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給抱怨生活者的信(3)(1 / 2)

為了增長智慧,為了一個人的精神,這方麵的考慮是極有用極必要的。時間的嬗遞,大自然的變易,陰陽的幻化,人間的億萬個偶然,每個人每個生物的種種意外,都是在為我們的葬禮宣講,提醒我們去注意那掘墓老人“時間”在怎樣地挖土掘墓,好讓我們埋葬我們的罪孽或悲哀,把我們的屍體種下,等到美好的永恒,或難以忍受的永恒,再生長出來。太陽每繞世界一周就是生與死分割一次,而到第二天兩部分都被死亡所占有,我們生活過的歲月已成過去,那時的我們可以說已經死去,我們再也不能過一次以往的歲月了,一直到上帝結束我們的壽命。最初,當我們從母胎出生,感受到太陽的溫暖,我們可以說是換了一個世界。然後,我們又入睡,進入形似死亡的境界,對世界的變易漠不關心,即使我們的母親、奶娘死了,或野豬毀了我們的葡萄園,或我們的國王生病了,我們都不在意,就像我們的眼睛被大地裏流淚的泥土封閉了一樣。過了七歲,我們的乳牙掉了,在我們還未死時就死去了。就像一出悲劇必要的序曲一樣,此後每隔七年都有可能變成我們生命的最後一幕,可能由於自然原因,或偶然原因,或自己作孽,我們的身體瓦解,一部分衰弱了,一部分鬆弛了,我們也嚐到了墳墓的滋味,莊嚴葬禮的滋味。開始是我們身體的作孽的那些部分,繼而是作為裝飾的那些部分,不用很久,那些必不可少的部分也變得無用了,像一個破鍾的齒輪那樣攪成一團。發禿不過是我們葬禮的準備,適合於哀悼的裝飾,適合於一個已經深入到死亡的領域或領地的人的裝飾物。

此外,我們還有許許多多具有同樣意義的東西,如白發、朽牙、模糊的目力、抖顫的關節、氣短、肢僵、皮皺、記憶力差、食欲不振。每天,我們都需要補償夜晚失掉的一部分,因為我們晚上躺在死神的懷抱裏,睡在他的外間屋,他整夜蠶食著我們。我們的精神也消耗在我們每天吃的麵包和肉的一部分,我們每進餐一次,就是從死亡中得救一次,並準備著下一次的死亡。每當我們產生一個念頭時,我們在死去,敲鍾的時辰,就是在計算我們的“永恒”;我們用我們的鼻息吐字說話,我們每說一個字,就少一分賴以生存的東西。

大自然就是這樣用導致死亡的事與物引我們去考慮死亡,上帝用各種表象顯示天意,使我們到處在各種不同的環境都看到死亡;盡管死亡的裝扮不同,每個人運用想象有意去尋找,都能看到它。大自然每年給我們一次收獲,而死亡給我們兩次,春季和秋季把成群的男女送到骷髏間去,等到天狗星升起,夏天熱得要死,秋天把收獲的果實儲藏起來準備做一年的糧食,於是收獲的人就大吃,吃得脹死,糧食對他也無用了,他自己也被“儲藏”起來了,等候“永恒”;僥幸不死的人,挨到了冬天,那也無非是挨到另一個死的機會,冬天的惡劣氣候也有種種使他致死的方法。

可見,我們的每時每刻都受死亡的統治。秋天的果實給我們準備了疾病,冬季的寒冷使我們的疾病加重,春天的花朵用來灑在我們的靈車上,夏天的綠草和荊棘覆蓋著我們的墳墓。熱病、貪食、惡寒、瘧疾相當於一年的四季,都導致死亡,不論你走在何處,你都會踏著死者的骸骨。

庇特隆紐斯書裏的那個狂人抱著一張破桌子從一條沉船上脫險,躺在岩石上曬太陽,忽然看見一個人躺在海浪上飄動,他的衣褶裏滿是沙礫,墜著他,被他彬彬有禮的仇人——大海,推向岸邊去找一片墓地。這景象不禁使他陷入悲哀的沉思:也許這個死者的妻子在大陸的某處,安全而溫暖,正在盼望良人下個月歸來;他的兒子也許根本不知道有過這場風暴;他的老父還在回憶兒子告別時溫存地吻他麵頰的情景,想到他所疼愛的兒子又將回到慈父的懷抱,快活得流下熱淚。這些都是凡人的思考,是他們一切心願的總歸:一個厄運的引航人、洶湧的大海、扯斷了的纜繩、一塊堅硬的岩石、一陣暴風,把一家人的全部幸福擊得粉碎,由於這不幸的事件而哭得最響的那些人,雖然沒有遭遇風暴,卻已經遭受到了沉船的痛苦。那人看了看這具屍體,認出他就是船長,這船長前一天還在計算他的產業和買賣,還在說某天某天他可以到家了。

現在,請看兩天前還在發脾氣的這個人,現在卻漂在水裏,他的七情六欲也隨著風暴的平息而平息了,他的賬也算完了,他的憂慮結束了,他的航程已到了盡頭,他的收獲卻是死亡結的果,且不說他的收獲是好是壞,因為活著的人很少花點精力去考慮死者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