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爺是我村裏的外姓人,因為年紀大、學問大、架子也大,所以人人都稱他“爺”。龔爺的嘴巴大如鯰魚嘴、背弓得像不堪重負的竹扁擔。我爸曾經撓著頭、皺著眉狠狠地說:“龔爺這嘴、這背都是讓人給整的。”
當年我考上大學的時候還不知道有造字這碼事,其時,我也未認識字典裏那個非常形象的“閂”字,總以為它也是被村裏人稱作“土秀才”的龔爺胡編出來的蒙人字。
剛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陣子,我的名字“山囡”轟動了鄉裏的好幾個村,同時引來諸多親朋好友,陸續到我家裏祝賀。其中就有上厝的龔爺。說是上厝,其實在我那個小山村,從上厝到下厝往往有步行半個多小時的路程,人稱“一竹竿路”。所謂的“一竹竿路”,即山裏人走夜路時點一杆長竹竿照明,一支竹竿燒到頭,這段時間裏走過的路程。八十多歲的龔爺來我家不是在夜裏,但也一樣走過“一竹竿路”。
我猜想,龔爺到我家一定是因嫉妒而來,因為我是當時村裏唯一學識高過他的人。果不出所料,他剛一進門就嚷嚷:“大學生!林村唯一的大學生!來來來,受龔爺測試測試過不過關、合不合格,啊!”家裏人誰也不敢怠慢,把他迎進屋子的廳堂。
龔爺坐定,不像常人那樣見我就誇獎。他沒有半點要誇我的意思,先給我出了道題:“大學生認字多是吧?你說石字旁邊添個火字是什麼字?”我雖然對他的題心存不屑,但是實在不敢肯定“石”加“火”算不算個字,顯得有點窘。在眾人的哄笑聲裏他晾出了字底:“那就是bong字嘛(方言裏意為炸裂或爆裂的意思)!你想想啊,石頭放在火上烤遲早總是要bong的!”接著他出了另外的兩道題:“門裏加一豎和門裏加一橫分別是什麼字?”我想到了落夜時分家裏用來支撐門的木棍,以及方言裏表達撐門動作的詞,但沒說出來。心想:你樂意就盡管去編好了,反正你編的字上不了字典。我正要借故走開以避他那股酸勁兒,不料龔爺卻喊住我,一臉嚴肅地說:“山囡!龔爺考你的這些字當中,隻有門裏加一橫是坐落在字典裏的,念shuan爺。其餘的都是散落在村野山坳裏的蒙人字,那也是讀書人應該知曉的活絡字呢!從今往後你就要走出咱們山溝溝到大地方讀書、工作,可千萬別讓書本裏那些呆板的字圈捆住……”我頓時英雄氣短起來,立住腳邁不開步子。
當日龔爺走後,爸爸告訴我:龔爺是個非常器重學問、尊重知識的人,他在“文革”中因此吃過苦頭——上輩村人中就他上過半年私塾,識文斷字,不論誰家裏失丁(死人)都叫他寫冥幣的“信封”,諸如某某孝子孝孫拜寄冥幣幾萬或幾千,無不是些無稽之事,但也就是禍起這些無稽之事,運動中龔爺的全身讓人掛滿了用線串成的冥幣。龔爺在批鬥台上站立,像極了秋天裏滿身枯葉的老樹。按說一般人讓掛就掛了,他卻在嘴裏不住地勸:“後生小子們嘞!認識幾個字不是罪過,你們都應該識字,以後有大用處呐!”因此他那張讓當時人無法忍受的“反動嘴”也讓布條勒開、綁在後腦勺,之後他的嘴就更大更像鯰魚嘴了。
龔爺回家時留下一句話:“山囡他爸!拿出你當年綁我嘴巴的勁送你的娃上大學,準沒錯!經濟實在困難就說一聲,我還有點老底。”說完話塞給我100元錢,那是我上大學第一學期所有費用的三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