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馬上要出上海的時候遇上了一批要出城的百姓,那個時候,那些百姓還是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當局身上,可是他們不知道,當局早已無暇顧及他們,或者說選擇性的忽視了他們。
這世上有許多讓人失望的事情,最讓人失望的莫過於你選擇相信對方的時候,對方早已放棄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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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睜睜的看著百姓從視線裏消失,其中就有他家鄉下房子旁邊的老鄰居,可是他真的無能為力,因為他連自己都需要人來照顧,他已經失去了同情別人的能力。
人窮到一定的程度連接受施舍都不知道道謝,國困到一定程度連遺棄自己的子民都不知道心疼,因為在它眼裏,那些子民隻是它苟延殘喘的累贅。最後的最後,百姓隻能拖家帶口出逃,自謀生路,甚至上山為匪,失去作為一個人的本心。就像二哥所說的人吃人。
他的二哥楊衡軒曾經在西北地區經曆過最殘忍的事情,還吃過人肉,據說吃後整個人都腫了,眼白都變成了紅色,也就是那個晚上,他知道了王二婆用來養活十幾個孤兒的秘訣,然後整整吐了一個晚上,從那之後,他即使餓的兩眼冒花,再也沒有接受過隔壁王二婆的救濟。他說王二婆不算壞人,隻是用自己的方式普寫著一個民族的悲哀。
他二哥說王二婆是遠近聞名的土醫生,用兩根銀針救過遠近幾百裏許多人的命。西北災年發生後餓死了成千上萬的人,所以也留下了很多孤兒。王二婆作為那一方的“官攤子”(西北地區方言,給大家提供便利的地方),自然有好多孤兒會往那兒湊,衡軒家就在隔壁,自然也是常客。王二婆雖然手頭有點積蓄,可是當年西北地區的情形是有錢也買不到吃的。據說當時有人將大把的錢撒在風裏,隻為求一張餅。
後來的某一天的傍晚,王二婆也不知從哪裏弄了肉來,是兩個很大的麻袋,還給孩子們說馬上就有肉吃了。果然,她沒有騙大家,那晚大家吃了一頓飽飯。之後的很多日子裏,那群孤兒都隔三差五的會吃到肉。他二哥是個書呆子,每天要去私塾聽牆根,完了還要粘著涵宇去補習,自然從來都吃不到,甚至連湯都沒得喝,因為那個時候隻要有吃的都會被搶完了。有一天,一個玩的關係好的偷偷告訴他,王二婆家有肉,讓他記得早點回家。為了那頓肉,他去的比所有的小夥伴們都早了些,然後王二婆就提前給他撈了一塊八分熟的肉,然後他就連著吃了三塊。等他想要第四塊帶回去給年邁的奶奶的時候小夥伴們也都回來,然後是大鍋放到地上,大家拿筷子撈,也就是那個時候他看到了人手,他跟著高哲宇學過點簸足的醫術,所以一眼就認出來了……
每每想起二哥說過的這種種的事情,他就有些不寒而粟。人人都說他恨鹿柏遠,其實他一點都不恨,如果不是鹿柏遠,他二哥也許當年早就餓死在西北了,甚至早已被分食。
西遷的時候讓高俊偉映像最深刻的是上海淪陷。他的父親是緝私局的要員,早在西遷最開始的時候去重慶打頭陣了,而他的母親是有名的探員,負責著整個上海的嗅覺,除遷入租界人員之外的全員撤出上海的通告也是他母親親自簽發,他母親的原則是不放棄最後一個願意離開上海的百姓。所以,作為最後一車人,他們見證了家園被毀的所有場景,日軍的轟炸機和火炮將他們的家園炸成廢墟,他看著衝天的大火和滾滾的濃煙,第一次問奎瑞麟:媽,我們是不是永遠沒有家了?
奎瑞麟第一次很冷漠的對他說:放屁,我軍七十多萬將士用血換得你們這一代人全部安全撤離,這就是你作為未來的希望該說的話嗎?高秘書。
也就是他母親那句話讓他真正認識到自己的無知與無能,就像衡軒曾經評價他的,被老一輩保護的太好,不知人間疾苦、世態冷暖,甚至不知道怎麼去愛國。
他們那最後幾車人是軍方損耗了一個連才護送出上海的,他們走過的路是將士們用血鋪出來的。那一次,有好多待他很好的親人親戚死在戰場上,甚至連骸骨都無從查找。曾經從戰場上下來的兄弟告訴他,腳底下踩著的都是血泥,是同戰壕的戰友的血和成的泥。
他們走的那天,開始是陰天,後來下起了大雨,厚厚的雨幕將槍聲和硝煙全部隔在了遠方。一位政界的老者說那是老天爺在為千萬將士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