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寫過平原,寫過水上生活,寫過小鎮。我愛我的故鄉平原上肥沃的泥土,然而現在我更愛貧瘠的、幹硬的石頭。當某一天,我悟到了一點什麼的時候,我決定奔大山去。平原對我已沒有誘惑,假如我硬寫,我也許還是能寫,但大山的未知的東西,神秘的東西更誘惑我,讓我時時有一種新奇的曆險的衝動,除了行為,還有心靈,這對我的寫作有一種激發作用。在鄂西北大山的惡劣的生存環境中,我看到了苦難是怎樣磨礪著人的。石頭上能生長什麼呢?堅硬的,被風刮得幹幹淨淨的石頭一定有什麼使我著迷。石頭生長著苦難,苦難生長著道德,完成並堅守它。生命就是冒險,深藏,默默的抗爭,這一切用文字寫出來,用石頭壘成的文字寫出來,將是十分壯麗的,也是強壯的,有質感的,飽含深情的。
我認為,人是為彌補他生活的缺陷才寫作的。我們生活的質量十分糟糕,一日三餐,然後局限在一個大院裏,那裏麵有不少神經質或神經錯亂的人。我看著一些曾叱吒文壇的作家們是怎樣從英氣勃勃到衰老,到死亡的。長期呆在這樣的地方,呆在城市,人不僅喪失了創作的激情,也喪失了生命的激情。那些前輩們每天從我們麵前晃過,他們步履蹣跚,滿頭飛白,不僅讓人心生對他們的憐憫,也暗暗為自己的晚年擔憂悲哀,並使人產生一種文學的末路感和悲壯感。我為自己不斷新增的年齡而恐懼,我想,我肯定欠缺什麼。那就是生命中的野性,反叛,對偏遠山區、遠方生活的向往,另一種生存狀態的溫暖。我知道了我這個年紀所需要的東西,雖然遲了點兒,但也許剛剛正好。作家為什麼要擠在一起?這不是割斷了與大地,與人民,與生活的聯係嗎?一些偉大作家永遠是我們的楷模,比如法國作家吉奧諾,在他成為了龔古爾文學院院士之後,他也沒去過巴黎幾次,長期住在當年法國偏僻的普羅旺斯高原的馬諾斯克,他認為巴黎庸俗,饕餮,忙忙碌碌,是個迷人而又腐朽的無賴。因此他寫高原的作品充滿了神聖的魅力,充滿了壯闊溫馨的生命感。寫過《蘇格蘭人的書》的劉易斯·吉本,評論家布朗在評價他時說:“你可以在他的作品中聽見大地的發言。”這是一種多麼誘人的寫作狀態,也是一種多麼愜意的寫作結果。我們蒼白的生活中有諸多缺陷,我不過是正視了,但隻走了一小步,遠沒有達到我理想的距離。
羅億清:但是,我看到有一些作家長期呆在某地,比如城市裏,也能寫出很好的小說,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陳應鬆:我認為寫出“很好的小說”的並不多見,有,但是不多見。我讀到的一些城市小說大多充滿了無聊和無奈的氣息,有些是變態的尖叫,有的是模糊的囈語,惟一缺少的是這個時代各個角落裏人們生活的逼真氣息,要像熱浪一樣撲來的那種勞動的氣息。我自知有些作家已經不需要我這種走出去的寫作,因為他們已獲得了一批讀者,他們更有名氣。那些養尊處優的讀者們,喜歡看那些適合他們生活方式的小說,習慣了某些作家的筆法與故事,可我卻還要努力地用新的東西刺激、尋找喜歡我這種小說的讀者。我希望有一批讀者能有另一種被刺激起來的閱讀欲,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另外的語言,感情和氛圍,另一個生活的場景,並且能讓他們與我一同走進去。我也並不是說非城市小說就是好小說,有一些寫農村的,寫邊地的,寫荒涼的小說依然很平庸,很傳統,缺乏衝擊力。特別是慣性操作的寫手在如今較多。所以,不管寫什麼題材的小說,必須沉下去。作家必須用全部的心靈去感知大地的深度與炎涼,必須貼近感動的源泉,生命的根基,更加忠於真理和現實,用尊嚴和誠實寫作,必須有強烈的悲憫情懷。
我甚至還認為,文學其實並非文學,它可以是人生、命運和曆史,但決不是文學。小說寫到如今,我私下感到,文學是一種對生活的經驗性的總結,文學表達了你的希望,你的絕望和你的唾棄,文學是一種愛憎分明的東西。文學是對生活概貌的一種認識,它的出現,直接表達了我們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文學不是暖昧的,絕對不是,文學不是休閑的,不是時尚,絕對不是,文學是永恒意義上的東西。文學要把我們的生活說絕了,文學隻差喊出來了,雖然從容又理性。文學恰到好處地在怒吼和棒喝的邊緣。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我信。
羅億清:我理解您說的這些,我正想問的問題,您已經說了,這就是:文學究竟是什麼的問題。文學寫作的領域越來越廣闊,因為現在我們的生活在急劇變化,社會的階層也在迅速分化,我們麵臨的問題也越來越多,可寫的東西也越來越多。而您卻回到了最偏僻、荒涼的世界,就像《小說選刊》的一篇首卷語說的:您離開了熱熱鬧鬧的當下生活,去關愛那些特殊的、苦難的、生活在蠻荒環境中的人物,這確實需要勇氣。關於您作品的風格,也是現在大家關心的問題。我注意到李運摶在評論您的小說時使用了“奇異文本”的說法,上海長中篇小說獎獲獎評語也使用了“風格奇異”這個詞。上海評論家楊揚甚至說:“這是一個有衝擊力的作家,奇異、慘烈、生冷,在現當代作家中很少看到。”都使用了“奇異”來界定您這些神農架小說的風格,我認為“奇異”確是您現在小說的特征。不僅故事奇異,語言也奇異,而且一些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性格也非常奇異。另外,除了奇異外,許多評論家使用了“驚心動魄”和“慘烈”等詞,如吳義勤、秦萬裏、李子雲等。但都是奇異的延伸。過去評論家評論您的小說愛用“奇崛”,奇異與奇崛是一回事嗎,您認為這種評價準確嗎?
陳應鬆:嗬嗬,我認為應是準確的。我在動筆的時候沒怎麼想到風格,我過去說過,風格是慢慢形成的,現在看來風格是悄悄形成的,無意中形成的。我牢牢地抓到了我想表達的那種感覺,我隻想用不動聲色的方法,偏於壯美的方法,把它強烈地表現出來。我隻在不動聲色和強烈之間尋找語言,這才是我痛苦的事,要做的事。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在不動聲色和強烈之間找到滿意的表達方式,解決這一永遠也解決不了的矛盾,從而產生了樂趣。奇異和奇崛我看意思相近,隻是“奇異”中有“神秘,聞所未聞”的一層涵義在裏麵。有一首歌不知你聽過沒有,叫《神農架真是有點神》。我當然希望我的小說“有點神”。
羅億清:神農架這個地名確實很有名,您好像多少沾了這個地名的光,或者說沾了它的靈氣吧。但作家筆下的地名好多都是虛構的或是當初並不出名,而後來名滿世界,如馬爾克斯的馬孔多,福克納的傑弗遜,莫言的高密東北鄉。
陳應鬆:神農架的確很有名,不過也許未必。我作品中的神農架無法跟你提到的這些作家相比,那太微不足道了。神農架在人們的印象中,不過是出野人的風景區,很多人不相信神農架的生存現實會這麼嚴酷。在此我嚴正申明,神農架不過是我虛擬的一個小說場景,現在,有時候我讓它叫神農山區,有時候叫南山。何況神農架並不僅僅隻是一個行政區,按地質學的界定,它包括鄂西和鄂西北好些地方,甚至還包括四川的幾個縣,在地質學上它稱為大神農架地區,或中央山地。高密東北鄉就算確有此鄉,也不可能讓全世界有趣的事兒都發生在那裏,也是虛擬的;南美洲一個在泥沼深處的馬孔多鎮也是天下怪事的集散地,但那確是不存在的;傑弗遜小鎮不過代表了南方,代表了福克納心目中的南方,代表了密西西比州的某一個福克納童年記憶的亮點。作家確實有必要創建這樣一個營地,一個家園,讓他躁動的靈魂憩息,在“家園”的撫摸中進入文字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