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給抱怨生活者的信(2)(1 / 3)

熱愛生命

【法國】蒙田

我對某些詞語賦予特殊的含義。拿“度日”來說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時候,我將“度日”看作是“消磨光陰”,而風和日麗的時候,我卻不願意去“度”,這時我是在慢慢賞玩、領略美好的時光。

壞日子,要飛快去“度”,好日子,要停下來細細品嚐。“度日”、“消磨時光”的常用語令人想起那些“哲人”的習氣。他們以為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在於將它打發、消磨,並且盡量回避它,無視它的存在,仿佛這是一件苦事,一件賤物似的。至於我,卻認為生命不是這個樣的,我覺得它值得稱頌,富有樂趣,即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還是如此。我們的生命來自自然的恩賜,它是優越無比的,如果我們覺得不堪重負或是白白虛度此生,那也隻是怪我們自己。

糊塗人的一生枯燥無味,躁動不安,卻將全部希望寄托於來世。

不過,我卻隨時準備告別人生,毫不惋惜。這倒不是因生之艱辛或苦惱所致,而是由於生之本質在於死,因此隻有樂於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惱。享受生活要講究方法。我比別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為生活樂趣的大小是隨我們對生活的關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時光不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我想靠迅速抓緊時間去留住稍縱即逝的日子,我想憑時間的有效利用去彌補匆匆流逝的光陰。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暫,我愈要使之過得豐盈飽滿。

給抱怨生活者的信

徐誌摩

得到你的信,像是掘到了地下的珍藏,一樣的稀罕,一樣的寶貴。

看你的信,像是看古代的殘碑,表麵是模糊的,意義卻是深微的。

又像是在尼羅河旁邊幕夜,在月亮正照著金字塔的時候,夢見一個穿黃金袍服的帝王,對著我作謎語,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說:“我無非是一個體麵的木乃伊。”

又像是我在這重山腳下半夜夢醒時,聽見鬆林裏夜鶯的Soprano可憐的遭人厭毀的鳥叫,他雖則沒有子規那樣天賦的妙舌,但我卻懂得他的怨憤,他的理想,他的急調是他的嘲諷與詛咒,我知道他怎樣地鄙蔑一切,鄙蔑光明,鄙蔑煩囂的燕雀,也鄙蔑自喜的畫眉。

又像是我在普陀山發現的一個奇景:外麵看是一大塊岩石,但裏麵卻早被海水蝕空。隻剩羅漢頭似的一個腦殼,每次海濤向這島身摟抱時,發出極奧妙的音響,像是情話,像是詛咒,像是祈禱,在雕空的石筍、鍾乳間嗚咽,像大和琴的諧音在皋雪格的古寺的花椽、石楹間回蕩——但除非你有耐心與勇氣,攀下幾重的石岩,俯身下去凝神地察看與傾聽,你也許永遠不會想象,不必說發現這樣的秘密。

又像是……但是我知道,朋友,你已經聽夠了我的比喻,也許你願意聽我自然的嗓音與不做作的語調,不願意收受用幻想的亮箔包裹著的話,雖則,我不能不補一句,你自己就是最喜歡從一個彎曲的白銀喇叭裏,吹弄你的古怪的調子。

你說:“風大土大,生活幹燥。”這話仿佛是一陣奇怪的涼風,使我感覺一個恐怖的戰栗;像一團飄零的秋葉,使我的靈魂裏掉下一滴悲憫的清淚。

我的記憶裏,我似乎自信,並不是沒有葡萄酒的顏色與香味,並不是沒有嫵媚的微笑的痕跡,我想我總可以抵抗你那句灰色的語調的影響——是的,昨天下午我在田裏散步的時候,我不是分明看見兩塊凶惡的黑雲消滅在太陽猛烈的光焰裏,五隻小山羊,兔子一樣的白淨,聽著它們媽的吩咐在路旁尋草吃,三個割草的小孩在一個稻屯前拋擲鐮刀,自然的活潑給我不少的鼓舞,我對著白雲裏矗著的寶塔喊說我知道生命是有意趣的。

今天太陽不曾出來。一捆捆的雲在空中緊緊地挨著,你的那句話碰巧又添上了幾重雲霧,我又疑惑我昨天的宣言了。

我又覺得奇怪,朋友,何以你那句話在我的心裏,競像白堊塗在玻璃上,這半透明的沉悶是一種很巧妙的刑罰,我差不多要喊痛了。

我向我的窗外望,暗沉沉的一片,也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日光更不必想,他早已離別了,那邊黑黝黝的是林子,樹上,我知道,是夜鶚的寓處,樹下累累的在初夜的微茫中排列著,我也知道,是墳墓,僵的白骨埋在硬的泥裏,磷火也不見一星,這樣的靜,這樣的慘,黑夜的勝利是完全的了。

我閉著眼向我的靈府裏問訊,呀,我競尋不到一個與幹燥脫離的生活的意象,幹燥像一個影子,永遠跟著生活的腳後,又像是蔥頭的蔥管,永遠附著在生活的頭頂,這是一件奇事。

朋友,我抱歉,我不能答複你的話,雖則我很想,我不是爽快的西風,吹不散天上的雲朵,我手裏隻有一把粗拙的泥鍬,和如其有美麗的理想或是希望要埋葬,我的工作倒是現成的——我也有過我的經驗。

朋友,我並且恐怕,說到最後,我隻得收受你的影響,因為你那句話已經凶狠地咬人我的心裏,像一個有毒的蠍子,已經沉沉地壓在我的心上,像一塊盤陀石,我隻能忍耐,我隻能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