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路

周邊

作者:[韓國]李清俊 著 金冉 譯

李清俊(1939-2008),生於全羅南道長興郡,1966年畢業於國立漢城大學文理學院德語係,1965年以小說《退院》獲《思想界》雜誌新人文學獎,開始在文壇嶄露頭角。他的創作一直關注政治、社會的機製與人類精神的對立關係,特別是執著追求語言的真實和話語的自由。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他的小說更多地探尋了人類生存的本質意義。作品先後獲第十二屆東仁文學獎、第二屆李箱文學獎、大韓民國文學獎、怡山文學獎、第一屆二十一世紀文學獎。主要代表作有《你們的天國》、《白癡和傻子》、《西便製》。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日等語種,在世界各地出版。

1“我明天一早走。”離開午飯桌時,我終於說出了一直憋在嗓子裏的話。

老人和妻子同時停下手裏的飯勺,隔著飯桌詫異地看我。

“明天一早走?這回也說走就走了?”老人把飯勺擱在桌上,好像不敢相信似地反問。

箭已經離弦了。到了這一步,既然話已經說出口了,就不能含糊作罷。

“嗯,明天早上走。又不是學生放假,同事們都在幹活兒,就我能這麼輕閑嗎?攤給我的事也不是一兩件。”

“那也是,也不歇幾天再走……你們挑了大熱天來,我還估摸著能多玩幾天再走呢……”

“我哪有什麼挑剔天熱天涼的份兒啊。”

“那也是,大老遠的路好不容易來了,不能這麼快就走啊。你總是下頓沒接上頓,褥子沒坐暖就要一大早上路……這回又不是自己來的……就多住一晚上,好好歇一下再走吧。”

“今天不是休了一天了嘛。休一天工作就要耽誤三天呐。交通雖說比以前方便了,但從這兒到首爾迢迢千裏路,來要一天,回去也要一天工夫……”

“有什麼急事,也不先處理好了再來……”這回不是老人,而是妻子向我投來抱怨的目光。

她當然不是在責怪我的伎倆,因為她清楚我並沒有急著要辦的事。從首爾出發的時候,我跟她說過已經把所有急事都處理完了。而且是我先提議,這次去老人那裏要多住幾天,兼作一次輕鬆的夏季旅行。她這是在嗔怪我缺少耐心的情緒突變。她其實是在怪我做出如此冷漠無情的決定。沒有來由的憐憫和哀怨的眼神更加清楚地印證了這一點。

“是啊,事情那麼忙的話,倒是應該回去啊。有急事要幹的人,留也留不住啊。”坐在那兒好一會兒默默不語的老人,像死了心似地說道。

“知道你總那麼忙,這麼遠的路來看我這老太婆,連一個囫圇覺都沒讓睡踏實,當媽的心裏過意不去才要留你。”

說完,老人臉上帶著無動於衷的表情,往長煙杆裏仔細地壓入豐年草①。

就這樣輕易地死心了。老人往煙鍋裏壓入煙絲時的表情,找不到一絲妻子眼裏透出的那種哀怨。兒子無情地急著要離她而去,可從她身上察覺不到對兒子的惋惜之情。也沒用火柴點煙,老人就那麼坐著不停地往煙鍋裏按煙絲,眼神完全接近於漠然。

老人過於簡單地死心了,我反倒忽生一股怨氣。

我終於站起身,然後像是在老人的無動於衷麵前敗走似地逃出房門。

橫推門外的院子裏,一棵矮小的梔子樹佇立在正午的驕陽下。

2太陽曬得屋後的地皮熱氣騰騰,大豆田中間有一座墳頂著枝葉茂密的赤皮楊。我坐在赤皮楊的樹蔭裏朝大豆田下麵望去,屋子的模樣如同一隻在潮濕裏冒出來的夏天的蘑菇。

我很快陷入到一種煩躁不安的情緒裏,似乎突然間從哪兒冒出一筆陳年舊債似的。

當初的錯都因為這窄小而陰暗的該死的草房。像突然冒出什麼舊債一樣讓我感覺不舒服的是它,讓我改變初衷隻待一天就決心離開也是因為它。可是我沒有舊債啊。以我的處境,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欠下老人什麼債。

就這一點來說,老人也完全相信我。

“我都快七十了,往後剩下的日子還能多長啊。”

老人因為滿口的牙都爛掉了,吃東西很不方便,有一次我就隨口勸過她一次。對於我虛情假意的“買一副便宜假牙戴怎麼樣啊”這句話,也許一開始就覺得沒什麼希望,老人一口回絕了。

“這副皮肉湊合一下走了就得了,都這歲數了,老了老了還要見識什麼新生活啊……”

我看見她因為痔瘡犯得厲害,連大便都很吃力,有一次曾勸她去做手術一類的。

當時老人的回答仍然差不多。

“就算歲數大了也是,婦道人家就是婦道人家嘛,怎麼能讓別人瞧著陰處呢,忍一忍就這麼走了。”

或許是因為她覺得餘日無多了才如此,更重要的則是老人明白自己的處境,不能向兒子提出任何要求或索取什麼回報了。

那是我讀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因為大哥酗酒而敗光家產以後,尤其是大哥撇下三個侄子和孩子們的母親棄世後,把所有長子的責任都扔給我之後,事情就算是一步步發展到這個地步了。

我讀高中和大學,再加上三年軍營服役期間,老人沒有盡到一點兒生兒育子之人的義務。而我讀完高中和大學並且服完兵役後,也從未想過要盡子女的孝道。不是老人什麼都沒有給我,而是因為我自己的處境——我不得不推脫掉大哥扔給我的長子的責任。

到頭來老人跟我之間就形成了這種互不相欠的關係。老人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所以她對我不會有任何期待或抱怨。

她就是這樣一位老人。可是這次不知道為什麼,老人的眼神有些反常。是啊,連假牙和手術都執意推辭的老人,還差兩歲就到七旬古稀了,老了老了又產生了對新生活的憧憬嗎?

總覺得老人在做一個荒唐的夢,而且肯定是個很宏大的夢。

從一開始都是屋頂改造運動惹的禍。

“家家房頂都要上瓦,要麼上石棉瓦呀。”

一開始老人像在嘮叨別人家的事兒一樣提起房子的事。那是昨天晚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入睡前的事了。夜深了以後,大嫂才領著三個侄子到鄰居家借宿去了。我們夫婦跟老人擠在狹窄的小屋裏鋪好被褥。

嘿……咿呀! 嘿……咿呀!這時,不知道從何處傳來夜裏幹活兒的男人們喧鬧的合唱聲。我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問這是什麼聲音。老人像是忽然想起什麼,悄悄說:“村裏人家都忙著翻新房子,夜裏不睡覺這麼吵。”

這就是農漁村屋頂改造運動。推廣統一稻②以後,家家戶戶的屋頂上就很難再蓋草③了。從早春開始的屋頂改造運動如此這般弄得很像樣兒。隻要改造屋頂,就能從政府領到五萬元④的補助。開始插秧前的早春時節,還有結束插秧後的初夏至今,村裏改造屋頂的事基本告一段落了。

頭一次聽老人提起這事時,我的心不由得一沉。一瞬間腦海裏第一次浮現出欠老人債的想法。這老人如果懷揣著沒用的心願怎麼辦呢?可是我的心很快恢複了平靜。首先是因為我沒有欠老人什麼。老人不可能忘記這一點,而且不會跟這樣的兒子提出什麼輕率的要求。老人的脾氣從一開始就令我十分放心。而且這次就算老人有什麼異想天開的念頭,那也隻能是因為這房子的破敗模樣。不管是不是石棉瓦,這破房子本身不值得收拾啊。總之老人好像也不敢抱有什麼幻想,她提起這件事的口氣也明顯像嘮叨別人家的事。

事實上卻是我在誤解。這似乎不是老人心裏的真實想法。

“既然是公家搞的事,這房子也來說過幾次了吧?”

由於過分樂觀地估計了事態,兼作是對老人的安慰,我漫不經心地隨口應付一句,卻成了我的一次失誤。

老人重新坐起來,拿起擱在枕邊的煙杆,開始往裏裝一撮豐年草。

“憑什麼不到咱家來催呢?”

老人仍然像在說別人家的事,心不在焉地說道:“裏⑤長跑來催過,麵上也來撂過話兒……都不是一兩回了……後來幹脆他們那邊開始低聲下氣了。”

“那媽您是怎麼抬杠的?”我到這時還沒理解老人的心思。

“這事還有什麼可抬杠的啊。他們也都是長了眼珠子的人呐……他們來求我,我也跟他們求情了。老太婆也是人呐,難道我就不想住好房子啊?要是一想就能成,我心裏早就一千回一萬回地想跟人家一樣給房子上瓦換柱子了,可是你們倒是看看這房子的熊樣兒,就這破草房還提什麼上不上瓦啊……”

“那他們怎麼說?”

“我這麼一說,他們以後也來走動過幾次,後來就稀裏糊塗沒動靜了。他們又不是睜眼瞎,來這兒瞧上一眼還看不出來嗎?”

老人用又粗又糙的拇指尖壓了壓發燙的煙鍋。

“這些人是想把這村子的屋頂百分之百改造好,弄成模範村吧。”

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泛起一絲苦澀,我想趕緊把這話題對付過去。

然而這卻成了決定性的失誤。

“也是呀,他們也說過這些話。今晚幹活兒的那家也改造完了,這村裏沒改造屋頂的,就剩咱家跟住在下屯的順心家了。”

“那也是,為了弄成好聽的模範村,連這種破房子也非要上瓦嗎?”

“就是啊。要是光往房頂上瓦就行,那我們也想咬咬牙幹一回,可這種房子,得換一塊地基重起啊……”

模範村成了導火線,話題重新引向了意想不到的地方。我的心這才重新提了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話說回來,改造屋頂說起來容易啊,其實重新蓋房子的人家就有好幾家呢。”

既然打開了話匣子,老人開始仔細地絮叨起村裏的情況。

後來才了解到所謂的屋頂改造運動,其實有很大的靈活性。原則上要撤下草皮屋頂,鋪上瓦或石棉瓦,但是考慮到上瓦後的承重問題,有許多人家順便更換了幾根新柱子和橫梁。以此為借口,大多數人家就像重新蓋房子一樣從地基開始翻建了房子。老人當然也聽到過這類的勸告。因為柱子破舊了所以不能給房頂上瓦,隻是借口而已。借口柱子不結實一直拖著不肯改造屋頂的三戶人家,今天晚上又有一家開始連夜動工翻蓋房子了。老人不敢奢望給房頂上瓦,不是因為房子的柱子老朽了。老人害怕要重新動工蓋新房子,所以對這件事死心了。不能隻相信腐朽無用的柱子了。

到此這件事還不能樂觀。我忽然想起欠老人的債了。

老人這時好一陣子隻把注意力放在煙杆一端漸漸熄滅的煙火上,接著似乎很難繼續把心願憋在心裏了,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歎息之餘像是隨口說說似地說:“也想趁這機會,差不多的話也給咱家再添一間屋子,房頂也鋪上石棉瓦……”

老人終於說出了憋在心底的心願。

“不知道今天死還是明天死,連鳥獸都不如的命啊,硬是活到這歲數,啥念頭都有啊。連那個衣櫃都沒地方擱,一會兒擠這兒一會兒推那兒的,有時候咬咬牙幹一回的想法就像煙囪一樣冒起來……”

老人到底還是用這種方式清楚地表白了自己的心願,就算不是現在,至少曾經有過這種念頭。

我無言以對了,隻好閉上眼睛默默地聽,一邊在心裏百般叮囑自己——我不欠老人的債。

“這回,麵裏就這樣馬馬虎虎對付過去了,不知道明年還能不能這麼唬弄過去。也是啊,不能說是因為害怕麵裏的人才重新蓋房子吧。不過孩子們的媽,興許是嫌棄老太婆的味道,放著還能貼著背躺下的地方不睡,天天到鄰居家借住的模樣,我也不能裝看不見呐。”

我幹脆不做聲了。老人就像自言自語似地一個人繼續嘮叨。聽老人的話,她的頭腦裏好像已經有了相當具體的計劃了。

“國家發五萬塊補助,先把事兒幹起來的話,花大錢的地方還能有什麼呀……家裏沒有男人,不像別人家那麼容易出勞力,隻要你嫂子去田裏拔一夏天的草,勇石他爸也不能裝不知道啊……”

也就是說,可以把和泥的活兒交給勇石他爸,而更換柱子用的板架木料可以到裏長家的山上便宜買幾根。

老人煙鍋裏的煙火已經完全熄滅冷卻了。老人連續吮吸著已經熄滅了的煙杆。聽她的口氣,就算是為了麵政府的五萬元補助金和左鄰右舍的幫忙,不蓋房子都可惜了似的。

雖然如此,老人始終也沒有流露出對我的要求或者不滿,說話的方式也像是隨口嘮叨以前的事,或者差一點兒做過的事一樣,而且說話的口氣是想方設法不讓我感覺到直接的心理負擔。老人說話的聲音也始終帶著早已死了心的那種特有的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