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狂犬事件(3 / 3)

他蹲在胡老幺的空牛棚裏,胡老幺就來了。

“還有狗麼?”他問。

“我不知道。”

“要打幹淨。我托付給你了,我累趴了,上了歲數。我要到克貞家去,看看他的妮子。你這段時間……唔,辛苦了。”他在黑暗裏說。他沒等胡老幺說話,又接著說:“湯六福咬了,誰知好不能好。湯六福的三畝二分地收回了,換給你吧。你那地,鬼不生蛋,又掛在懸崖上……”

“湯六福的地?”

“嗯。”

“我不能要。”

“要了鬼喊。村裏是念你的熱心。”

“他的地!可憐!他的血汗地!”

“算了吧,他又不能種,種一年虧一年,合理調配。這些天,鬧狗,你幫了我的忙,”他說,“你喝芽茶嗎?本香沒給你炒芽茶?我老伴在炒,給你準備了一包,她就說你是村裏的好人。今年的芽茶不錯。”

胡老幺被他拍著站起來。

“三畝多地,一畝隻打多收兩百,什麼都有了。”他說。

他沒有去張克貞的家。他漫無目的地在村裏走了一圈,無意之中走上清涼堡了。他站在荒涼的古堡上,看腳下的村莊。春蟲嘰嘰,春風喁喁。他抽自己的嘴巴。他不想讓寨子裏的郭大旺聽見,暗暗地,輕聲地,狠狠地抽。他說:“你都做了些什麼啊,趙子階!”那時候,派出所的那個小子就來了,他喝酒,他喝茶,他烤火,一來二去,趙子階不就抓住他了嗎。趙子階沒有辦法,嚇唬那些人特別是湯六福之流說:你們不交,我叫派出所來抓人。他要調得動派出所的人,他一個背背簍穿力士鞋的村長,一杯酒能調得動拿工資的民警嗎?人家還要收他的那杆槍呢(全收,都要收),女兒秀妮喜歡玩那個人的五四手槍。可那小子就要玩女兒了。那小子隻玩一玩,那小子就把她甩了。這是一枚苦果,像六月的梨,四月的桃,你咬了,你就得吞。那個拿手槍的人經常在忘鄉村裏現身,就像村長家開派出所,村長也特批了一支護秋的槍。村裏有湯六福、郭大旺這些刺頭,他還能平平安安穩穩定定地統治著。就這麼,女兒的肚子大了。就這麼,女兒墮了胎。女兒發了瘋。女兒退了眉火。女兒要火罡。火罡究竟是什麼玩意兒啊,個婊子養的,我操這個世界的媽!

他簡直有些絕望地去拍郭大旺的寨門。郭大旺喜出望外,郭大旺不相信這深更半夜的村長會摸到陰風慘慘的山頂古堡裏來看他。

“郭哥,我想你。”他說。

“我來捉奸的。”他說。

郭大旺給他的煙是自製的,嗆人,他給郭大旺一支金蝶煙,郭大旺給他泡了一大缸子陳茶。趙子階喝著,說:“吃什麼啦?”

“雞。”

“這就對了。把雞給省裏的人吃,人家什麼沒吃過,天天吃紅燒甲魚,人家感謝你!人家吃了,還笑話你,土鱉。城裏辦事現在送啥?送鈔票,一疊疊沒開封的鈔票,你有鈔票送?送雞送酒是什麼時代的事!算了吧,我看你是無事找事,老伴女兒沒了,悶得慌。是吧,郭哥,你悶得慌,你才這麼跑的。以後,你悶,就叫叫我,我來陪你說話兒。”

郭大旺流出了眼淚。趙子階說:“郭哥,我們唱個喪歌子吧。”他就起了個頭,然後郭大旺就跟他唱起來了:

糊糊塗塗往前鬧,

疤疤癤癤度春秋,

轟轟烈烈隻到老,

急急忙忙苦中求,

煩煩惱惱熬冬夏,

憂憂愁愁幾時休,

啾啾嘰嘰何日了,

悶悶沉沉白了頭……

這情景總會讓人傷心的,何況山頂的樹濤在荒吼著,在堡子外,勁厲無比。

半夜時分他下了山。老伴一開門就把他往房裏拉,附在他耳邊興奮地說:“成了,老趙,成了!”

趙子階一陣一陣地惡心,心疼,他故意促狹地問:“什麼成了?”

“成了就是成了。”

“你聽了壁角?”

“我為什麼不能聽一聽?”

“你聽妮子叫喚了?”

“我為什麼不能聽一下?”

“過去,你也聽過?過去她被人開苞破瓜你也聽?”

“我不聽你聽啊?萬一她大出血是你管還是我管?”

“呸,老不死的,你真不要臉,你配當她的娘?”

湯六福的確打了針,回來時的確牽了兩頭羊,一公一母,馬頭山羊,沒角的那種,一副馬臉的那種。湯六福和他的啞巴兒子,父子倆,一人牽一隻,走了一夜,回來又走了大半天。湯六福還帶著另四針藥。不錯,他打了針,沒超過二十四小時。還有四個一次性注射器,村裏有人會打針,柳會計就會。他自己也能紮。他自己用斧頭為自己開刀,填半月板,用針縫皮,麻藥都沒要,他為什麼連針都不能打,小菜一碟。

他走得很慢,有一陣子,牛骨頭半月板不活,他把皮又割開,滴了些豬油,才能免強彎腿行走了。他不怕疼,疼算什麼,後來他把疼的感覺當作人生本來如此的東西,疼就不是疼了,就稀鬆平常了。疼到最後,人會麻木的,這就是湯六福,疼不是疼。他征服了疼。

醫生給他說,不要喝酒,不喝濃茶,不從事劇烈勞動。對,他聽醫生的話。一路上被羊的秀氣的叫聲弄醉了,羊吃草的樣子也讓人滋生出活下去的勇氣。他很有力氣,他就想,我打三針,我給牛打兩針。牛也保住了。要那麼多針幹什麼,醫生的話聽一半足矣。有一年,啞巴兒子得了肺炎,到鎮上也說要打七天針,打了兩天我就走了,回來兒子還是兒子嘛,沒有死去嘛。三針殺不死那些毒!他就想,牛羊滿山坡了,老子就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趙子階算個卵子,不就是幾百塊錢嗎?他說得沒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有了錢,誰難得倒我?三四個月,羊配種,來年一二月,有了羊羔,五隻吧,就打三隻母,再生羔,羊就成堆了,羊擠在村裏,擠在村道上,到處咩咩地叫,清涼埡子上全是我湯六福的羊,白雲一樣的,我殺羊,我請村裏的人吃羊騷,啃羊蹄子。我還吃金蝶煙,戴呢帽子。我有了錢,我要去宜昌,把腿治好,我還要治啞巴兒子,讓他開口說話,我要給他娶一房媳婦……

兩隻馬頭山羊來到了村裏,這是自鬧瘋狗以來村裏看到的最安靜最鮮活最可愛的兩頭家畜。這是忘鄉村的轉機,表明生活又開始步入正軌了,死的死了,該幹什麼的還幹什麼,大神小鬼,各歸原位。新的生活又開始啦,新的希望也開始啦。

湯六福回到家裏,就給他的牛下針。

6

生活的確在這個深深的山坳裏又開始了,有一天,趙子階聽見了鳥叫,循著鳥的聲音步入鬆林,嘿,他又發現了一隻小鬆鼠,驚頭慌腦的,正在掰咬一隻陳年果球。過去,這些東西全都沒有了,鳥們在崖上瞎撞並爆炸的情景猶如昨日,鬆鼠們橫屍遍野的地方,旋覆花已開得黃英英的了,泥麥開始結穗了,苞穀長成了少女,洋芋拚命地挑起它的綠色,野苦桃突然在陰沉的樹林裏躥出來,顯示它一身垂掛如少婦奶子的碩果。趙子階站在坡上張克貞的牛棚門口,他已經放下了槍,那槍太沉重,他漸感力不從心。再者村裏度過了危險,他還在這場浩劫中順利製服了幾個頑固分子。雖說這浩劫死了幾個人,那不算什麼,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這是陣痛,對,這是陣痛,就像報紙上說的。在這裏,這老山裏麵,所有的人都輕於鴻毛。災難說去就去,多快呀,而當時,卻有天塌地摧之感。陽光像馬舌頭舔在臉上和身上。他看見張克貞背著一簍糞上坡來了。他想給他談談。

他讓他坐下,看了看他的糞,是豬糞,臭雖臭點,但散發著濃鬱的勞動與生活的氣息。他還是那麼木頭木腦的,若有所思的樣子,口裏叼著發黴的煙卷。

“你的牛棚到秋上,好好整整,可以成為護秋的中心。”趙子階說。

“你可以護十幾家的秋。”他說。

“然後讓大家給你點糧食,你一個人照就行了,你槍法又準。到時,我把槍給你。”他說。他想給他增加點收入。如果這樣的話,說不定把他的老婆可以再接回來。聽說他老婆前幾天來看過小鳳,大家都看到她紅腫著眼睛離去的。

“今年的野豬肯定很多。年成也會很好。聽老輩子人說,鬧了瘋狗,莊稼就會瘋長,人來瘋人來瘋嘛。”他說。他想起了張克貞的老婆。他說:“你老婆真是個能幹人。你知道嗎,你結婚後探親回家的那次,你地頭的青桐開著蠟燭樣的花,你穿著軍裝,你的媳婦穿一身水紅的衣裳,你前後背著兩個拉鏈大包,一手接過你媳婦薅草的鋤頭,一手攙扶著你大肚子的媳婦,往村裏走去的時候,好多人都說:克貞有福啊。”他說:“那時候,你家的地也是最幹淨的地,你媳婦生娃兒的前一天還在地裏拔草。後來,你的牛棚裏在歇晌時是最熱鬧的,大家都來看你的妮子,還找你媳婦描鞋樣,一排一排的苞穀長在石頭邊上,大家看到,那個長得像你媳婦一樣的可愛的妮子,在石頭上爬來爬去,臉上歇著幾隻蜜蜂……”

張克貞眨著他深陷的眼睛,像一隻老狼望著他長滿荒草的苞穀地。好久,趙子階聽見他大叫道:

“妮子就要死了!”

然後張克貞就鑽進了荒草中,沒再理他。

趙子階搖搖頭。她真的就要死了,小鳳?

這天半夜,張克貞家旁邊的土窯裏,就傳來小鳳嫩聲嫩氣的嗥叫。

早晨,她爺爺把她的眼睛蒙住,用背簍背出來,人們看到那妮子的一雙手指甲全沒啦,刨窯壁刨掉啦,真是慘不忍睹。

“妮子,你看,菜花謝了,杜鵑花開了,鳶尾也開了,山楂開的是雪白雪白的花,像下雪一樣。”她爺爺就摘了幾朵紅薔薇,插在孫女麻白色的頭發上。

他孫女想看一看,掰開蒙眼的布條,一見到陽光,就像狗一樣喊叫起來。

在村裏,小鳳的爺爺上村喊到下村,說:“誰能給小鳳治治?有什麼方子給她治治啊?”

大家都搖頭。

這病是不能治的,這病是絕症,誰染上了誰死。

晚上,村長趙子階的女兒卻哼唱著一些收音機裏麵流行的歌子。女兒秀妮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有了正常人的神色,不往外跑了。有一陣子趙子階真有些疑惑,古人說的采陰補陽和采陽補陰、陰陽調和是真的嗎?

個龜兒的。

他送了兩盅酒到胃裏,看到女兒抹了雪花膏要往外跑,他正準備問話的,他老伴向他眨著神秘的眼睛,意思是不要攔她。一切都在老伴的掌握之中。

女兒頭上紅光閃閃,戴著那個紅呢帽子。帽子是派出所的那小子送她的。

高山初夏的夜裏,什麼也沒有,寒意像薄紗一樣從峽穀升起來,漫進村裏,家家的火塘依然在燃燒著。風在石縫和樹叢間呼嘯,顯示著夜的威力。一道亮晶晶的泉水在森林裏流動著,像一條隱隱的白蛇,在令人不安地蠕動。

突然,一個火把亮了,一個女人的詈罵尖聲響起來了:

“抓婊子呀!抓騷貨呀!抓偷人養漢的臭逼呀!”

這聲音怪熟悉的,這聲音是胡老幺的女人本香的聲音。

這聲音自郭大旺的垛壁子老屋那兒傳來,郭大旺歸公的屋,現被幾家堆著陳年的苞穀衣殼子和草料。

一個女人正在瘋狂地擊打著另一個女人。另一個女人沒穿褲子。

一個少年也在踢打那個赤身女人。

一個男人在發抖。

後來火就燃起來了,一把點燃了郭大旺那破爛的老房子。這是很好的,沒有火更糟。火拉開了人們的注意力,來看熱鬧的人成了救火隊隊員,到處找水,找樹枝撲火。

趙子階放了火,這是他急中生智,然後在亂中把秀妮拽住趕忙往家裏拖,他從樹林後頭的小路回去的,進了門,他的老伴才呼哧呼哧地從外頭回來。

秀妮麵目全非了,被抓得到處是血,嘴巴腫得像一個裂開的大桃子,臉色煞白,趙子階把女兒交給老伴讓她趕快清洗換衣。老伴口裏喚著:“我的兒,你沒燒死呀,我以為你燒死了呢。”他們的女兒嚇得隻是一個勁“啊,啊”地說不出話來了。

大門已經死死地關著了。火還在蓬蓬勃勃地燃燒,間或有膨炸的火彈射向天空,四散開來,就像春節的大雷炮。

熱鬧的村莊!

趙子階受到的羞辱是空前的,一個女人和她吃了豹子膽的兒子完全不怕他,比湯六福更恐怖。這個女人手抓著屎蛋,一坨坨擲向村長趙子階的大門,還擲向村長女兒秀妮的窗戶。這母子沒人敢管她們了,他們的家長胡老幺逃之夭夭,據說到宜昌打工去了。

接二連三地擲屎蛋,讓村長家臭氣熏天,在忍無可忍之下,趙子階從門縫朝門外的一棵銀杏樹開了一槍,打穿了樹身,把那一對母子嚇得抱頭鼠竄,邊跑邊還在罵:

“騷逼,老子挖你的逼!”

第三天的晚上,深夜,一個人悄悄地拍門,很細小,很慢,似乎並不求主人開門。趙子階問哪個,回答後才知是胡老幺。

胡老幺已經不成人形了,餓得皮包骨頭,渾身泥土。一個十足的逃犯!

“莫非你怕她用刀子砍了你不成?你怕什麼啊,好漢做事好漢當,你看你像個什麼東西,你在哪兒啊!”趙子階氣憤地嚷道。

胡老幺說他在山上,說他餓昏了,能不能先給點吃的。趙子階從黃桶裏拿出兩個苞穀丟給他。他也沒想到進屋燒燒,拿著就啃,像一頭野豬在啃一塊石頭。趙子階鄙夷地看著他,說:“你就不能回去給你那女人一頓打兩頓揍嗎?”胡老幺說:“我那個家完了,她帶著兒子回娘家去了。”趙子階說:“你就不能跟秀妮結婚?”胡老幺說:“我趕夜路走的,這裏不是人呆的地方。”這時候,秀妮突然從房裏衝出來,對準胡老幺就是兩個耳刮子,沒一點防備的胡老幺臉上遭到了痛擊,懵了,苞穀也掉落地上。秀妮撲上去就連抓帶咬還尖叫著大罵:“騙子!騙子!都是騙子!”

“打得好!用力!打得好!”趙子階說。趙子階的老伴就去拉秀妮,並要捂她的嘴。胡老幺總算掙脫了,立馬落荒而逃,站在高坡上向他們說了一句:“好啊,好啊,瘋母狗!”

“一坨狗屎。胡老幺是坨狗屎。”趙子階對她們說,“你們也是。”他惡狠狠地說。

郭大旺的老屋廢墟上,青煙嫋嫋,在霧氣蒙蒙的安靜的早晨,有一個人在那兒啜泣。趙子階走過去,是郭大旺。

他在哭老伴、女兒,甚至很早以前夭折的一個兒子。

“不要哭了。”他對郭大旺說。

燒得烏黢麻黑的殘架子橫七豎八,空氣裏有一股嗆人的草木灰味。

“你把這些草木灰,運到菜地裏去吧。”趙子階對他說。

“我什麼都看不見了,”郭大旺說,“我看不見她們了,她們走了。”

“你說誰?”趙子階問。

“她們,”他指著眼前的慘景,又指著大片的山岡,“她們啊,走幹淨了……”他又哭了起來,老淚縱橫。

趙子階的心揪在一起。“給你把房子再做起來?”他說,他整個的心在冬天的深潭裏翻滾,“你要嗎?你……”

噢,那是他的牽掛和回憶,那個房子,是郭大旺最後活下去的支撐。

“喂,你要嗎?我保證。”他說。趙子階說。

“你要嗎?”

沒有回答。郭大旺已經走了。

“你要嗎?你要嗎?你——要——嗎——”趙子階雙膝跪下來,猛烈捶打著自己的胸脯。

不知過了多大一會,一個人背著背簍經過他的身邊。是張克貞的爹,背著小鳳。小鳳在背簍裏,已經是很瘦小的一團了,眼睛白多黑少。

“我想到山外轉轉,找郎中治治。我就不相信我家小鳳治不好。”

趙子階死了一樣,沒吭聲。

“我小鳳治得好的,天底下沒有治不好的病,隻是沒有找準藥……”

杜鵑鳥叫空了山。

趙子階想重操木匠舊業。他想通了,他當然還得再想一想。他把老伴和秀妮趕到巴東的大女兒家去避避風聲,然後他就一個人對著空了的神龕發呆。他抽著煙,想這塊地方和這些年,想過去曾與他親密無間的這些人。

他算了算,已經糊裏糊塗地幹了十八年的村長。他跟政府鞍前馬後,日複一日地聽差。這清涼埡子上的忘鄉村,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被管理得井井有條?這地方七十年代還有老家夥穿著國民黨留下的軍服出坡幹活,六十年代搞單幹沒加入人民公社的不止一兩家。他們在山褶裏隨便刨一塊地自種自吃,山高林密,你到哪兒發現他去?跟野人有什麼兩樣?現在哪一家不納稅完糧?連屠宰稅都沒一家敢挪下的,計劃生育誰都不敢瞎搞,是誰使我們的政權牢牢插在這深山老林裏?難道沒有我趙木匠的功勞嗎?可是,我還是幹我的木匠吧。我幹木匠,在人家家裏刨木器,東家就心疼地說,趙師傅,早點收工。就喝酒,就往你的碗裏搛肉,說,吃,吃。說,這是臘肉炒黃豆。我最愛吃臘肉炒黃豆。我現在吃臘肉炒黃豆,卻沒有過去的味了。過去人家給我敬酒,是誇我桌子打得好,卯是卯,榫是榫。說我給人流了汗,“你看,”他們說,“趙哥,你這眼睫毛上都是鋸末子。”當家的女人捋起圍裙就給你揩了,男人就說:“這一杯說什麼也要抽了,你不抽,我不給你結工錢。”我說,那就抽吧。我不勝酒力,可在一屋子人的殷殷注視下,就是一杯毒藥你也要仰脖子倒進去。何況滿屋子有我刨出來的香噴噴的刨花,還有成了雛形的木器,我環繞在那樣的勞動裏,是醇厚的、親切的、與人為善的生活。我喝酒,我醉了,我第二天繼續刨。我拉動大鋸,嗤,嗤,蹲騎馬襠,對我的徒弟罵。我彈墨線,把鼻涕揩在新解的木板上。我吃了百家飯,拉了百家屎,人就說,趙哥,這塊柴還能不能做個小凳兒,我老爹坐在門口曬太陽的。我說,行啊,不就是幾刨子的事麼,這個就不算在工錢裏了。我把“行”字拉得很長,很肯定,很小事一樁。許多人就提起往事,郭大旺在妻女未死時,就說過,我妮子的搖窩還是你打的呢。後來我給他提起,他就說,雞娃子,你這個偽保長。我說我不是偽保長,你老糊塗了。他說,我才不糊塗。他媽的,我未必是給日本鬼子籌糧。有一天,我對湯六福說,你這張好犁弓還是我砍的呢,你道這雜種怎麼說,他說,再好的犁弓犁出的糧食也被你收走了。我說,我可沒吃你的一顆糧食。我吃的政府的。我喝啤酒,我陪上頭來的人喝,也不與你毬相幹,你眼淺個什麼。種田納糧,殺豬交稅,自古就是這個理,又不是共產黨的發明。盼闖王,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雞娃子,他不納糧他吃什麼,他是塊石頭?我說得頭頭是道,可人家就是家徒四壁,窮斯濫也。且住吧,我不說道理,我心裏還踏實些,安逸些。我憑什麼說那麼多道理,道理是外麵來的,這裏沒那多道理,卯是卯,榫是榫。我得了些什麼好呀,我輸啦,輸慘啦。我還是趁最後一把力氣,給大家打點木貨吧。

趙子階把斧頭刨子找出來細細地磨著,忽然有人要他立馬到鄉政府去一趟,並且告訴他:郭大旺被縣公安局拘留了。

這並不稀奇,郭大旺肯定總有一天會讓那些領導同誌煩的,一煩,送哪兒去,肯定是到號子裏去。他已經遣送回鄉過五次了。領導同誌並不是總有好心情聽他上訪那些雞毛蒜皮的事——那些事對於他也許是天大的事。這一次趙子階就不急了,因為心理上做好了準備。他想到了鄉裏就可以順便去一趟大女兒家,看看小女兒秀妮的病怎樣了。他背了些蘑菇和臘肉,還背了刨子、鋸子,準備給大女兒家修理一些家具、門窗。他慢慢吞吞地吃了些禦寒的酒,帶上換了電池的手電筒,打了七八個飽嗝才上路。

在他走出村的時候好多人都跟著他。他對他們說:“別跟著我了,隻要你們不冤枉我就行了。”群情激憤,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

“關人家一個孤老是不對的!”

“缺德!傷天害理!”

“這是什麼雞娃子縣長……”

趙子階不作解釋。他發現不作解釋他就與村民貼近了。這個發現使他感到驚訝,甚至有一股莫名的快感,在那些痛罵的人群裏頭,有他的位置。

現在,趙子階坐在伍鄉長的對麵,就沒有那麼緊張和可憐了。他神怪地微笑著,舒服地坐著,找茶喝,說渴了。並且吃著在一個熟人手裏奪來的毛桃子。他喀嘰喀嘰地吃著,噦皮,沿核細細地啃,隻盯著坑坑窪窪的桃子。

“請你嚼桃的聲音小一點。”伍鄉長說。他故意像豬吃食那麼發聲,鄉長大人又有什麼辦法。鄉長強忍著他的憤怒,說:“你們那兒讓副站長淹死了,你們那兒的人瘋掉了,咬死了……(趙子階插嘴道:‘那還不瘋不死的。’)你們的狗至今沒有一條掛牌……(趙子階插嘴道:‘掛哪兒呀,掛我的脖子上?全打死了。’)你們作為郭大旺的監護人,讓他鬧得縣政府不能上班了,你們清不清楚?”伍鄉長像一隻狼那麼冷笑了幾聲:“哼哼!”又狂笑了幾聲,“哈哈,一個山旮旯的糟老頭子,你們也管不住,他坐在縣長的辦公室不走了,在那兒裝瘋弄邪。這筆賬記在哪個的頭上?”伍鄉長敲著桌子,口冒白泡,樣子其實也可憐也可笑。趙子階想,你掉了烏紗你啃自己的雞娃子,老子不當村長了當木匠。

趙子階說:“郭大旺反映懸崖上的茅廁,撒尿時被風又卷上岩來,臊他一身,那怪我麼?怪風,我不能叫風停。他還說他害怕白蓮教晚上的操練聲,他說古堡裏到處喊‘殺呀殺呀,殺了縣令當縣令哪,殺了皇帝坐天下哪’,那怪鬼,怪我?”

“反正你們那裏是亂了,徹底亂完了。”

“這你就不實事求是了,鄉長。不是我領導打狗打青鼬,治病救人,不知道還要死多少人。”

“好,你有功,你很有功,趙村長。你有功我到縣裏給你請功去。”伍鄉長竟然丟下趙子階,拂袖而去了。

哈哈。他想笑。趙子階想笑。有功無功又怎樣,有功我這快六十的人了還能有什麼戲看,還想升個鄉長幹幹?狗總得打,人總得救。好些事,能救的就得要救,救不了的就救不了啦。就像咱村前的老龍河,呼呼啦啦下灘往長江裏流去,江河日下,你想救也是白搭。

湯六福的牛發瘋就在情理之中了。

那麼大一頭牛,打兩針,屁用,他的秘密的試驗失敗了。

來說說那一天。那一天早晨無風無浪,雲彩泊在清涼埡的山脊。湯六福把羊趕出來,羊就蹦躂起來了。羊是親太陽的動物,羊一高興,太陽必出。不一會,太陽就浮出了群山,雲彩開始分化,運動。木梓樹的葉子油亮嫩綠,並發出摩擦聲,鳥在更高的雲杉上大喊大叫,早晨嬌媚的喧囂裏,馬桑的花骨朵衝出一股嗆人的芳馥,繅絲花不動聲色,像一個滿有心計的少女,對她的情人會心一笑。

羊找到了一處紅三葉草,開始了它興味盎然的早餐。湯六福抹了一把露水洗臉,眼睛亮了,啞巴兒子出現了,兒子與雲彩一同奔跑。

兒子眨眼間到了他的跟前,哇哇喇喇地比劃說:牛不見了。

牛呢,喔,牛呢?湯六福把羊拴在石頭上,跟兒子一同下坡找牛。牛不在洞裏,牛掙斷了韁繩。湯六福解開繩索,喚自己的牛。他聽到了牛哞,很沉悶的,很痛苦的聲音。循著牛聲,牛在一塊明岩旁用兩隻大彎角抵著石頭,蹄下的碎石泥土嘩啦啦往下垮,同時屁股裏射出水一樣的稀屎,惡臭。它在幹什麼哪?湯六福看呆了,他去抓牛的嚼套,他讓啞巴兒子拉牛尾。他很快地就把繩子接上了。牛不服拉,牛呼呼地吐著濃濃的涎液,兩隻血紅的眼睛像燈籠,齜出一排履帶拖拉機一樣的牙齒,豎起犄角就要來抵湯六福了。這牛不認人了,這牛瘋了!湯六福連滾帶爬跌下坡坎,那牛一頭抵在一棵鬆樹上,喀嚓一聲,碗口粗的鬆樹斷了。湯六福爬起來就對兒子喊:“跑啊!”

牛追了幾下,轉了個方向,朝山上狂奔而去。

一個背木頭的人被頂向一邊,重重摔在水溝裏。

一個挑水的女人一眨眼兩隻水桶就掛在了牛角上。

“拉住它!拉住它的繩子!”

路上的人沒有誰能拉住它。人們躲都躲不贏,誰敢去拉一頭瘋牛。牛就那麼跑著,突然又停下了,牛頭對著來路,牛尾對著去路,原來它繩子纏在一蓬刺棵上了。它又拉又扯,鼻子快拉斷了,鼻棬兒快拉脫了。這時候,湯六福那啞巴兒子飛快地趕上牛,拽住繩子,撲到地上,不讓牛再跑。這孩子不是牛的對手,被牛拖著在路上匐行。牛拖了他十幾米遠,他隻好鬆了手。身上、手上被路上的石子銼傷了不少。

牛跑上了崖頂,它在追趕一隻鷹。起先鷹飛得很低,翅膀拍擊著草叢與灌木叢,後來就豁然開朗了,牛也跟著那豁然開朗的方向,一頭紮進深不見底的峽穀。

牛哞聲還在,在群山之間,越飛越遠。

趙子階帶著老伴女兒回來,就聽說了湯六福的事。村裏的人說,他自己的三針那有屁用,就等著湯六福發瘋了。湯六福沒發瘋。有人給他獻了一個偏方,他在吃偏方。有人說湯六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大難是指他摔壞了腿被狗救了一命的事。

就在郭大旺從拘留所遣送回來的那天夜裏,張克貞的爹也背著一個死了的小鳳回來了。按老規矩夭折的孩子死了是不能進村的,小鳳的爺爺就要人抬來了他自己為自己準備的一口棺材,把小鳳放進去了。小鳳躺在那口大棺裏,好像牛棚關了隻老鼠。小鳳身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狗腥味。小鳳爺爺要張克貞把小鳳那雙白球鞋拿來,就是那雙惹禍的白球鞋。張克貞有點舍不得,因為基本是新的。小鳳的爺爺說:“她不穿未必你死了給你穿!”張克貞就隻好拿來了。可小鳳的腳又腫了,穿不進去。張克貞說:“穿不進去,算了。”估計也是想以後拿這雙鞋換煙抽,小鳳的爺爺就一把從張克貞手上奪過鞋子,塞到小鳳的頭下,給她當枕頭。小鳳的爺爺搬小鳳的頭時,大家看到小鳳的頭發全白了。可她還是個孩子!

第二天,小鳳的母親也來了,她揪了幾把涕淚就在山上小鳳的墳頭唱了一段高亢的喪歌。小鳳的母親還真能唱呢:

人生好比一園瓜,

先牽藤來後開花,

閻王好比偷瓜漢,

偷偷摸摸一把抓。

人生好比一把刀,

朝朝每每逞英豪,

有朝一日刀出鞘,

斬斷陽間路一條……

小鳳母親好像歌舞團的演員,嗓子圓滑得就像河灘的卵石。那些時村裏好久沒有聽見歌聲了。大家就出來聽小鳳的母親唱。薅草的也沒有薅草了,砍柴的也停了砍刀,連山坡上湯六福的羊也在側耳聆聽,水不流動雲不飄散。多好的歌聲啊,大家聽著聽著入了迷,也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臉上都掛著或鹹或淡的淚珠。那一天,整個忘鄉村都回蕩著優美、淒傷的歌聲,是該到了唱歌的時候了。於是,整個村子都彙入了歌聲的海洋,上村,下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歌聲到半夜還沒有止息。每個人都在唱著,在床上,在夢中,在迷迷糊糊間,都在唱著。風帶著溫暖的植物的氣息,拍打著每一個窗戶,星空比往日要亮上好幾倍,好像撒滿了金豆子一般。

7

那一天晚上,唱歌唱得最久的應該數秀妮了。她後來唱的是《懷胎歌》,那歌子唱道:

“臘梅花兒開,聽唱娘懷胎,還沒懷胎人又來,想些故事來。一想麥李子黃,麥李子在樹上,又想酥糖打麻糖,花胡椒灌灌腸。二想燒臘肉,黃燜如豆腐,又想豬油炒葫蘆,香油烹黃豆。三想酸白菜,又想大頭菜,又想恩果梨不呆,桃子兩掰開……”

秀妮懷孕了。

這可是難事。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趙子階把秀妮哄出了村,連夜去了房縣一家個體診所,把胎兒打掉了。趙子階的老婆卻執意要讓秀妮把孩子生下來,說生就是升——升眉火。趙子階說:“此‘生’不是彼‘升’。”秀妮找趙子階要娃子,趙子階氣不打一處來,操起手掌就給了她兩個大嘴巴,把秀妮打跑了。

趙子階和老伴四處去找,哪兒找得到。有時聽見山裏有唱《懷胎歌》的歌聲,去找,人毛都沒一根。趙子階的老伴整天以淚洗麵,找趙子階大吵,大罵,大鬧。女兒沒了,可女兒為什麼不可以把一個沒老子的娃兒生下來。一生下來有了娃兒,秀妮的病說不定就好了。這隻是事後的話,馬後炮,沒用。趙子階說:咱慢慢找吧。趙子階給村裏的人說:秀妮又到她姐姐那兒去了。

可不久村裏就有采藥和打柴的人說在老林裏看見了一個女山魈,滿身的蒼苔,用雲霧草做的衣裳,藤蘿紮的衣裙,麵如薔薇,騎著一匹赤豹,見了人就笑。此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可惜村裏沒有槍,找村長趙子階,又不借,要村長去,村長去是去了,卻不要人陪伴,獨往獨來,最後空手而歸。有好事者便下了許多套子,繩索、鋼絲套,都沒有套住。

有一天晚上,郭大旺和張克貞的爹雙雙出寨堡小解,見到了那女山魈。張克貞的爹自孫女死後,就不願跟張克貞住了,就搬到了清涼堡子裏,與郭大旺做伴。這老哥倆那天晚上喝了點小酒,半夜時分借著月光出來,就見雲霧裏有一披頭散發的年青女子。起先張克貞的爹以為是小鳳的魂呢,定眼一看比孫女大且唱著很古怪的歌,又是想麥李子,又是想酸白菜的。就聯想到這些日子村裏傳說的山魈,但又沒見這女子騎一頭赤豹,隻是頭上是紅的,好像戴著一頂帽子,唱著唱著就往懸崖下去了,踏進了雲海深處。張克貞的爹說可能是個人,瘋子,可郭大旺卻堅持說是白蓮教教主王聰兒。他說:“我在這兒聽得多了,我什麼不知道。”

這事他們沒給任何人說。郭大旺給張克貞的爹交待了的,千萬別說。他怕一說了,又是宣傳封建迷信,又是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又被公安局抓去拘留。郭大旺說:他什麼都不服,就服公安局。

夏天就這麼過去了,趙子階尋女不著,隻好慢慢等待著鄉裏對他的處理意見,辭職書早遞交了。他也聯係了幾處外鄉的木工活,準備隨時攜家什、墨鬥出征。可是鄉裏似乎忘記了他,忘記了這個忘鄉村,這個經受過一場春夏疫情的偏遠的村子。

這天嶺上姚家的兒子結婚,來請趙子階,趙子階不能不去。他是個有酒不要命的人。他先是推脫了一下,說我又不是村長了,我辭職了,反正我不幹村長了。可姚家的來人說,趙村長你不是村長誰是村長,你老德高望重,這個證婚人非得是你不可。趙子階就去了。

鑼鼓響了起來,送新姑娘和嫁妝的人馬從嶺那邊過來了,好長的隊伍。嫁妝是什麼呀?一匹金黃色的巴山黃牛。你看那牛:眼如銅鈴,平角如鉤,鼻似虎鼻,頭上紮著紅綢兒,膊上飛著渦旋兒,一走一躉的肌肉,一步一聲的蹄殼,拉出的屎打得山道叭叭直響,讓那些穿紅戴綠的送親人避之不及,你推我搡,哈哈直笑。新姑娘滿麵紅光,眼含靦腆,腮如秋柿,嘴似辣椒。這秋陽太猛,新娘和大夥都油汗直滴,一路上有人撒著喜糖。新姑娘的娘家人說:這牛全是她掙的,男方的牛因她罰沒了,她發誓攢不到一頭牛錢就不嫁過來。於是她就上山拚命挖藥材,摘絞股藍,又聽說挖蘭草賺錢,獨自到深山老林去找蘭草,虎皮斑哪,三瓣壽星哪,複色花哪,有一株竟賣了一百。你看,牛又回來啦。

婚禮辦得熱火朝天。又是敲鑼打鼓吹嗩呐,又是猜拳行令放鞭炮。湯六福在山上放羊,他聽見了鑼鼓,這鏗鏘的鑼鼓對他是久違了。許多天他都是不敢聽,避而遠之的。有經驗的人告訴過他,最好一百天不要聽鑼鼓。他算了算,也差不離了,一百天沒發病,也就無事了。他於是按捺不住,循聲跑去,加入了搶喜糖的隊伍。他想給他的傻老婆和啞巴兒子帶點甜味回去,討個吉利。

他在人堆裏搶著,他似乎還聽見了柳會計在喊他,要他去喝一杯。他手攥了一把夾有草和石子的糖,站起來時,忽然感到渾身的骨肉裏有蟻行,千千萬萬隻,接著就不能自己了,四肢打擺子似的發抖。他想給柳會計回個話,還看見了端著酒杯的村長趙子階,但舌頭木了,要發炸了,大叫一聲,衝出人群,就朝苞穀地裏狂奔而去。

湯六福的狂犬病終於發作了!

湯六福如何跑得快,腿不靈便。趙子階和柳會計就放下酒杯,叫了一些男人,去逮湯六福。沒幾下就逮住了湯六福,人們看他的肚子,媽呀,肚子怎麼這大呀,一按,硬硬的。有一個人給大家說:湯六福懷了狗兒。那人說:到時看吧,他懷了狗兒,又生不下來,狗兒就會把他撐死。

湯六福第二天就開始屙血塊,嘔血塊。他被關在家裏的一間雜物間裏,他屙的血塊,全是狗形,有鼻子有眼,嘔的也是。這就奇了。怕他把人抓著,他的啞巴兒子就從門檻縫下送飯給他吃。湯六福的肚子果真越來越大了,大得像城裏的廳局長。一天晚上,那雜物間就傳來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他的家人打開門一看,湯六福的肚子爆炸了,肚裏衝出來三塊大血坨,每個約有十來斤重,細看就是三隻狗,毛茸茸的,五官俱全。

趙子階的老手藝這下派上用場了,他用村裏剩下的木料,為湯六福打棺。趙子階非常情願,這等於是一次複習,把過去的手藝揀起來了。趙子階花了兩天,為他昔日的仇敵打了一口足有八寸厚的大柏木棺材,縫線嚴嚴實實,工藝清清爽爽。趙子階滿頭的鋸末裹著自己的老汗,後來又調和了最好的火漆,漆得金晃發亮。把湯六福和他懷的三隻狗崽一起裝了進去埋葬了。下葬後湯六福的啞巴兒子給趙子階咚咚地磕著響頭。趙子階拉起啞巴,摸著他的頭比劃說:好好地喂你的羊吧。比劃比劃時,趙子階也就流出了一些淚水。他像想起了什麼,就對一邊的柳會計說:“你幫湯六福算算他的時間。”也就是被狗咬的時間。怎麼算,都隻有九十九天,一百天差了一天。就這麼一天,就是一劫,且是生死劫啊。

唉,事情就這麼古怪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