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地!”
“胡搞!胡搞!胡雞巴搞!”小滿不鬆手,小滿罵他,小滿像教訓自己的兄弟一樣。
金貴到底掐不住了,泄氣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金貴沒哭,小滿卻假模假樣地哭起來:
“金貴,是不是你腦子被我打壞了?”
“沒有,呔!”
“咱們過的是啥日子呀,金貴,風也不怕咱們,雨也不怕咱們,就錢怕咱們……峽穀口那三層樓你曉得是哪個的吧?是人家縣裏一個副局長的,就一個老娘,三層樓,玻璃紅牆,咱們有啥,雞巴一個,還小人家尺寸。我當年在房縣給加工廠鋸木板,那老板有四五個女人陪他睡覺。咱村裏有好多男人一輩子沒聞見過女人的腥。咱舅舅你不是不曉得,讓一條老母狗咬死了,他要奸那狗,狗還不咬他!沒錢討老婆唄!他假若是條公狗,也不至於如此下場呀!所以說,這裏的人狗都不如。你爹說人有兩個時辰是牲口,我看咱們啥時辰都是……”
“別提牲口的事了!”金貴說。
“那就商量掙錢的事吧,咱們要掙錢,兄弟!”
“出去打工。”
“打工有幾個掙錢回來了?有的把命送了,有的關進了監獄,除非是個女的,那倒是可以,賣逼。”
“你讓你姨妹子去。”
“金貴,你說這個話?你好狠毒!我那姨妹就是個賣逼的料?我還準備把她說給你的,我跟我老婆商議了,覺得欠你的,把姨妹給你,咱們結個親戚,倆姨老,一擔挑……”
“你說你把你姨妹給我?”
“她配不上你?你這麼不討人喜歡,又妮子似的脾性,你娶她還虧了?我看你就一點小聰明外,啥都沒得,錢無一分,金無一兩……”
金貴不知道小滿後來說了些什麼,他突然就有了一個女人?而且跟小滿成了姨老,一擔挑?他還很難相信這是真的,是人話是鬼話,可他想著那個也不怎麼高大的女人,小滿的姨妹子,一個小臉紅紅的,走路猴腰的女人。他最後看見小滿站起來,說:“明早我到你家捆豬。”
他捆豬作什麼?捆豬給他姨妹,作為聘禮?村裏可沒這個規矩呀。
有了女人,他就不想西天雲上的麥子的事了,那個耳畔強迫他的聲音,替他說話的聲音:“我看見了麥子,我看見了麥子……”他沒聽見。他說。他坐起來,拍打著身上和褲腿上的灰土,他想女人。女人是什麼?就是笑?就是做針線活?剁豬菜?晚上睡在一起,關了門,假裝讓誰都不知道?女人在家裏進進出出,然後,生娃子,頭上包個大紅的枕巾,掏出不大不小的奶來給娃兒吃,然後就……“我是不會揍她的。”他說。他心裏漾著一股幸福的溪流,這可是從未流經他心頭的一股水,這水怎麼這甜呀?它流淌著,流了一夜,把幹涸的金貴遍身都浸潤透了。
接著,圈裏的豬開始叫了。
金貴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打開門,看到晨霧裏的小滿正在捉他的豬,下繩子。
“你來幫一把啦!”小滿命令他。
他跳進豬圈,就幫著捆。豬站在糞水裏,他們把它拽到幹草角上,用腿跪著,小滿就麻利地下繩子了。金貴懵裏懵懂地幫小滿捆豬,像捆別人的豬一樣。幸福讓他手足無措,大權旁落。
“然後,”小滿對他說,“你在背簍上墊板子呀!”
金貴又去拿背簍,拿來板子,板子與背簍連在一起了,橫在背簍上了,再將豬捆在板子上,就這麼,豬捆好了,豬叫著,另一頭豬在圈外叫著,是小滿的豬,也捆在板子上。兩頭豬呼應著,越叫越凶。他捆兩頭豬幹啥去?他這才回憶起他昨天好像說過的買鍋,煮黃包刺熬黃連素粉,難道是指我們自己?
金貴揉著眼屎背上豬上了路。事情就是真的了,小滿要與他合夥,賣豬,買鍋,熬黃連素粉。小滿說現在五十塊錢一斤了,是粗粉,細粉就更值錢,我們做不來,不過,就粗粉一斤便能抵一畝麥子的錢。
“我們並不比城裏人蠢,可是我們為什麼就是沒有錢呢?錢啊,錢。錢一定在黃包刺裏。”
“我想再補種一季苦蕎,到時收割了就可以再種泥麥。”
“種個雞巴苦蕎,那麼苦的粑粑你還能吃,現在是什麼時代了,你還吃八百年的苦蕎,現在人家城裏吃啥?吃麥當勞,吃腦白金,把金子吃到腦殼裏麵去,就成金腦殼啦。人家是金腦殼了,咱連顆金牙也鑲不起,你看咱窮的。金貴,咱們也要掙票子,然後吃腦白金,你腦殼就不疼了,咱們都吃成個金腦殼,晚上一走出去,閃閃發光……”
小滿自以為見過了許多世麵,不過他想辦的事是一定要辦成的,他說他想通了,人應該拚了,與其窮死,不如拚死。他說他總覺虧欠金貴的,所以別人不選,隻選金貴,他說:“等我富了,讓那些人看看。”
小滿因想富想花了眼,見人也當作能取麝香的獐子殺。金貴不知,他熬黃包刺的想法已經遭到了許多人的拒絕,他一家人家的豬都沒能捆成。他也是將自己的姨妹作為誘餌,可沒一個上當——沒一個瞧得起他那十八九歲還未見發育的姨妹,可金貴糊裏糊塗地就被小滿捆了豬。
他們在房縣縣城,賣了豬,買了一口兩米寬的海鍋。這鍋怎麼背回去啊,路又窄又陡又險。金貴說不能買點小的鍋嗎?小滿說這算大啊,還有更大的,不大你能熬出什麼黃連素粉來,真是開玩笑。金貴說那你背吧,小滿說當然我背,你那個身子骨我好意思要你背。我就背這個黑鍋囉。他們讓賣鍋的給了他們兩塊木板,做成了個高高的背叉子,放上海鍋,小滿的人就不平衡了,鍋的下部分隻能到膝彎,否則腿邁不動,但上麵太高,小滿一走一翹,一不踏穩就會罩進鍋裏去。小滿像踏雲一樣地在街上走了一段,慢慢就找到了感覺,加上有金貴在旁邊扶著,就進山了。
進山後事情越來越難。路真是太窄了,那路隻走背背簍的人,一腳板寬的路,貼懸崖,你得橫著走,你不可能把懸崖撬掉。頭上是密密匝匝橫陳的樹枝,你走不過,隻好砍,還有兩邊的刺棵葛藤,你也得砍,掛不住鍋,它掛褲腿和背叉子。
看著看著天就黑了。金貴坐下來歇息時,喉嚨裏呼啦呼啦地漏氣,肺裏的彈孔好像沒長平一樣,槍傷都在疼,頭疼,釘子鑽得疼一樣。他在那兒大口地喘氣,小滿問他怎麼了,他自言自語地說:“我作算廢了,我真的廢了。”
“瞎說,走吧,有錢了把槍子兒從腦殼裏拈出來。”
他以為小滿會說“你廢了我姨妹養你一輩子”的,那話聽到了他會恢複點體力,小滿這家夥根本不提他姨妹了,這讓金貴徹底地氣餒了。他們好歹紮了兩個鬆明子,點火照路,再繼續走。
背著黑鍋的小滿不吭聲地走。到了險處,就等挪在後頭的金貴。走到觀音岩,路被春上的冰汛砸斷了,根本不能過,小滿就放下鍋,想兩個人抬過去。斷路處放了兩根嘎嘎作響的細木頭,又滑,底下就是百丈深淵。小滿先走過去,一隻腳放在木頭中間,去抓那邊的鍋沿。鍋的重心在懸崖下,鍋時刻想往崖底下跳。兩個人抓著,想用肩抵住,那也很危險。金貴一憋氣,吐出一口腥鹹的痰來,不用看也知是血。兩人慢慢地移動,把鍋抬過了斷路,金貴的腰就彎了,直不起來,胸前疼得一陣陣痙攣。
“夥計,直不起來了?”小滿背上鍋,手舉鬆明說。他自己的汗也像水一樣淌。他看著金貴,無能為力。
“走吧。”金貴緩緩站起來,捂著胸。
“有錢了……”
“什麼雞巴錢!”金貴打斷那個背鍋人的話,他對著那口鍋大罵;他隻看得見那口鍋,和鍋底下一雙移動的腳,“雞巴錢,小滿,你說話像玩兒似的,總是不能兌現。”
“還沒有。”
“你不能兌現。”
“不兌現天打五雷劈。”
“我鞋都走穿了。”他想讓小滿明白他的意思。讓小滿把過去的事想起來,讓他的姨妹……金貴也等得不要臉了,幹脆挑明:“沒有人給老子做一雙鞋。”
“等咱們有錢了買旅遊鞋。”
有幾次小滿差一點閃失進崖下,幾次都讓金貴把他拉住了,金貴想,他人下去了沒什麼,砸了鍋,鍋上麵有我兩隻豬腿呢。
走到雞叫二遍,兩個人才進了村。鍋就放在了小滿的豬圈裏,金貴回家,門上依然一把鎖,爹還沒有從山裏回來。
因金貴槍傷複發,小滿隻好一個人去四川請師傅。三天以後,請來了三個人,一師二徒。三個四川人都長得短小精悍,寸土寸金。其中的那個穿一件灰色西服上衣的師傅嘴甜,把小滿和金貴都叫“老板”。他們成了老板,就那麼一口鍋他們就成了老板?老板就是有錢人,有票子周轉,抽好煙,喝大杯子茶,眼角都時常滋潤得冒眼屎。兩個“老板”就趕快砌灶了,放鍋了,派人去山上挖黃包刺了。首先上山挖刺的沒有外人,是小滿一家,加上金貴的姐姐,金貴的姐夫王起山直好笑,從塌鼻子裏發出毛猴一般的哽鳴聲,“倒找我幾個看。”他說。
山上的黃包刺還不少,刨來的根兩個四川徒弟就用斧頭剁成塊塊片片,師傅就加水,升火。劈劈啪啪的大火燒起來之後,村裏有了些騷動。大家是來看鍋的,也來看人。村裏很少有外人進入,幾個四川矮先生也讓大夥瞧得有滋有味。大夥說小滿要成萬元戶了,金貴也要成萬元戶了,但都不知道他們熬什麼,“是熬鹽啦還是熬炸藥?”他們全不知道。知道的背後說,某某村也熬過這東西,幾年前的事啦,那賺個卵的錢,還不如偷樹。而且把山全挖壞了,寸草不生。金貴看小滿,無論怎麼看,也不像即將成為有錢的人,自己看自己,一副苦相,瘦弱不堪,穿一件破毛衣,裏麵秋衫的衣領已經壞掉了,豎在外麵,像荷葉邊。
可是三個四川請來的師傅卻十分盡職盡責地勞作著,那四川師傅揉著被煙熏得流淚的眼睛,觀察著火色,用青筋暴暴的手伸進鍋裏去撈那煮得咕咕響的樹根,拿起來,舔舔,又放進去,蓋上蓋子,說:“猛火!猛火!”好一陣猛火,炊煙升有幾丈高,火把添柴的徒弟的眉毛燒幹淨了,一根一根的雜木棒子往灶膛裏塞,兩個添火的徒弟輪換著跪地吹火,滿臉通紅,黑汗直下,噗,噗——,噗——,那師傅隻管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撩起二郎胯子,抽著煙,用一個大罐頭瓶子喝濃茶,同時吐痰:“嘿——呸!”在小滿屋場的岩坡上,在那棵有了些年頭的大柿子樹下,幾個外地來幫著發家致富的人顯得高深莫測而又風度翩翩。一些小媳婦走近後那穿西服的師傅就會搔首弄姿,擠眉弄眼,還要表演一番:掐熄煙頭,揭開鍋蓋,舀一些熱氣騰騰的黃湯,用手礪了礪,故意不怕燙的樣子,又指揮道:“猛火!猛火!”然後,又複坐於石頭上,又掏出一支煙來,點燃。有男人在場,就將煙分贈於他們,還送上火,很和藹可親的見過世麵的樣子。叼著煙的四川師傅就這麼很有人氣了。在人越聚越多的時候,他就動手了,讓大家讓開一下,“免得燙著你們了啥。”他手拿木瓢,把鍋裏的黃湯舀進一個大腳盆裏,對小滿說:“老板,鹽來。”小滿就遞上鹽,四川師傅就抓鹽放入腳盆。風一吹,那腳盆的黃湯就滿滿凝固了,就成了豆腐花啦,這真是神奇,這個師傅不愧是師傅。大家再伸長雞脖子往下看。兩個徒弟已將大鍋掏空了,這腳盆的豆腐花已倒入一個大布袋子中,吊在樹丫上,讓其滴出水來。瀝幹了,再把布袋子中的豆腐花抬著倒入鍋中,用一把鐵鍬代鍋鏟抄來抄去,慢慢地,哈,成粉狀啦,黃爽爽的,那師傅笑著說:“成啦!”
“成啦!”就這樣,成了黃連素粗粉,就能賣錢了,錢就這麼變戲法似的,由一堆埋在土石中的不中用的根,到了小滿和金貴手上。
錢就是這麼變的麼?這可是新鮮的法兒,不是偷樹、種泥麥和蕎麥、挖藥、打豬草得來的,是請幾個師傅做出來的。誰都不敢相信,兩個窮得叮當響的人,竟然請了三個雇工,這在舊社會是地主的做派。人變富真是太容易了。雖然金貴家聽不見豬叫了,堂屋裏的豬菜鍘了就堆在那裏,他躺下來時,一個人冷清清地望著屋頂,有點不敢相信地問自己:“我還請了雇工?”有一個半是他的,用賣豬的錢請的。請他們喝酒時,金貴說:“肉賬酒賬都記著吧。”他喝了些酒,感謝三個四川人,說:“有錢大家一起賺。”這話是小滿先說的,小滿還唱了一句“水滸”裏的歌:“你有我有全都有。”初定的是四川人以人力和技術入股,占三股之一。
事情就像真的一樣了。這三個師徒不僅造出了黃連素粗粉,還在村裏站穩了腳跟。有些祖籍是四川的村人還想跟他們攀親呢,請他們喝酒,大家在一起唱四川民歌,四川的西服師傅有一副好假嗓,一個人唱女唱男,唱得哀哀切切,用兩根筷子在碗上敲節奏,主人家不說他失禮,倒還很高興,難得有遠客把家裏弄得這麼熱熱鬧鬧,歌舞升平的。這有一副好假嗓的師傅以他的技術和歌聲不僅征服了男人,也征服了女人,有的女人開始悄悄打探起他的家庭情況來,甚至流露出不惜跟他做二奶的願望。這些賤女人們想方設法與他接觸,有的來添柴,有的給他打下手,有的放下手中的活去上山挖黃包刺根,雖然一天下來賺不了兩塊錢。但是跟穿西服的四川師傅幹活,分文不給也高興。隻要聽到他唱四川民歌的聲音,看到他在海鍋前英姿颯爽的身影,那就是一種滿足。那些人都看著金貴和小滿發財啦,看著這兩個在村裏最沒有本事的人發財?一個是想野物想瘋了,見了人亂開槍的憨貨,一個是比女娃子都怕羞的薄臉男人,他們竟然成了村裏的能人,那王起山一夥人往哪兒擺呀?
小滿背著粗黃連素粉去了縣城,果然換回了一些鈔票。大家看他笑眯眯的回來,就知道有戲了,他把金貴和穿西服的師傅叫到一起,大家看到他們把門掩了,坐在屋裏,然後出來,還是一臉的笑,票子分好啦,接著師傅就很有勁頭地揮手道:“猛火!猛火!”
半頭豬回來了。金貴點著票子,他告訴了他姐。他姐也因為挖黃包刺給開了二十元的工錢——小滿給大家開工錢時是在屋場上,擺開桌子,叼著煙,手拿筆,還磕算盤,你二十,他十塊,他五塊,沒有結賬的他就說:“下次再結。”
金貴點了票子,就要磨鋤頭去了,他的幾把好扁鋤和羊角鋤都刨得像狗牙齒了。地壟上的苦蕎來不及去看它,鋤頭借出去後,成了石頭和樹根的仇人。他磨著鋤刃,檢查老櫸子木、過冬青、苦楝、杜仲和臘子樹的柄兒有沒有斷損。
他的爹還沒有回來。
小滿的姨妹來了,叫一旦。這一旦妮子是來照顧她有身孕的姐姐的。小滿沒提那個事,也許他忙得團團轉了,忙昏了。可金貴看一旦的眼裏沒有他,眼神也不特別。他就想問問一旦,她姐夫給她說了什麼沒有。
一旦穿紅褲子,一旦穿白球鞋,一旦上身穿運動服。一旦有紅是白,不過看背影,就像個十二三歲的學生,屁股倒是長圓了。金貴就趁一旦去山坡那邊的溪溝洗衣時,從另一條路背著鋤頭去會她。金貴有了半頭豬的錢,他想著這錢可以給一旦買些什麼,頭巾?香帕?銀鐲子?一個男人想為女人花錢,那一定是愛上了她。
一旦在溪邊洗著衣服,金貴就喊上了她。金貴還從沒這麼大膽過,簡直像一頭想吃獵物的野牲口,張著牙齒大喊:“一旦!”
可他又站得遠遠的。一旦抬起頭,見是金貴,沒說話,隻是笑笑,手搓得更勤了。
“一旦,你給你姐夫洗衣呀?”
他就過來了。可是一旦還是笑,還沒有講話,有氣無力的,好像有望糧山已婚女人的幹瘦病征兆一樣。一看到她,這就自然聯想到她以後就算結婚也會得幹瘦病,就突然沒了興趣。城裏的女人卻白白胖胖的,伸出手臂來,藕節似的。他不說話了,一旦就說了:
“啊,嗯,挖?”
“嗯。啊。挖。”金貴回答說。
後來金貴看著她蹲在那兒緊緊的小屁股,就忍不住了,就比劃說:“你姐夫,給你,說?”
“他?”
“嗯?”
“啊,他。他?”
“他。”他想了想,還是得他說,他就把屁全放了:“你姐夫說,我與他以後是親戚。”
“親戚?”
“一擔挑。”
“我?你?”
“明天搭個伴到鎮上去吧,一旦,我想買點東西。”他看著看著一旦要說別的了,要推辭了,他就想把她緊緊抓牢,他不容一旦說話,他繼續緊緊地說:“出村口那兒一個洞,在洞門口我等你好嗎?搭個伴兒,去去就回。”
他說完就走了,邊說邊走,不容一旦回絕,走了老遠還在喊:“吃了早飯以後啊,早點啊,七點啊。”
他哪來的這麼大的膽?他想給姐姐說,這事成了。這事感覺上成了,在他看來,就是成了。他沒說。這一夜他都沒睡好。沒有人上門回絕,一旦沒來,小滿也沒來,證明一旦沒給小滿說,或者說了,小滿同意他姨妹與金貴“搭個伴”。
早上用冷水洗臉,在火塘裏撥燃火把剩飯用水煮了,拈上幾塊鳳頭薑,呼嚕呼嚕地捅進肚裏去,飽了,就把錢放好,放進內衣荷包裏,背上空背簍。去買啥啦?他還真沒想。他買啥,那錢買啥?捆豬的時候還以為是換定親物品呢,這下買啥,走啊。
天才麻麻亮。他走到村頭的洞口,寒霧蒸騰,峽穀寂冷,鬆鴉在霧崖上斷斷續續地叫。他伸長腦殼,看那霧中的來路。
她不來呢?她瞧不起我呢?村上的人都瞧不起我,說我不長胡子,屙尿的聲音也不響,細水長流的。一旦她也就那個樣,可我為什麼偏偏喜歡上了她?這麼想,需要一旦的願望越來越強烈,恨不得抱著她啃,抱著她上床。把門做牢實些,離爹遠些,把板壁上的縫用報紙糊緊些。
他在那兒想入非非地站著,等到太陽慢慢地升起來了,等到有人走過,他就待在洞裏。等到有狗叫的時候,一旦帶著小滿家的狗來了。小滿家的狗不咬金貴,那是隻豌豆色的公狗,雄赳赳氣昂昂地高卷著尾巴。一旦來啦,你看她那個樣子,女人走路的樣子,好像要避人的樣子!金貴從洞裏衝出來說:
“一旦,我們走嘛。”
一旦站著了,不看他,看也隻掃一眼,看石頭,看腳下很細很遠的河流,說:
“我姐夫不讓我去。”
“小滿!”
“他說家裏有事。”
“你為什麼要給他說?”
“我問他。”
“他就不讓?”
“他說你也有事,他要找你,這幾天不能出去。”
“不出去可以,晚上咱們還是能在這兒見麵嗎?”
“幹什麼?”
“不幹什麼。見見麵,見了再說。”
一旦先走,金貴後走,金貴走的時候想一旦的話,她問我想幹什麼,她是不是想幹什麼,她什麼都懂,她早就想幹什麼了。
“青布衫子白布領,口問二姐肯不肯,你要肯來你就肯,免得幹哥想掉魂。”他小聲地唱著就去了小滿家。他是學著四川師傅的假嗓唱的,唱得果真差一點把自己的淚給唱出來了。這事兒還真有些難受,這事為何如此難受呢?可難受得心裏甜絲絲的,像吮甘草。
他到了小滿家,見那幾個四川師徒正在煙熏火燎地燒火,鍋裏的刺根冒出一股澀苦的潮濕氣息。小滿在砍刺根,金貴隻好也拿起一把斧頭砍刺根。兩個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小滿就停下來脫衣服了,他把衣服扔進屋裏,招手要金貴進去。
金貴沒看見一旦,小滿瞅瞅門外,急急地與他低聲說話了。他說那四川師傅要他給一百塊錢,去房縣買製作精粉的工具,小滿說那師傅纏了他一晚,說不做精粉劃不來,精粉一斤當粗粉十斤八斤,要想搞,就搞精粉。金貴說那就給他嘛。小滿說他們幾個人嘀咕,躲著他。金貴說他會不會拿了一百塊錢跑掉呢?小滿說有這種可能。金貴說他們是不是嫌飯菜不好?小滿說頓頓酒肉,差點把我老婆累流產了,我姨妹一旦的工錢也不知怎麼算呢?
這是又一項開支。金貴來不及想這些,金貴想著晚上的事,心不在焉,說一百塊就一百塊吧。小滿說,那就一百塊。
三個四川人磨磨蹭蹭到中午才出發,可他們走得很快。等不見人影了,小滿出來就對金貴大喊說:“箱子撬了!”
添火的金貴衝進屋裏,那個裝粗粉的紅漆箱子果真被撬了,隻有小滿才有鑰匙的,但現在蓋子開了,裏麵空了,裏麵是這些天熬的粗粉,足有十五斤。
小滿提上他打金貴的槍,拉起金貴就去追趕,小滿的弟弟和父親也加入了追趕的隊伍,他們分兩股包抄,想截住那幾個盜竊犯。
在出門的時候,金貴終於在廚房找到了一旦,匆匆留下一句話:“晚上我會回來的。”
追趕那三個四川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沿著長長的峽穀奔跑。路時而下到河灘,又時而躍上懸崖,跑了一個多小時,金貴明顯體力不支,胸腔裏拉風箱一樣,咳嗽,吐出的涎泡全是紅色的,頭疼,腳軟,沒有重心,這一次,金貴感到這條命去了一半。到了與小滿父親和弟弟彙合的地方,沒見三個四川人一根毛。小滿的弟弟終於說出了大家都不願說出的那句話:“他們早鑽老林子溜掉啦。”
那肯定是溜掉了,這峽穀往哪塊石頭後麵一躲,你也看不到,不用說那麼多岩洞,那麼多小峽穀,那麼多密密匝匝的樹,山上全是路。這隻是苦了金貴,他們看他垂著頭在那兒吐血泡子,問他還能不能堅持,金貴不吭聲,他知道魂快掉了。他聽見小滿在罵四川佬,說要報案。那又要回去報案,要翻過望糧山,整個夜晚又得在山路上過了。這算哪門子苦差事呀,這是賺錢做生意嗎?雨下下來了,天氣悶得人出氣不贏,峽穀裏充斥著一股嗆人的硫磺味,煙霧騰騰,天氣晦暗,仿佛要進入冬天的樣子,可現在是夏天。
小滿父子三人急匆匆在前頭走,金貴在後頭跟著。走了老遠歇息時,他們等著他,小滿說要不要架著走,金貴搖頭。小滿的弟弟給了金貴一根撿拾的木棍子,很結實,金貴就拄著了。
天色已經很晚才到村頭,他們沒有進村,誰也沒提吃飯的事,就徑直上山,到鄉裏去。
到了鄉裏已是三更時分,鄉裏的幾棟房子都沒了燈光,倒是派出所還有燈,運氣不錯。沒進屋,便聽見哭聲,還是一個男人的。他們推門進去,都看到那個在椅子上哭的人是金貴的爹,餘大滾子。
餘大滾子像一隻饑餓的猴子,人不人鬼不鬼的,金貴這一趟走來,也人不人鬼不鬼了。父子相見,無語凝噎。金貴問爹這是怎麼了,怎麼到派出所哭,他的爹說抓住了抓住了。唐所長伸出螳螂頸從裏屋出來說:“金貴你爹我隻罰他兩百塊錢,是看在他棺材被你姐夫輸走了,若不是這樣,我抓去讓他蹲半個月的號子。”金貴的爹說:“那就蹲吧,蹲吧,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小滿就說大家湊點錢罰了算了,當下就各自掏荷包,共掏出了三十七元八角錢,堆在桌上。唐所長說,香柏是國家二級保護植物,你餘大滾子還這麼大的膽。大家為餘大滾子求情,見是半夜,冷風颼颼,唐所長就答應了,按桌上的錢開了個收據,又問:“怎麼你們都曉得了?”小滿說我們是來報案的。唐所長說:“現在夜已深了,到時我跟四川方麵聯係了再說。”並詳細記下了小滿說的地址與姓名。
鍋就這麼空了,火就這麼冷了,餘大滾子回來找兒子要豬,隻有半頭豬的錢,金貴還想給一旦買東西呢,隻好悉數交了。
餘大滾子這一趟從山裏偷木回來,胃受了風寒,整日喊疼,看著那挖得缺頭凹腦的十幾把鋤頭,一個勁罵金貴,要他去撿炮彈來再打幾把好鋤頭。金貴就去了望糧山的黑風洞,那裏過去解放軍放炮炸過土匪,有時可以撿到一些彈殼。撿了一天,沒見到半隻彈殼,叔叔餘大梭子來了,是來要錢的,那時醫療費全是借的他的,他家要錢急用。沒錢,康保家賠的錢又太少,說起失棺的緣由,餘大梭子就上了王起山的門,他踢門,背著手站在堂屋中間,也不坐,瞪著兩隻老虎眼睛,朝王起山啐了一口,要他別動,別擦臉,別操家夥,他說:
“你這個小雜毛,老子叫幾個黑社會的打死你,殺你全家,連你父母兄弟姐妹侄女侄兒一起殺,老子沒見過你這號人,你還叫人?連你丈人的棺材都輸掉了,你還叫人?豬狗不如!看你把金菊打成什麼樣了?你有狠的你打自己的老婆?你打外人啦,你看看鎮上有狠的人,人家吃香喝辣,會賺錢,往屋裏扒,像你這種吃裏扒外的男人,還不如自己吃老鼠藥了死毬好些。從今天起,鎮蔬菜隊餘大梭子警告你,再打你老婆,再跟你老丈人過不去,老子對你決不客氣!……”
餘大梭子從懷裏掏出一個水杯,擰開,咕嚕咕嚕地喝下去,然後“叭”的一聲,將杯子摔在堂屋裏,登時酒香四溢。摔畢,拍拍手,昂頭而去。王起山屁都沒放一個,王起山躲在房裏抽煙。金貴的姐姐金菊倒是哭著收拾那些破玻璃,王起山說話了,王起山說:“嗬嗬,嗬嗬。”
村裏全在笑話小滿和金貴的那口海鍋。小滿說:“我準備養豬。”他是說拿它煮豬食。說是這麼說,鍋裏那一天就裝上了一滿鍋的冰雹。
一旦因為回去了,在山那邊。金貴就跑到山那邊去找到了一旦,又約了一個山洞。在兩個村莊的中間,一扇懸崖邊,周圍有櫟樹、珙桐和被山洪衝進溝的滾滾亂石。那天晚上,他們在山洞裏見了麵,外麵就下起了冰雹。隻聽見洞外的樹林到處被人砸著石頭,一旦就說鬼來了,金貴說哪來的鬼,正好緊緊把一旦抱住了,用衣裳把一旦包起來,然後找她的嘴唇,一旦的嘴唇左躲右躲,還是被金貴一口咬住了,還咬一旦的舌子,一旦也咬金貴的舌子。金貴的一隻手放在一旦小小的胸脯上,不敢往裏麵摸。可他想摸,多次在睡前想象著怎麼摸。當一旦說要送她回去時,對機會的即將消失使他顧不了那些,在往外走的時候冰雹砸著腦袋也沒去護,手急匆匆在一旦的內衣裏,可那隆起的地方比一顆冰雹都不如,他挨著打,一旦在他的腋下,在他的衣服裏,冰雹猛砸他的腦殼,好大的冰雹,疼也就讓他疼去,他捫著一旦的奶,有滋有味地放不下,一旦在喊砸得好疼啊,她一準心思沒放在金貴的那隻手上,他們在路上跑,一旦拿著電筒,電筒光裏是雞蛋一般大小的冰雹,有的比柿子還大。金貴砸得眼冒金花,到了村裏,一旦把電筒給了金貴,金貴又往自家村裏跑。這冰雹可真是怪了,金貴來時,隻穿了一件夾衣,還呼呼冒汗,他口含電筒抱著頭跑著,雙手有甜咪咪的感覺,可冰雹打他,把他的感覺往死裏打,抹去。幸福來得太突然了,他一路想著他成了大人了,他摸了女人了,女人的肉細嫩些,女人的胸脯也軟些,雖然不大,可那是女人的胸奶,一旦的,別人絕沒有摸過的地方。他想他成了大人啦,地上盡是些硌腳的冰雹粒兒滑他,絆他。
到了家冰雹越砸越多,地上堆起了一層,有瓦砸破了,冰雹從屋上漏下來,到了屋裏。他爹到處找漏瓦,帳子頂上用一件蓑衣蓋著,怕砸到床上了。金貴冷得直打牙嗑,在火塘邊烤了半天,牙穩住了,雙手烤著火,看著那手,沒有什麼變化,可心裏甜著,頭上有許多麻木的皰塊,他爹在床上說:“誰他媽又看見了天邊的麥子。”他爹說了幾遍,大罵,大放厥詞,說:“看你的蕎麥!”
蕎麥和天邊的麥子都說到一塊了,金貴上了床,躲在被窩裏,麥子湧動,人也在動蕩。胸口疼,可那隻有摸著沒有見著的一旦的胸脯在給他寒冷的心送溫暖,還有吻,一旦的嘴,嘴裏濕漉漉的舌頭和上下顎,還有一旦用嘴吸他的那巨大的力量。一旦愛他了,一旦要把他的舌頭咬下來。他想他遲早要被一旦咬死的。真幸福啊,被女人咬。
早上就有人在外頭嚷嚷說蟲子的事。金貴的爹餘大滾子先起床,開了門,帶進寒氣進來說:“好大的蟲子啊!大天蟲啊!”
什麼蟲子?
餘大滾子敲開一個冰雹,裏麵就有一個蟲子,肉乎乎的。餘大滾子對金貴說:“那一年下黑雪,你不知道下來了好多巴狗子(豺),那也是有人作了惡,老天爺要懲罰,後來雷劈死了後山的五個人……”可這是蟲子,僵而不死,用棍子撥撥,蠕動了。正在這時,金貴的姐姐青著眼睛來了,老遠就喊:“我的媽啊,死鬼他們還沒回來!”
接著就有了哭聲,也是家有沒回來的人——王起山和四五個進山挖槁本的人一夜未回,他們全是單衣單褲進山的。
金菊在那兒垂淚,金貴就對姐說:“凍死他!”
餘大滾子說:“惡人做了惡事有惡報。”
金菊說:“那狗日的死了我可怎麼活啊!”
她說出了這樣的話,王起山把她打得鬼一樣了,她到頭來說這種話。金貴不想可憐她了,姐不值得可憐,這麼個人。姐要他去幫忙找王起山,他不去,他說我不去,我找誰,我幫你找王起山?他爹餘大滾子一巴掌打過來,說:“再怎麼他還是你的姐夫,再怎麼也是一條命,混賬東西!”
金貴被迫出門,正準備跟隨一群處於悲傷和惶恐中的人去尋人,從南頭又出現了一群村裏的老家夥,都手拿著拾到的大冰蛋和肉蟲上門來了,請教餘大滾子。餘大滾子突然昂起頭,神色凝重,微微閉目,道:
“天上送來的東西,你隻管照收不誤。”
“吃了?”有人問。
“為啥不能吃。”那人的話很可能臨時啟發了糊裏糊塗的餘大滾子。在眾星捧月的目光期待下,誰知道餘大滾子是怎麼把別人遞來的一條肉蟲送進嘴裏嚼爛並吞進喉嚨中去的。他連吃了三條,綠色的蟲汁順著兩個皺巴巴的嘴角往下流,他不慌不忙地吃著,說出了兩個字:“麥子。”
“這是麥子嗎?這是天邊的麥子?”
“是麥子!是麥子!”全村一片相同的聲音。
於是開始搶麥子了。蠕動的麥子,肥大的麥子。人們想麥子想瘋了,饑餓的人們,就這麼突然發了瘋,連那些準備去山裏尋找親人的人也駐了足,人們紛紛從家裏拿來籃子,背簍,在地上,田頭搶“天蟲”,人們開始大嚼天蟲,口裏塞得鼓鼓囊囊,一片呱嘰之聲。天上的鳥似乎也聽懂了餘大滾子的話,也來搶這些天蟲了,大杜鵑、烏鴉、喜鵲、鶇鳥,都亢奮地拍打著翅膀,俯衝下來啄食這些從冰雹裏爬出來的蟲子,小一點的冰雹開始融化了,天氣又晴了,氣溫又升高,大冰雹有人用開山刀和石頭砸碎,在裏麵尋找蟲子。鳥越聚越多,鳥沒有人的手腳麻利,鳥憤怒了,鳥啄不到蟲子,就啄人的眼睛,有幾個人的眼睛啄瞎了,啄得鮮血直流,一手捂著眼睛,一手還在地上摸蟲子。
太陽大約三竿子高的時候,一陣熱風吹過來,冰雹驟然之間沒影了,蟲子也沒有了。有人竟然抓住了兩隻鳥,擰著它的頭說:“叫你吃我的麥子!叫你吃我的麥子!”
所有的人都突然住手在那兒,好像有人指揮一樣,停止了搶掠。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如夢初醒。我們剛才做了些什麼?我們手上抓著什麼東西,嘴裏嚼著什麼呀?
“全是瘋子,瘋子!”金貴大喊著,用一塊石頭狠砸自己的腦袋。
沒一個人理他。
在迷魂嶺的一個山洞裏,終於找到了那六七個死鬼,全死啦,凍死啦,六七個人抱成一團,皮膚烏紫,渾身結滿了冰碴,一個個驚恐萬狀,連眼珠子都凍成了冰疙瘩。村裏來了幾十個人,把他們抬回村去,下山時,他們一個個突然大汗滾滾,抬屍的人以為他們又複活了,一摸,還是冰的,那汗是真汗,是臨死前憋的,冷汗。抬屍的人給屍體擦著汗,自己也擦著汗,天氣可熱呐!
抬下山去後,哭聲一片,金貴的姐姐金菊手拿著王起山的一個蛇皮袋子,裏麵有滿滿一袋子槁本。她解開袋子,在裏麵翻著什麼,明眼人知道她在裏麵翻撲克。沒有。於是金貴他姐撲上王起山的屍體,叮嗵就是兩嘴巴,狂吼道:“王起山,龜兒子,老子打死你,你還手!哈哈,看你還能還手!”人家去拉她,她又一屁股坐下地,號啕著:“王起山哪負心郎,你中途走了,憨娃也走了,留下我受罪啊!”
被姐姐打歪了臉的王起山是不出聲了,金貴看著那個死人,也風光過,可他就這麼無聲無息了,這就是人的一生?他會下女人的膀子,他還會下?不會了。多麼風光的人也就是這個下場,站在村頭大石頭上的那個人,比村長還牛逼的那個人,又怎麼樣呢?日子無滋無味,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兩樣?他扶著他的姐姐,看到姐姐對死人橫眉鼓眼摩拳擦掌,就偷偷笑了兩聲。他笑了兩聲,那可響亮了,所有的哭聲都住了,都瞧著金貴這個人,憤怒地瞧著他,這個人怎麼啦,他一個人偷偷地笑?他就笑了。要不是他跑得快,他會狂笑不已的。那時候,他往山上走的時候,唐所長手拿著一大疊“死亡證”來念了。他隻聽見了一句“屬非正常死亡”,他就瘋狂地跑上了山,他知道那些人恨不得把他撕了。
他的心很亂,絆了一跤,又絆了一跤,手拽著草站起來,他是來看天邊的麥子的。他預感到麥子會出現,麥子就出現了,在天邊,嘩嘩地起伏,一片喧嚷之聲,擠得雲水翻騰,朝他滾滾而來。
“那不是我的麥子。”他說。他不承認。他坐在那裏,骨頭一根根地被人拆掉似的疼。
“我看見了,那又怎麼樣?”他說。他很想跟小滿說,他想嚇唬嚇唬小滿,說不定小滿拿槍去打天邊的那個魔鬼的。打得讓他沾上了甩不掉——就像腳魚咬手,看他發瘋後再打哪個。
晚上,他跟一旦說了。一旦說:“金貴,你說麼事?”一旦說:“金貴,你千萬別胡說了。你是不是也想麥子想瘋了?金貴,我嫁給你,我們再種一季苦蕎吧。”
“不,我要賺更多的錢,我要熱熱鬧鬧娶你,我要到天邊去。”
一旦捂住了他的嘴。一旦拉住他,說:“金貴入邪了。”
“哈哈,我才不會入邪咧,與其在這峽穀裏等死,不如到外麵去尋死。”
“你說屁話。”
“不如去天邊尋死。”
“金貴,你撇下我?”
“我們一起走吧,一旦,這兒不是人待的地方,你都看見了,一旦。”
“你邪火了,金貴,我不理你了。”一旦跑了。
金貴想帶著一旦出去,到很遠的山洞裏尋歡作樂一段時間後,兩個人喝一瓶農藥了事。金貴喜歡說過頭話,也是嚇唬一旦的,一旦不聽,一旦像躲瘟神一樣躲開金貴。金貴有些費解,就去找小滿,小滿大罵了金貴一頓,說:“你媽的個逼,你要害死我姨妹?我一槍把你腦子打壞了?我還會上項目的,我上了新項目,賺了錢給你診腦子。”小滿又去了一趟房縣,會過去鋸木場的朋友,隻帶回了幾根甜柿子苗。我的天,苗隻有兩尺高,要結甜柿子,那等到驢年馬月?小滿就蹲在甜柿子苗前抽煙,每天三泡尿,澆那苗子。
一旦用背簍背來了一袋苦蕎種。她悄悄地來,放下後又悄悄地走了。那天金貴不在,她放下蕎麥種,又把金貴的鋤頭磨了幾把。金貴回來,餘大滾子給他說:“還不上山去種苦蕎!”
鋤頭磨得又亮又快,好好的苦蕎種子,噴香噴香。金貴不種,說:“說不定又要遭什麼災呢。”可他不得不種,為了一旦,他也得種。他就上山種了,他在坡田裏邊種邊發呆。撒肥的時候發呆,鋤地的時候也發呆。
就有人說,金貴看到了天邊的麥子。
他的爹餘大滾子上山去質問金貴,給了他兩嘴巴,把他打出了血,問他:“你說,你究竟看見了啥?”金貴不吭聲,爹扯著他的耳朵,指給他看西邊的天空,說:“那裏有個雞巴,幾朵雲,哪裏有麥子,哪個造謠說你見了麥子?哪個栽贓我的兒子!”餘大滾子再好好地跟金貴說:“等我把棺材打起了,就給你打結婚的家具,一旦是個好妮子,天下難找的女人,金貴,下半輩子你要享福了。”
第二天一早,餘大滾子就不許金貴出坡了,把他關在家裏,說地裏的草他去薅。餘大滾子還托人讓金貴的叔叔給金貴買了一盒“鎮腦寧”,讓他關在屋子裏吃。
可村裏人都說金貴看到了天邊的麥子。
“這是村裏人都在咒你死,不要理他們的。”餘大滾子背著薅鋤臨走時叮囑他說。
餘大滾子上山的第三天晚上回來,就報告了一個天大的消息:他發現了一個紅毛野人。他說那野人人高馬大,高額角,扁鼻子,大嘴巴,群山之間,如履平地。他說野人見了他就大笑,他嚇壞了,就喊:“修長城,修長城!”那野人就跑了。他說野人都是秦朝避亂的,怕修長城就逃到咱神農架來了,年長月久,成了山精,有時會出來問:“長城修完沒有?”你見了這些野人,隻要說一聲“修長城”,野人就會嚇跑,比風還快。
這話不知怎麼就傳到鄉裏了,鄉裏又傳到縣裏,望糧山來了許多捉野人的人,都拿著照相機,說隻要弄一張野人照片,到香港去就可賣十萬塊錢。村裏人可惜沒有照相機,都拿了鋤頭、扁擔、獵鉤子,小滿甚至拿了槍,想把野人死活捉到。
金貴沒去,他被爹關著了。等到捉野人的人回來,果真把野人捉到了,哪是個紅毛野人呀,就是個野瘋子,傻逼。
那些人捆著傻逼下山來,金貴目睹了一場搶奪野人的大戰。這是今年的又一場大戰,跟搶奪肉蟲差不多,大家恨不得把那“野人”五馬分屍,拉膀子的拉膀子,抓手的抓手,抱腿的抱腿,都說“是我的”,為此打得一塌糊塗,聽說張學有的兩顆卵子踢破了一顆,劉德娃的指頭刖斷了兩根。翁婿反目,叔侄成仇,兄弟翻臉,應有盡有,都是為了分那懸賞賞金。可是一到村裏,坐在村長家的幹部們看了,說:“是啥雞巴野人!”一文錢也得不到的村民們失望至極,恨不得揍那野瘋子一頓。大家以為那瘋子不能說話,可那瘋子說出話了,傻笑著說:“俺找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