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鬆
這年春上的天氣騷怪,到了五月,山上的冰還沒有融化的意思,麥子甭說成熟了,就是從冰原裏露出幾棵綠色的腦袋來也是難事。這一天,就聽說一個從陝西來的采藥人在山上放言,說他在望糧山上看到了天邊有一片麥子。情況本來就讓人十分緊張,這人又說出讓人如此懼怕的話來,於是金貴的爹餘大滾子顧不得年老體衰,挺身而出,率領十來個村人上得山去,捉住陝西來的采藥人痛打了一頓,打斷了他幾根肋骨,趕出了望糧峽穀。餘大滾子用他的鷹爪手指著西南方向,對十多個剛剛施過暴的鄉親說:“你們看好了,哪兒有什麼雞巴麥子?沒有,是不是沒有呀?”他啟發他們說。那些人分明聽見餘大滾子的聲音都變了,一雙被冬日的火塘熏得如雞屁眼的眼睛壓根兒就沒敢往自己手指的天邊看。大家就隻好順驢下坡說:“沒有沒有,確實沒有。”
這事是不能說的。苟家老五在很早前說他望見了那片麥子,後來就失蹤了,那一年,雷劈死了村裏的兩牛兩人;王家屋場的一個二丫,割豬草上山也說看見了那片麥子,焦黃焦黃的,還香氣撲鼻呢,三天後人們在一個山洞裏發現了她,不知道被什麼野物奸了(有說是大青猴),端坐在那兒,眼睛閃閃發光,下身流血,可惜已經死了。那一年,下黑雪,黑豆大一顆一顆的冰子兒,把莊稼全糟蹋了;七十年代一個叫黃春的看見那片麥子後,拿著鐮刀就出發了,幾年以後回來,已是瘋瘋癲癲,揮舞著鐮刀到處割人的頭,後被亂棍打死。那一年最慘,泥石流一夜之間埋了七八戶人家。今年若有人說看見了那片麥子,我的天,還不知會出什麼怪事兒呢!
五月還不化冰,已經夠邪乎了,陝西人被打跑後沒幾天,就是小滿。這天晚上,一個驚天炸雷,天河就決口了,且是溫暖的、滾燙發熱的雨水,把山上的冰盔全部衝得七零八落,大塊大塊的冰碓兒從山頂上衝下來,推倒了房屋,砸死了牲畜,把凡是生長著的東西都踩碾了一遍,就連粗壯的柿子樹也被一棵棵剮了皮。事情就這麼來了。
村裏的人從冰塊裏爬出來,看著這個可怕的世界,就知道今年的日子又難了。陝西人說的那番話,不過是想諷刺一頓他們。麥子是“六月黃”和“泥麥”,很適合當地嚴重不足的光照和高寒,可是老天爺發了怒,再怎樣的品種也沒用。
那個早晨金貴就被一群人呼喚著上山去砍樹,因為公路不通了,林區的護林巡視員不能趕來。要搶在他們到來之前下手。一群災後的村民睜著血紅的眼睛,揮著斧頭,向羊岩尖進發,那兒有幾百畝原始芝麻櫟林,棵棵是百年老樹。金貴的姐夫王起山總是這種事情的頭領,他過去在伐木隊呆過。後來他染上了賭癮,不靠盜伐國家的樹木幾乎無法支撐他時常癟下去的口袋。這樣的一個人,現在在村裏卻是一呼百應的英雄。王起山一張皺巴巴的筲箕臉,說話嘶聲啞氣,可他站在村頭振臂一呼的時候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是亢奮的,連指甲殼都亢奮得一跳一跳。他對護林員們的行蹤幾乎有天生的靈眼,知道他們何時不在,似乎根本不需要去盯梢和觀察,有時候蹲在茅廁裏,一捋褲子就跑到了村頭的大石頭上大喊開了:“同誌們,上呀,今日沒人!”跟著他進山的老鄉基本沒有空手而歸的,總能背上一兩根砍好的門方下來,有時七根八根。但也有失誤的時候,被趕得雞飛狗跳的時候,那就要跳岩斷脖子斷胯了,也可能會罰個一百兩百,或者關到鄉派出所唐所長那裏。但是成與不成,王起山都是村裏的紅人,大家誇他不吃獨食,有了機會大家分享。如果他要誰賭,沒有誰敢不跟他賭的,駁不下他的麵子,他是大家的財神嘛。
金貴跟在他的姐夫後頭。他是被他爹餘大滾子一腳踢下床來的,他爹說:“你這個混蛋,懶鬼,看老子不一斧頭剁了你。”立馬就有一把早已磨得閃閃發光的斧頭粗暴地丟到了他麵前,他睜開眼還沒分清東南西北,就被推擁進了泥濘中的盜伐隊伍。
寂靜的剛遭受過淩洪蹂躪的山林還沒喘過氣來,迎頭又被一頓斧頭砍殺。木屑一塊一塊地在飛濺,樹木一根一根地在嗚咽。站立不住的、麵相光鮮的“壯漢子們”一個個倒了,剩下的是些老弱病殘的無用的灌木和蟲眼樹。山外的木材商人可以說是如蠅逐臭,也可以說是裏應外合,金貴他們砍伐的樹木,立馬就被解成門方,一根根以現金交易,悄悄地背過荒無人跡的大山,到了四川那邊,然後順水路一溜影無蹤。
這天金貴隻砍了二十塊錢。第二天,看著天晴了,掛在牆上的一排臘肉都生出了幾寸長的綠黴,他就背上了幾刀臘肉,想去縣城一趟,把它們賣掉。金貴步行出峽穀,再翻過一個山岡,到公路上搭了個班車,趕到縣城想趕快賣掉這幾刀臘肉。
從地獄般被摧殘的望糧峽穀到了縣城,城裏百無禁忌,歡樂祥和,街上一塵不染,人們行色匆匆。金貴趕緊脫掉他的棉襖,因為縣城早已開始穿T恤和裙子了。如何有這麼大的差距?他來不及細想,剛在菜市場門口的一個斜坡上放下背簍,就有一個戴大蓋帽的遞給他一張條子,說:“收兩塊錢。”“這是什麼錢?”“工商管理費。”金貴本能地往口袋裏掏,也許他根本沒聽清楚這是啥費,他就是這麼個溫順的、甚至有點羞怯的山裏娃子。還沒掏出錢來(錢總是藏得很深很深),又甩過來一個人的另一張條子。“什麼錢?”“城管費。”後麵跟著衛生費一元、治安費一元、稅費一元、檢疫費一元。
“我的天,我不賣了。”
金貴隻掏了一個兩塊,他不想再掏了,他背起背簍來就走。他昨天累死累活換回的二十元錢還被爹繳去了十元,他的口袋裏估計也就是三五塊錢了。多乎哉?不多也。他想起了在初中念過的一篇課文中的一句話。他沮喪地、賭氣地、怒氣衝衝地往街上走,衝出了收費的包圍圈。一個穿著灰不灰藍不藍的製服的人跟著他,是一個收城管費的。
“你老跟著我幹什麼?”
“老子要你滾蛋,滾回你的村裏去,你的媽的個老逼!”
那個人怒發衝冠,果然帽子掉了,要過來打人的樣子,手上還是那張撕掉了卻沒有換成錢的什麼票。金貴撒開腿來就跑,同時抱著臃腫的棉衣。
“多乎哉不多也,多乎哉不多也!”這樣金貴念著跑著,一直跑到城郊,轉過頭,才發覺早已甩掉了那個罵人的家夥。
哪是甩別人,是被別人攆了出來。金貴就很傷心了。他休息了片刻,把棉襖拾掇好了,就在城郊稀稀落落的小餐館和小賣部挨戶叫賣他的臘肉。
沒有誰要,人們說新鮮的都吃不完,五黃六月了哪個還吃臘肉。吃多了生痰,有人說是生癌,不一而足。見天色已晚,金貴隻好又攔了一輛個體戶的破客車,趕回家去。
一上了車他就突然一改他的羞怯,變得涎皮賴臉了。司機要他買票,他從背簍裏摳出了一刀沉甸甸的臘肉,丟到司機的腳前,差一點讓司機刹不了車還嚇了人家一跳。他下了狠心,不管怎麼非得弄一刀臘肉出去。
“我抵車票,再找我十塊錢好不好?”
“你坐我的車,我還倒找你十塊錢?”司機的一雙眼睛就鼓起了,像兩顆慢慢從雞屁眼擠出來的雞蛋。
“我隻到油桐拐。”
“下去下去。”司機氣急敗壞,狠狠地踢了臘肉一腳。
“那你說臘肉多少錢一斤?”金貴不下,“你說啦,五塊錢一斤沒有?”
“你這是什麼肉?”那司機問。
“麂子肉。”
“雞巴!這麼大的麂子?天下第一大!被你打著了。下去下去下去,老子不帶你。”
金貴提著那刀沾了些機油味的臘肉一個人在路上走,他發誓他今天一定要掀一刀肉出去。他又攔了一輛車,是個年輕司機。他又說了相同的話,這次隻要人家找八塊錢。那個司機說:“這是不是臘肉,我很喜歡吃臘肉的,你這都生蛆了。”金貴說:“生蛆也是鹽蛆。”他於是給司機算賬,大約隻劃三塊錢一斤。兩個乘客都說他是吃橫的,問他是哪兒來的。他說是望糧山的。司機忽然說:“你認不認識那兒的餘大滾子?”金貴說:“餘大滾子是我爹。”
“哈!”那個司機像看見了明星一樣地從座位上跳起來,差點甩了方向盤,“是你爹!你爹在縣城可有名了。”
金貴感到莫名其妙,一個足不出戶的山裏老頭子何以在縣城出了名,搞沒搞錯?
那司機就說出了原委:“打老婆唄,把老婆打跑唄,讓老婆高高興興地被別人拐賣唄。你爹打老婆聽說很有技法,叫一抓二揪三擰——頭發一抓,滿頭一揪,頭就擰過來了,叭叭!”司機騰過一隻手拍了拍大腿:“頭就擱在這上麵來了,女人把頭發一抓,人就軟了,就像蛇的七寸。這都是望糧峽穀餘大滾子發明的,如今縣城打老婆都是這個打法,叫‘驢打滾’,就是用你爹的名字滾出來的,不曉得打跑了多少女人,跑到廣州賣逼去了,你爹的……”
“放屁!完全是瞎放屁!”金貴漲紅了臉,大叫說。可是車拐了個彎,差點把他給顛摔倒了,他抓住了後靠背,看到的卻是滿車的景仰的目光。嘿,名人的兒子!
他摸黑回到村裏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村裏和家裏發生了大事。
話還得從這天上午說起。這天上午他的姐夫王起山又在村頭高呼,邀了幾個慣盜的狐朋狗友,繼續上山砍樹。這一天因為與護林隊打上了遊擊,收獲不大,其中有一個叫康保的二流子拿著斧頭手癢,見了一條扁頭的竹葉青,那蛇也怪,頭白身青,那蛇也沒沾惹誰,拖著個大肚子在石頭上曬太陽,康保就走過去一斧頭將其剁了腦袋。腦袋是純白的,還透明,裏麵筋骨畢現,康保就覺好奇,眾人也覺甚奇,康保就將那腦袋放到手裏,準備細細把玩。哪知那死腦袋此時卻張大了嘴,一口咬住了康保的指頭,看著看著康保的手就腫了,接著臉腫了,頭腫了,身子腫了,腳也腫了。常言說:男怕穿靴(腳腫),女怕戴帽(頭腫),雖然大家趕緊給他找了些大金刀、鴨趾草來嚼了敷上,全身腫,敷不勝敷。康保那時躺在望糧山頂上,自知死期已到,說:“再過一把癮吧。”
他說的是賭博。
金貴的姐夫王起山排開眾人,他要單獨跟康保賭一把了。他看著腫得像個水桶的康保,康保過去是小個子,手膀像一些青桐的枝子,光溜是光溜,可細得過了頭。他砍樹不是王起山的對手,但玩牌卻高他幾個檔次。王起山十有八九輸在康保手上,這一次,看著自己強大的對手已經奄奄一息,為了維護他一貫在村裏呼風喚雨的尊嚴,此時正是回擊的大好時機。你看,那家夥雙眼恍惚了,眉目恐懼了,雙手顫抖了,麵色青紫了,對這樣一個不太清醒的人,王起山感到機會來了。於是,他讓人把康保抬到陽光處。康保先押了第一根山毛櫸,他正指揮著人抬木時,木頭一不小心就骨碌碌滾下了山去,後來把五保戶老葉的屋子壓塌了半邊,狗胯壓斷了一隻。
康保僅剩下一根芝麻櫟。可是他說:“我屋裏還有五根,加上我老婆。”
“那你要什麼?”王起山內心駭然而口氣卻故作平靜地問。他沒有這麼多碼子與他押注。
康保艱難一笑,說話了:“我想睡你老丈人的柏木棺材。”
餘大滾子的香柏棺材?
“夥計,你都快見馬克思了,還有心開玩笑。”
“全是真的。”康保說。
“賭就賭吧。”王起山說。他的心是虛的,他在想如果他輸了,他怎麼才能弄出餘大滾子的棺材。這一閃而過的念頭讓他心緊了那麼一下,隻一下,有人就發牌了。發了第一張,再發第二張,再發第三張。隻有三張,叫“詐金花”。牌現在都撲在石頭上,大家都望著那六張牌。開始看牌了。王起山拿起一張是個4點,再拿起一張,又是個4點。他的心裏開始狂跳,老天爺這回要成全我了,我有兩個老婆了!康保的老婆屬於我了!
“康保,你替我翻開。”他指著最後一張。
眼睛腫得隻剩下一條縫的康保就替王起山翻開了。
4點!金花,真正的金花!
“你翻呀!”他對康保說,康保的牌還一張未翻。
康保就去翻自己麵前的那三張牌。一個老K,又一個老K,還是一個老K!翻三張牌康保一點都沒有停頓,就像平時打牌一樣,隨隨便便地給信手翻來,可他的是更大的“金花”。
“444,死死死!”王起山一聲大呼,吐出一口血來,就聽見康保哈哈大笑起來,康保笑得渾身亂顫,在地上打滾,最後一口氣沒接上來,四肢蹬直了……
金貴回去他的爹早就躺在床上了,他姐在給爹喂水喝。爹的頭上纏著毛巾。聽說爹一頭撞在了自己的棺材上。那時候,爹已經被幾個人騙到別人家喝了半斤酒。那些人給他灌酒,王起山就指揮人去金貴家抬棺。等金貴爹得知棺材沒了,趕到康保家,康保已經穩穩地睡在那棺裏了。
金貴還沒有足以對抗他那個惡姐夫的力量。他的姐呢?他的姐更慘。姐夫批判地繼承了嶽父餘大滾子的打法,他創造性地發明了“下膀子”的新式酷刑。就是讓其雙膀脫臼,雙膀喀嚓喀嚓地脫了臼,無論多烈的女人,也就繳械投降了。你若服了,不鬧了,就給你上膀子,喀嚓喀嚓地就上上去了,然後,又是一個能洗衣,能做飯,能剁豬草喂牛的老婆。金貴的姐自第一次脫臼後,脫順了,臼窩子與雙膀上上下下已經是很隨便的事,你若不服,你告到村長那裏,告到派出所去,那又怎樣!
這一次,金貴決定告到派出所去,如果唐所長過問一下,興許還能夠要得回這口棺材的損失。但是,精神損失似乎是無法要回了,金貴看到他的爹遽然之間老去了,臉上皮吊吊的,蠟黃蠟黃,眼珠子像兩顆生黴的核桃。要知道,這香柏棺材是他的命根子,所有的希望。他的晚年靠什麼支撐,就是這口香氣撲鼻的香柏棺材。
十年前的一天,那時候的餘大滾子五十出頭,正當壯年,可那時候就已經失掉了陽氣,打不起精神,使你根本想象不出他當年打老婆的威風。有一天他進山采藥,遇到雷暴,躲進一個山洞。山洞中黑咕隆咚的,可異香陣陣,直撞他的鼻扇,好像有菩薩經過了一般。餘大滾子其實明白這是過路人在此燒過香柏的香味,可是那一天特有的濃香讓他突然明白了什麼,仿佛有神仙向他暗示,在深黑的岩洞裏,告訴他:你必須睡在這樣的香味裏才是歸宿。他忽然就想到了死。他才五十出頭,他說,我得為自己準備一口棺材了。人生還有什麼想頭呢,這就是想頭。
於是他把十幾把鋤頭交給了肩尚嫩弱的金貴,讓他去麥田裏薅草去,他背著一把斧頭,一塊好磨刀石,一口袋火燒粑粑,一頭鑽進了大山。金貴並不知道他的爹是去幹什麼的,有一陣子,他還以為爹是去找媽呢。對生活他不擔心,姐姐還在身邊,而地裏的活,得中斷了學業幹。他開始認識那十幾把鋤頭了。一共有十一把,有象牙形的羊角鋤,有蛇頭形的扁鋤,有大薅鋤、小薅鋤、大挖鋤、小挖鋤、耙子鋤、抓鋤,還有別在腰裏的手鋤。它們的柄金貴和他的爹都煞費苦心配置:枸骨過冬青安在羊角鋤上,老櫸子木安在挖鋤上,土榔木配大薅鋤,臘子木配中鋤、苦楝配耙子鋤。這些精心挑選的鋤柄兒,粗細適中,無瘢無癤,無蟲眼,經過汗水與唾液加上手心年複一年的打磨後,像上了火漆一樣的,發出一種渾圓的、深沉的、藏而不露的光來,加上鋤板全是好鋼火,一把把鋤頭在一堆黯淡的、各種質地的農具中散發出卓爾不群的、矜持的氣質來。它們依次掛在一根很結實並香馥的還香木上。金貴走近它們逐一使用後,發現勞動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尤其是薅草,它如此單調,漫長,無盡無頭的田壟似乎全是茂盛的雜草,而麥苗不值一談,這世界哪有麥苗的生存空間呀,為什麼需要保護的總是十分弱小,而除掉的卻又無比強大。有些草,如回頭青、野丁香甚至野草莓,你前頭一鋤鋤了,回過頭來一看,又躥出來了,過了兩天,鋤掉的野草莓又會掛果。草不需肥料,它們強壯無匹,生機勃勃,以石頭為肥,就像一九六〇年啃棉籽餅長大的孩子。在這個神農架,人們的農活主要是薅草,隻要丟下了種子,你也就開始了緊張持久的與雜草搏鬥的曆程。幹薅幹變,濕薅濕變,不薅不變;荒了頭道不見麵,荒了二道去一半;想喝苞穀酒,要薅鴉鵲口。說的全是在荒草中奪糧的經驗。農諺也是一種祖先的提醒,死去的祖先以一種輕鬆的韻白年複一年不厭其煩地告誡你:過日子可別走神啊,去田裏好好拾掇吧。
二十多天過去了,金貴的爹餘大滾子從深山裏回來了,他背回了兩筒香柏木,還差了個農民幫他背了另外兩根。在屋裏打香柏棺材的那幾天裏,餘大滾子的死魚般的眼珠活了,在深山裏熬得黃皮寡瘦的臉又出現了一種光彩,從未有見過的光彩,手腳有力了,沙啞的喉嚨出現了深沉的共鳴音,隨著棺材成形,屋裏香柏砍出的香味刺激得他一天打幾十個噴嚏,阿嚏!阿嚏!阿嚏!我的個媽也!他揩著鼻子,鼻子因為長時間處於痙攣可能發酸,又牽動了淚腺,打一場噴嚏淚水巴挲的,可那是幸福的淚水!
十年裏,每到農曆的六月初六,他都要金貴跟他一起抬出那口棺材在太陽底下曬,那香柏木一經太陽就冒出一層油來,油也芳香。奇怪的是,在最初的亢奮之後,餘大滾子活蹦亂跳的身子卻慢慢起了變化,整個身軀像棺材一樣臃腫,凝滯,臉上有了棺材的顏色,這種老態正一步一步地接近他每天凝視著的那個龐然大物,直到有一天被那個東西收走。
可是這一天還沒有等來,他的女婿就將其輸掉了。
鄉派出所唐所長是一個長得像個螳螂的年輕人,可是他極有殺氣,說一不二。那身讓鄉下人懼怕的製服助長了他說話的霸道。他把康保的老婆找來說:“這賭債不算數,哪個睡了棺哪個付錢,坐車還要付錢呢,睡棺不付錢?那麼我問你,嫂子,康保若是輸了你真跟王起山睡?你睡麼?”康保的可憐的女人就搖頭。
“這就對了,你不會跟王起山睡,因此賭債不算數。”因為是連夜趕來的,唐所長打了個深深的嗬欠,露出久久不能閉合的喉嚨,還打出了些眼淚。他抹了淚繼續說:“遭了這麼大的災,你們不想辦法補種,還賭博,還有閑心思賭博。再賭,我不罰王起山——罰你(指王起山)是在虱子身上剮皮;再與你賭的,我第一次罰一百,二次二百,三次三百,決不食言。”康保的女人和康保父親說:那我們到哪兒找香柏去?唐所長說:“那我就管不著了,我哪知道香柏的出處,去偷呀,上山盜伐呀。聽說你們已經盜伐了,等著打擊吧。這一次我不抓人,王起山,我不抓你,我放你一馬,下次,我再來,手銬、電警棍、皮帶,一個都不能少。”
唐所長匆匆處理了這個事,到村長家吃了早飯,就離開了望糧峽穀,翻山走了。
這天本來是村長要大家都到四川那邊挖獨活苗,補栽獨活。但沒有一個人約金貴去。唐所長來的時候,那些參與盜伐的人一個個都躲起來了,他們在暗處看見是金貴把唐所長給帶來的,雖然他們明知道金貴是為他爹那口壽木的事,但與派出所的人過分親密,這等於是站到了全村的對立麵。人們有理由相信金貴是個內奸,叛徒。
“他要出賣我們了。”
“這小子不跟我們一條心。”
“到時候我們合夥打死他。”
在去四川的山路上王起山依然前呼後擁,他與剛才在唐所長麵前孫子似的樣子判若兩人。他說:“你們打死我小舅子時,我給你們放哨。”
望糧峽穀的風氣看來很不正了,眾人正在詛咒一個小小的年輕人,而這時候的金貴還一概不知。小滿來叫他了,他終於與他的同學小滿一起溯羊圈河往上遊走去,尋一些本地的獨活苗。
在往河沿道攀行和涉水時金貴與小滿發生了一些衝突,金貴認為應該種一季蕎麥,而不是獨活。不管怎麼說,蕎麥也是麥子,雖然有些苦,但磨出的麵摻蜂糖很好吃,小滿對金貴的想法極其不屑,他說:“你隻知道薅麥子,當你沒有麥子薅了的時候,你竟然想薅蕎麥,蕎麥是豬吃的!”
小滿一路數落著金貴,說:“我約你來那是瞧得起你,他們都不喊你,走過你的門口時一聲不吭,故意喊你的姐夫,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我就想,金貴是個好人,他是我的同學,這樣我就跟他們分了伴,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哪知道你根本就不想挖獨活,你隻想種蕎麥。你這個人怪呀,難怪你不合群的。”小滿還背著一杆槍。因為兩人不誌同道合,小滿挖獨活也沒了勁兒,加上那天羊圈河上遊雨霧籠罩,四野昏暗,還有許多在草上的山螞蟥,直朝他們褲腿裏爬,吸他們的血,腿上血流成溪,奇癢難耐,不用打火機燒,你還真把它弄不掉。
金貴沒有了說話和申辯的機會,小滿與他在一起,是天大的恩賜,那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就去挖獨活唄,挖唄。在河流對岸不遠的懸崖上,金貴發現了一些獨活,他就爬石頭過去。可是,遠處小滿的嘴巴卻閉住了,他突然不說話了。他在幹什麼呢?一個一路不停地說話的人霎時緘口不語了,還真讓人陡覺得有些怪異呢。
小滿端著槍在瞄準他!
金貴的嘴想“啊”一聲,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見那一道道辛辣的火線挾帶著嗆人的濃煙,齊刷刷地向他奔來,眼前一陣金亮,又一陣模糊,他就被無數顆鐵砂子擊中了。
“小滿!”金貴一個倒栽蔥從懸崖上滾下來,跌進河裏。
“我打中了!我打中了!”小滿高舉著槍向河中大踏步而來,飛過一塊石頭又一塊石頭,跳得老高。
“我是金貴……”金貴細細地呻吟道。他的半個身子打濕了,另半個身子在河灘的卵石堆上。
“你不是獐子嗎?”
“我是……金貴。”
“我打的是獐子,我沒有打你。”小滿護著槍,生怕別人把它奪走似的。他彎下腰看著睡在地上流血的金貴。“我打的是獐子!”他說。他哭了起來,將金貴翻過來看了看,便趕緊從自己褲窗裏尋東西,尋出了那烏龜,就朝金貴劈頭蓋臉澆,“金貴,我給你止血。”
金貴疼得找不到方向了,無法阻止小滿的尿水。然後,小滿又尋了些斷血流,嚼成一團了又絲絲拉開,往金貴流血的地方按。他不停地扯草,不停地嚼,不停地按。他說:“你怎麼就是金貴啊,我明明看見是一頭獐子,你怎麼變成了金貴呢?獐子,告訴我,金貴去了哪裏?”
金貴必須把他抓住,他想跑。金貴喊:“還不快背我上醫院!”
小滿哭哭啼啼就來拉金貴,把背簍丟了,把他往背上抄。小滿背著金貴先回了村裏喊人,金貴的爹不在,到鎮上金貴的叔叔家去了,好歹叫上了他姐姐,小滿喊上他弟弟及爹。他們紮滑竿時金貴有些窟窿的血還在往外冒,小滿的爹又掏出烏龜來往金貴身上尿,小滿的弟弟也尿。金貴整個身子都泡在小滿一家的騷尿裏。好歹他們給他換了件幹淨的衣服,又弄來了些止血藥,連敷帶綁,終於把血給止住了,然後就用滑竿把他往山外抬。
到了縣醫院,沒交夠的錢小滿就用他弟弟背來的一背簍上好雨前茶給抵了。因為在肉裏找子彈的時間太長,許多沒找出來的子彈就縫進肉裏了,腦袋裏的子彈和肺部的子彈也是。總共取出了二十多顆子彈。第二天金貴醒來的下午,他爹餘大滾子才趕到醫院。聽了小滿講的故事,餘大滾子一點也不生氣,還附和說:“確有此事,確有此事,人在某個時辰就是牲口,是這樣的,是這樣的。”於是他還說出了一個自己的故事呢。他說他年輕的時候,有一次上山采箭竹米回來煮酒,在迷魂嶺碰上了一隻老虎。他是去溝邊喝水的,老虎就在溝邊等他。老虎把嘴嗒了三下,坐在那裏,尾巴垂著,這表示要吃他。他就對老虎說:老虎啊老虎,你要吃我,我還是個餓的呢。這樣好不好,你讓我吃點東西,讓我成個飽死鬼。你若同意,請把頭點三下。嘿,老虎果然點了三下頭。他就從布袋子裏拿出熟苞穀來吃,吃了幾口,就到溝裏去喝水。他一看水裏,喝水的哪是餘大滾子呀,是一隻羊子,臉上是白的,兩個大彎角。難怪老虎要吃他的,他在老虎眼裏原來是一隻岩羊子。他就邊喝邊想著怎麼脫身,不讓老虎下口。他慢慢吞吞地吃著苞穀,吃了足足兩個時辰,那老虎也有耐性,就蹲在那裏看他吃。他吃完苞穀,再去水裏一照,嗬,又是餘大滾子啦,又變回來啦。他一抬頭,老虎就離開了。餘大滾子對滿病房的病人、家屬和小護士唾沫亂飛地說:“虧得我找水喝,不然哪曉得我變成了一頭牲口,人一天中有兩個時辰是牲口,其餘時辰是人。在山裏被野物吃掉的,都剛好那時是個牲口,讓野物瞧見了。你躲過兩個時辰就沒事。所以野獸一般是怕人的,它非要吃你,你就是牲口……”
他還說,今年有人在咱山上看到了天邊的麥子,沒有不出事的,並對小滿說:“這事不能全怪你,醫療費咱一半,你一半。”
大度的爹說了,金貴還有啥好說的呢。自己的一半到哪兒拿去?小滿的一半用茶葉抵了,那個縣醫院整天飄著望糧山雨前茶的芬芳。這終不是長久之計,醫院就趕人了,金貴隻好又被抬回村裏。
他的腿上的肌肉全萎縮了,醫院要他不停地走動才能把肌肉恢複,他疼痛未消,頭暈腦漲,槍眼還能見肉呢,卻不得不背上薅鋤上了山。
苦蕎是姐幫忙種上的。
天氣越來越暖和了,離開了半個月的土地又試試探探地恢複了生機,從裏麵拱出很柔嫩的通紅的蕎麥苗來,那種需要人嗬護的、嬌羞的苗子讓人柔情頓生,百感交集。可那些苗子藏在粗魯的、大大咧咧的雜草中,就像藏在一群大人中一樣。那些雜草全是些橫蠻的大人,犁頭草、白酒草、仙茅,它們昂首挺胸,仿佛是這塊田地的主人。金貴一鋤一鋤的下去,隻聽見刃口切割草根的嚓嚓聲,聲音當然幹脆,也沉悶。時間久了就沉悶,接著出現的就是疲乏,困頓。生命總是不甘沉寂的,它要爆發,在這對付連天荒草的戰鬥中,多年以前,每當在這個時辰,田坡間就會響起此起彼伏的薅草揚歌。
早晨來時霧沉沉,
隻見鑼鼓不見人,
雙手撥開雲和霧,
遍山都是種田人……
他忽然聽見了一陣極尖銳悠長的女人的歌聲,從山那邊傳來。這歌聲是從石縫中間衝出來的,從地底下,從霧氣彌漫的山腰。他看到雲彩和旋轉的樹冠。他知道這又是一次幻聽,跟他每次夢中聽見的歌,在寒夜裏北風吹拂的間隙聽到的一樣,是他母親的歌,在很久以前。它已經不真實了,沒有人的熱氣了,被時間慢慢改變著,成為一種山裏遊魂似的東西。但是,母親卻在執著歌唱,在他想或者不想的時候,這歌聲總會出現。這歌聲如今依然遊蕩在望糧山上。別人肯定是聽不到的,隻有他金貴才聽得分明。
他讓歌聲離開了現場。草就是草。他要讓草就是草,而不是什麼別的,別的妖魔鬼怪。他要實在地流汗,朝手心裏吐唾沫,一鋤一鋤地前進,薅出蕎麥來。
鋤頭兩隻角,
薅草要過腳,
吃的豬狗食,
做的牛馬活……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唱的,歌聲很浪,由遠而近,很有幾分自得其樂的醉意。
金貴總算看到了從山坡上下來的唱歌人,他是小滿。前麵用一根藤子牽著他的妮子。
“快活呀,你。”
小滿低頭自顧哼唱,哪知道荒草中有個金貴,一見到他,臉就變了,“我快活什麼呀,我是窮快活。金貴,我對不住你。”
“噢。”
“我該死。”
“別說了,說了也沒用了。你把你妮子捆著是做什麼?”
“嘿嘿。”他拉著藤子,把他女兒護到了背後。
“你像牽什麼的。”
“我就實話告訴你吧,金貴,我擔心……你害她。”
“你說什麼啦!”
“你恨我,我曉得的,我怕你把氣發到她身上,趁她在山上割草不注意,一把把她推到崖下去了。”
“放你娘的屁!我跟你有仇,我推你女兒幹什麼!”
“你斷我的後啦。金貴,我媳婦這次又懷了,一定是個兒子,你可不要投毒呀。”
“我投毒?我投毒害你媳婦?唉!”金貴拿起手上的那根櫸子木鋤柄就往膝蓋上抈,想把它折斷。他太冤屈了,他不知怎麼出這個氣。鋤柄沒折斷,倒碰上了腿上沒痊愈的槍傷,疼得他鑽心。
“小滿你不是個東西。”
“可村裏的人都是這麼說的。”
“他們說我要報複你?”
金貴一個人絕望至極地坐在田坡上,坐到夕陽隱去,群山成為了慢慢迷糊的黛青色的剪影。坐在山嵐升起的寒冷中。他是如此地覺得渾身沒有滋味,連炊煙和狗吠都喚不回他去;過去,人在愉悅的時候,真的是每一個毛孔都伸出一個舌頭,品味著每一刻的日子和生活,連最簡單的酸菜都是美的,舔著自己身上的鹽晶兒也是美味。而現在,我是不是被這個不明不白的村莊拋棄了呢?
在最後一抹西天像溪流一樣的紅雲裏,他恍恍惚惚看到了一片麥子,是麥子的景色。他不願那麼想,是麥子,可有什麼東西在他後麵強迫著暗示他,是一片成熟的麥子。他拄著鋤頭站起來時,渾身冰涼的汗水貼著了衣服,小路被雲煙湮沒,而星星還沒有出來,森林變成了山腹的黑暗。他忽然聽見自己對自己說:“你看見了麥子。”另一個自己就走了,另一個自己在給他交待後,走進了山裏。
他拚命地搖頭,在心裏,眼神卻惶然四顧,沒有實處。
最後的紅光消失了。他在心裏說:“我沒有看見它們!”他在心裏高喊。他要回去,回家去,他薅了一天的草,舊傷未愈,渾身疼痛。他從來就沒想報複誰。“為什麼要說報複呢?”他在田裏薅著草,為什麼要說報複?
真正想報複的是王起山,他的姐夫。這幾天,風聲小了,王起山又膽大了,對餘大滾子家的報複當然得從餘大滾子的女兒開始,那女的反正是他屋裏的人,他的老婆,關了門樓,誰管得著。不就是輸了一口棺材嗎,把派出所的都叫來了,還以後不準他賭博,最惡毒的是罰他的賭友,那不斷了他的賭路。隻有到外村去賭,到四川去賭,為賭一次博,要出村出省,好呀,金菊,你這婆娘,老子打不死你!
王起山下女人的膀子前也還是要抓上女人的頭發的,抓下一把頭發來,抽幾耳光,抽的全是骨頭,這女人臉上沒肉了,害一種望糧山女人共有的幹瘦病,身上也沒肉了,女人的骨頭硌了他的手,更讓他生氣。
“憨娃子,你爹打我呀!憨娃子,幫幫媽吧。”
憨娃是他們的兒子,憨娃早死了,有一年照莊稼,被熊啃了。有一年王起山要賭博,就讓十二歲的兒子憨娃去代班,憨娃就去了,晚上睡得太死,被熊啃吃了。後來金菊就再也沒生育,身上沒肉了,就像這坡田,一場水一洗,啥都不長了。她每在挨打時就喊她的兒子,死去的兒子。她喊誰呢?喊爹,爹不管,喊弟弟金貴,金貴怕這個凶姐夫。她隻好喊她的兒子。喊她的兒子拳頭就更加雨點般地上了身。
“你不提憨娃還強些,別的女人,十個憨娃也生出來了!”王起山說。便下她的膀子,喀嚓一聲,膀子垂下來了。
“金貴,快給我上膀子!”
金貴的姐衝進爹的屋來,像得了軟骨病一樣,兩個膀子晃蕩著。餘大滾子插上門,就對金貴喊道:“把你姐箍住。”
金貴就去箍姐,讓她不能動彈。餘大滾子拿起女兒的膀子,探著肩上的部位,很有經驗似的,說了聲:“金菊,忍著點。”喀的一聲,把骨頭接上去了。然後再接另一隻。
金菊的膀接好了,坐下來,緩過一口氣,終於說:“王起山這王八日的怎還不死呀!”
“瞎說,”餘大滾子說,“他是你男人。”
“天底下有他這樣的男人?”金貴憤怒了,“他害我姐的命。”
“他就是死期到了。”金菊抹著淚說。
餘大滾子卻在火塘裏找火點煙,餘大滾子的情緒一點都沒壞,都沒激起來,仿佛被下膀子被打的不是他的女兒,是別人家的。在神農架,女兒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媳婦卻是自家的人,罵女兒可以,罵媳婦不可,因為媳婦是家裏人。這是什麼樣的規矩?金貴對爹的無動於衷,其實是心知肚明的,他爹每每在女兒挨打時處於一種難堪的境地——他能說什麼呢?說不起話啊,他自己的老婆不是被他打跑的嗎?
“姐,告訴我,你是不是真想讓王起山死?”金貴昂起頭來,鄭重地、聲音洪亮地問他姐。
“想。”他姐說。
“那你提一把斧頭,我提一把斧頭,把他殺了。”
他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早操起了一把斧頭,還把另一把斧頭遞給他姐。
他姐在黑暗中接過了斧頭。
“都放下!”
餘大滾子大吼。他為自己及時製止了一場凶殺而滿目肅穆,像一個稱職的長者。
“他又沒把咱家的人打死。”他說。
“非得要出人命了,再去殺他?”
“不能剁人,康保剁了蛇頭,蛇頭還把他咬死了,這就是報應。”
“你要誰報應?”
“欠賬的還錢,殺人的才抵命。”
“我把他砍成重傷,讓他臥床不起。”金貴說。
“你這不是害了你姐,畜生!放下斧頭。你好狠,你好狠,你是王起山的對手?”
這後一句話終於刺到了金貴的痛處。原來餘大滾子並不看好自己的兒子,這些年來,兒子生活在一種他極不信任的憐憫中。兒子這身子骨不是爭強鬥狠的料,除了能薅好一塊麥田外。
“你是說我不敢?”金貴真的很傷心,但嘴不示弱。
“好啊,敢啊,媽拉個逼還不放下斧頭睡覺。”
最後是金貴乖乖地放下了斧頭,他進了房裏,他睡了,他爹後來也睡了。他姐呢?他聽見他姐坐在堂屋的火塘邊,不停地給火塘加柴,並且不停地抽著鼻子。姐在哭,姐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起來給牛喝水時,看見一夜未睡的姐,又踩著白霧背著背簍,手拿鐮刀上山割豬草去了。
他望著姐那幾根骨頭支撐的背影,他真想哭一場,可他是個男人,雖然被自己的爹也瞧不起,他還是不能哭。他站在牛欄前,那一陣子,他感到全身骨頭疼痛得像有人拿板子敲。許多未摘淨的鐵子兒在肉裏提醒他:要變天了。
中午,烏雲驀然間從別處的山穀裏翻過來,急劇地膨脹,接著帶來了大風,首先切斷了幾棵正在燦爛開花的青桐,那是在小滿的屋後。再聽見山石啪嗒啪嗒地亂響,石頭滾滾,青光曆曆,樹葉漫天飛舞。
金貴開始收拾鋤頭和背簍往山下跑。他得抓住石頭,有一忽風把他的衣裳吹翻過來包住了頭,很容易他就會被風吹下懸崖。已經有人吹下懸崖了,還有一張犁和一頭牛,哀哀叫著墜下崖去。這風叫“白毛風”,吹得地皮一下子就幹透了,呼呼地往外長白毛,白毛又吹到天上去。地皮刹那間長出一根根白淨淨的茸毛來,這是哪門子事兒呀,哀哀的叫聲不絕於耳,羊也吹下崖了。一些人補栽的獨活搖搖晃晃地變成了蒲公英,四處飛散。這山上農民種的糧食沒一樣是木本的,全是草本,經不起風吹雨打亂石砸霜雪壓。為什麼糧食是草本的呢?為什麼沒有洋芋樹、麥子樹呢?金貴扶著石頭小心翼翼地下山,他回過頭看到自己的蕎麥全被吹折斷了,伏地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薅,讓它們埋在荒草叢中,興許能躲過一劫。
這是不可能的。風吹了三天,地刮幹了,背陰的水窪重又結冰,田裏的莊稼都枯萎了,村裏連喝的水都沒有了,隻有朝每個窗口撲進來的烏雲。在半夜裏,還突然下了一場雪,霎時又被吹得無影無蹤。被人和牲畜的腳踩得泥濘不堪坑坑窪窪的村路與山路,現在堅硬似鐵。
第三天一大早,金貴他爹餘大滾子突然要進山去了。他用罐頭瓶子裝了滿滿一瓶醃薤白,還帶了不少的粑粑。他對金貴說:“我進山砍香柏。”
他說了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走了。這幾個晚上他可能又想到了死亡,十年前為自己的死亡進行了盛大準備的他,現在那口棺沒了,他一定心慌了。康保家賠他八十元錢加兩根芝麻櫟,他朝都沒朝那兩根櫟木看一眼,他瞧不上。錢呢,還給了他在鎮郊的弟弟,那是為金貴的醫療費借的,還遠遠不夠。他沒與兒子商量著怎麼還那筆醫療費,卻一個人背著斧頭進了山。這一次他可是有點蹣蹣跚跚了,風把他吹得歪歪欲倒,像喝醉了酒一樣。
“沒有香柏了。”金貴對他的爹說。遠遠的,他向那個人喊。
他的爹根本沒有聽見,風還在刮。他覺得爹可能一去不複返了,那個影子將消失在群山中。
在身上疼得不行時,金貴就背上一把扁鋤到坡上去。他出坡,這兒的人把下地幹活叫出坡。
不知又要改種什麼。金貴一路走一路想著這擾人的問題。他一個人背一把鋤頭上山來幹啥啦?他能鋤動石頭一樣的地,鋤鬆了,地就飛起粉塵,像煙霧一樣的。他後來找到了鋤鬆它們的辦法,他揮舞著鋤頭,他是在薅草呢,還是在薅苗?他想出點汗,他想把這狗日的坡地挖翻。他發瘋了。
有人一把抓住他的鋤頭。他轉頭一看,是小滿。就像過去畫片上畫的那個攔驚馬的歐陽海。小滿手揚著拽緊金貴的鋤頭,一個大弓步,喝叱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