裏對她爹早就開始軟磨硬泡。陳梁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陳文有點呆傻,到三十了還是光棍。小兒子陳放倒是精明,可是整天仗著陳梁的那點權力橫行霸道,陳梁少不了給他擦屁股。隻有這個女兒乖巧懂事,陳梁打心眼裏喜歡。
聽女兒提到楊樹林,陳梁的心裏不是很樂意。可是想到舅舅有上進心,聰明伶俐,為人實誠又勤勞踏實,陳梁一笑算是默許了。
陳淑清一看父親的態度高興壞了,急忙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舅舅。兩個年輕人開始暢想美好的未來。
舅舅知道陳淑清喜歡吃酸棗,那個時候窮,都填不飽肚子,好摘的酸棗早都沒有了。舅舅就爬上土坡鑽進圪針窩,每次劃得身上、臉上都是血道子。時間長了,舅舅隻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哪個酸棗酸,哪個酸棗甜。看著他洗幹淨了,用小手絹包好了給自己,陳淑清的心裏滿足極了。
舅舅最喜歡陳淑清的笑,更喜歡她的善良。她的笑總是甜甜的又帶著俏皮,忍不住讓人心生憐愛。她知道舅舅的娘在冬天裏沒有厚棉褲穿,就把自己的改了改,偷偷地送過去,而她自己在寒冬臘月隻穿了一條薄棉褲。
那個年代缺吃少穿,除了幹部,還有一些人生活得也不錯,剩下的就是“棍子”。那些門檻精的人專門盯住做幹部的言行,基本上都不是省油的燈,沒有一個不偷雞摸狗的。特別是關於女人方麵的事情,更是要命,隊長們最怕這樣的人。有了隊長做靠山,“棍子”的日子當然就好過了,李開河就是這樣的人。
最近幾天李開河的心情不錯,他覺得自己撿了個大便宜。那晚他本來是守著村頭寡婦張小娥的門,可是到了夜裏兩三點了,也沒見個人影出來。天太冷李開河頂不住了,罵了兩句就往回走。
剛走兩步就聽見有動靜,回頭一看一個男人踉蹌著跑了過來,看到李開河跪下就磕頭,嘴裏喊道:“求求你救救我吧!”李開河就著月光定睛一看,是陳梁的小兒子陳放,還沒有容李開河多想,就看到遠處十幾個人舉著手電筒衝了過來,他急忙讓陳放躲在身後的旮旯裏,自己則若無其事地走在前麵。
等那群人衝過來一看,帶頭的是李虎子,也就是我爹。李開河笑著問:“咋了虎子?著急忙慌的。”我爹一臉的怒氣,嚷道:“有個畜生強奸我媳婦兒,我們是追到這的,要讓我抓到他,一定千刀萬剮了!”這時隻見李開河用手一指,說那人往西邊崗坡地跑了。大家“呼啦”一下子朝西邊追去。
等人群跑遠了,李開河才讓陳放出來,他急忙問陳放:“那些人看到你的模樣沒?”陳放哆嗦著回答:“應該沒有。”
初春的早晨陽光燦爛,昨晚的大風把村裏的街道刮得幹幹淨淨。李開河的心裏敞亮極了,他踱著步子不緊不慢地進了陳家大院,剛好和陳淑清打了個照麵。
雖說李開河的內心精明、膽大,但是外表卻長得瘦小佝僂,陳淑清最是看不起這樣的人。可李開河從一進門就開始上下打量她,把她看得渾身不自在。陳淑清白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出了門。
李開河眯著小眼看著陳淑清的背影,兩條黑油油的辮子,細細的腰身,圓圓的屁股一扭一扭,讓他春心蕩漾。他咽了口吐沫,心想這塊天鵝肉是我的。
進了堂屋陳梁看了他一眼,心想這樣的人一向來者不善,可是捫心自問,又問心無愧。陳梁疑惑地問:“你怎麼來了?”李開河“嗬嗬”一笑:“我來提親。”這可把陳梁逗樂了,他笑著說:“你啥時候當上媒婆了。”李開河端坐了身子,清了清嗓子:“我給我自己提親,我看上了淑清。”陳梁一聽,哈哈大笑。這一笑徹底激怒了李開河,他的手掌用力地拍在桌上:“成不成的問問你兒子!”
陳淑清出了家門,心裏卻感覺到不安。李開河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大清早的就來自己家,自己和爹最瞧不起的就是他了,可是又想不出什麼緣由,也就作罷了。
那一天風和日麗,陳淑清來到村頭的老槐樹下,舅舅已經等在那裏了。看到陳淑清來,舅舅從懷裏掏出了一串手鏈,放到了她的手裏。陳淑清拿起一看,是用酸棗核穿起來的一串珠鏈,那小小的堅硬的核,被舅舅搓洗得幹幹淨淨,露出了它自然的紋理。舅舅說道:“別看這小小的核,堅硬著呢,如同我對你的感情。”陳淑清戴在手上,突然說:“咱們結婚吧。”舅舅的心裏一下子溫暖了起來,他的內心深處是自卑的,她能夠放開一切主動提出嫁給自己,這份愛情甚至讓舅舅覺得強大和自信。他感激地將陳淑清攬在懷裏,兩人緊緊相擁。
傍黑兒回到家,陳淑清感覺到了家裏氣氛的不對。首先是自己犯渾的弟弟,今天出奇地客氣。陳淑清疑惑地看著父親,可是一貫清廉堅定的父親,此刻的眼神卻飄忽躲閃。陳淑清有點怕了。她剛想問,陳梁開口了:“淑清,你也該嫁人了。”陳淑清一聽,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她害羞地笑了笑,心想上午剛提了,這會兒父親就提,莫非真的好事將近了?正想著呢,父親接著說:“今天李開河來提親了,日子定在這個月二十六,還有十來天,你準備準備吧。”
這話像晴天霹靂一樣,陳淑清被激得差點暈倒。陳梁急忙去扶,看到女兒這樣,他突然老淚縱橫。這時陳放突然跪在陳淑清麵前,雙手摟著她的腿,哭喊道:“姐呀,對不起,你救救我吧。”陳淑清的腦子一下子蒙了,隻感覺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陳梁坐在她的炕邊,他拉著閨女的手,哽咽著說:“淑清,爹對不起你。你爹一生清廉,最痛恨利誘威脅,可是放兒在村裏強奸了別人的媳婦兒,李開河拿這個要挾我。你要是不同意,放兒就毀了!”
陳淑清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是這件事情的犧牲品,她用手使勁地捶著胸口:“爹,那我呢?我怎麼辦!為了你的一個兒子就要犧牲一個女兒嗎?!”陳梁突然站了起來,衝著陳淑清跪了下來,哭道:“淑清啊,爹對不住你!李開河要把自己的妹子許給你大哥。你知道你哥的樣子,呆呆傻傻的,到現在還沒討到媳婦。你嫁給李開河,你的兩個兄弟就都有救了,我替陳家求求你!”說完便撲倒在地,長跪不起。
陳淑清倒在床上,甚至都不敢呼吸,因為每呼吸一下心都是痛的。她的心像手裏抓著的床單一樣,扭結在一起,深深地刺痛。
舅舅一連幾天都沒有見到陳淑清,一些風言風語開始讓他坐臥不安。他每次去敲陳家的門總是被攔在外麵,看到他急了,陳放就耍起二百五把他推打出去。雖然不知道陳淑清的態度,但是舅舅從未懷疑過她的感情,他更擔心的是她怎麼樣了。
陳淑清大病一場臥床不起,她心底裏的委屈想對舅舅傾訴,可是陳梁卻攔著不讓出門。這時陳放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陳淑清別著頭不理他。陳放急忙說:“姐我知道錯了,連累了你。我也知道你有好多話想對樹林哥說。這樣,為了彌補我的罪,我安排你們兩個偷偷見個麵。”
陳淑清和舅舅約在他們經常去的老槐樹下。那一晚微風拂麵,舅舅早早地等候在樹下。陳淑清來的時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我們私奔吧!”他不用她做任何解釋,那些都不需要!他相信她!
舅舅拉著陳淑清不顧一切地奔跑著,兩個人既緊張又興奮。快要跑出村子了,前麵是京廣鐵路,跨過去跑到縣城的火車站,踏上火車,他們將開始新的人生!
他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這份對未來美好憧憬的笑容還未從臉上完全褪去,陳梁、陳文和陳放就追了上來。
陳淑清始料未及,她緊緊地拉著舅舅的手,疑惑地看著陳放。“姐,我對不起你,可是如果我不這樣做,李開河怕你不死心!”陳放喊道。聽到這裏,舅舅的血都湧到了腦門子。他緊緊拉著陳淑清的手,這時遠處傳來了火車的汽笛聲。
舅舅說他當時的想法是,火車臨近的時候他們衝過火車道,這樣疾駛而過的火車就把陳家父子攔住了。於是他拉著陳淑清往火車軌道跑去。
這時火車行進的聲音越來越強烈,陳淑清突然大喊:“爹!你要是不同意,我們就死在你們麵前!”舅舅一下子怔住了,他沒有想到自己愛著的這個看起來柔弱的姑娘,會有這樣的氣魄!
沒有容舅舅多想,陳梁突然衝到了鐵軌上,喊道:“閨女!爹對不住你!可是如果你走了,陳家就完了!要是這樣就讓爹死吧!”說完橫躺到了鐵軌上。陳文一看也跑到鐵軌上躺下,陳放大喊:“姐,你要陳家絕後啊!”說完也跑了過去。
陳淑清看到這裏,急得都跳了起來。她甩開舅舅的手衝向鐵軌。汽笛聲越來越近,火車的濃濃白煙已經飄了過來,陳淑清急得大喊:“爹啊!你們快起來!危險!”陳淑清瘋了似的跑過去,用力地拖拽他們,指甲都被拽出了血,可他們仍舊無動於衷。
鐵軌已經被即將到來的火車壓得劇烈震動,這震動讓人頭皮發麻,牙齒打戰。陳文看著火車像怪物一樣張著血盆大口向自己衝來,嚇得尿都出來了。他撐起胳膊剛要站起來,被爹用力地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