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鳴蜩
智賢
作者:徐徐
她理想的男子是高大,瘦削,有一點黑,斯文,有一雙憂鬱深邃的眼睛。她在紙上畫,畫到最後,才發現仍然是Y的樣子,她高中的老師。早就死了,是她高三的時候就患癌死了。她畫的永遠是Y上課時的樣子。斜靠在一張課椅上,手裏拿著半截白粉筆,搓著沾在手指上的白粉,眼睛望向窗外,沉浸在自己所講的內容中,有些出神和忘我。
她才13歲,早熟聰慧的女子,但是很搗蛋,像一隻還沒長大的小獸。住校生,總是不做作業,上課講話,坐得東倒西歪,跟男生打架,早上起不來,晚上睡得早,但功課很好。她在周記本上寫:哎,完了,這個學期的化學習題幾乎沒做,要考砸了。他用紅紅的筆批注:“不做怎麼可能有收獲!”打了一個紅紅的感歎號!她不知從哪裏抄了一段生肖的命理,後麵加了些小兒女的對照慨歎,權充每周的交差。他又用紅紅的筆寫了很長一段,不要相信命運,列舉她好幾處優點,勉慰她一陣。她看的時候真是感動,但頑劣心總是不改。他時不時地把淘氣的她單獨拎到辦公室麵談,和善地,卻話很少。一排平房前,一個花圃,院落裏有一株巨大的雪鬆,下麵開滿梔子花,高大的他耐心彎下腰,讓她坐在一張藤椅上,一遍一遍地,重複著不多的話題:不能不做作業,要努力,要認真。她總是低著頭,不敢看他那雙深深的眼睛,而他的眼睛也總是往別處斜看著一點。
高二的時候分班,她聽了Y的話,選了文科。Y是學曆史教曆史的。他把她鄭重托付給新的班主任。她仍然頑劣難改,成績永遠很好,但永遠做不了第一。隻是她的曆史成績突然平庸,全無靈性了。Y因為教學理念與校長發生衝突,正試圖調離學校。很少能在校園裏看到他,即使見到也是匆匆一笑,先生好,打個招呼停頓一下。
噩耗傳來,她永遠不記得自己當時在做什麼,怎麼回憶都是空白,高三的冬天,一群周日仍在早讀的同學,不知怎麼外麵躁動起來。大群同學擁著去看,Y的妻子到學校來處理後事,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也很高大,麵目清秀,懷著五個月的身孕,有點臃腫,神色悲哀。
她對他的印象就是這麼多。隻有這麼多。她寫信給師母,字裏行間地安慰了她,也回憶了Y對她們的關照。她給她寄了一張他們的結婚照。5寸的老式結婚照,假的背景,旋轉的樓梯突然斷了頭隱沒到更假的空間裏,Y跟穿白色婚紗的新娘長身玉立地站著,臉上微微浮起笑意。從那以後,她突然不頑劣了。她變得沉默又高傲,吃完晚飯後,跟不多的一兩個朋友散步到學校外麵的村莊,爬到一個廢棄的磚瓦廠的高處,遠遠地看著夕陽慘烈地下墜,世界一片通紅。一片安靜,吹著風,到處都是荒草。什麼都沒有。
好多年後,她有時還會想起五月的光景,開滿白色梔子花的小院落,有一株大雪鬆,夜色靜謐柔和,那裏佇著一個少女的心。還沒盈滿,就被咬掉了一塊。她永遠是缺了一塊的。
(年秋仲薦自《三聯生活周刊》)
責編:小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