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鬆堂斷憶(1 / 2)

三鬆堂斷憶

人物

作者:宗璞

轉眼間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快一年了。

去年這時,也是玉簪花開得滿院雪白,我還計劃在向陽的草地上鋪出一小塊磚地,以便把輪椅推上去,讓父親在濃重的樹蔭中得一小片陽光。因為父親身體漸弱,我忙於延醫取藥,竟沒有來得及建設。9月底,父親進了醫院,我在整天奔忙之餘,還不時望一望那片草地,總不能想像老人再不能回來享受我為他安排的一切。

哲學界人士和親友們都認為父親的一生總算圓滿,學術成就和他從事的教育事業使他中年便享盛名,晚年又見到了時代的變化,生活上有女兒侍奉,諸事不用操心,能在哲學的清純世界中自得其樂。而且,他的重要著作《中國哲學史新編》,80歲才開始寫,許多人擔心他寫不完,他居然寫完了。他是拚著性命支撐著,一定要寫完這部書。

父親在最後的幾年裏,經常住醫院,1989年下半年起更為頻繁。

又一次,父親不負我們的勞累和擔心,平安回家了。我們笑說:“又是一個驚險鏡頭。”12月初,他在家中度過94歲壽辰,也是他最後的壽辰。這一天,丁石孫先生等幾位民盟中央的負責人前來看望,老人很高興,談起一些文藝雜感,還說,若能彙集成書,可題名為“餘生劄記”。

這餘生太短促了。中國文化書院為他籌辦了慶祝95歲壽辰的“馮友蘭哲學思想國際研討會”,他沒有來得及參加,但他知道了大家的關心。

1990年年初,父親因眼前有幻象,又住進醫院。他常常喜歡自己背誦詩詞,每次住院,總要反複吟哦《古詩十九首》。有記不清的字,便要我們查對。“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他在詩詞的意境中似乎覺得十分安寧。一次醫生來檢查後,他忽然對我說:“莊子說過,‘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潰癰’。孔子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張橫渠又說,‘存,吾順事;沒,吾寧也’。我現在是事情沒有做完,所以還要治病。等書寫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我隻能說:“那不行,哪有生病不治的呢!”父親微笑不語。我走出病房,便落下淚來,坐在車上,更是淚如泉湧。一種沒有人能分擔的孤單沉重地壓迫著我。我知道,分別是不可避免的。

我們希望他快點寫完《新編》,可又怕他寫完。在住院的間隙,他終於完成了這部書。親友們都提醒他還有本《餘生劄記》呢。其實老人那時不隻有文藝雜感,還有新的思想,他的生命是和思想、哲學連在一起的。隻是來不及了,他沒有力氣再支撐了。

人們常問父親有什麼遺言,他在最後幾天有時念及遠在異國的兒子鍾遼和惟一的孫兒馮岱。他用力說出的最後的關於哲學的話是:“中國哲學將來要大放光彩!”他是這樣愛中國,這樣愛哲學。當時李澤厚和陳來在側,我覺得這句話應該用大字寫出來。

然後,終於到了11月26日那淒冷的夜晚,父親那永遠在思索的頭腦進入了永恒的休息期。

作為父親的女兒,而且是數十年都在他身邊的女兒,我在他晚年身兼幾大職務——秘書、管家兼門房,醫生、護士帶跑堂,照說對他應該有深入的了解,但是我無哲學頭腦,隻能從生活中窺其精神於萬一。根據父親的說法,哲學是對人類精神的反思,他自己就總是在思索,在考慮問題。因為過於專注,難免有些呆氣。他晚年耳目失其聰明,自己形容自己是“呆若木雞”。其實這些呆氣早已有之。抗戰初期,幾位清華教授從長沙前往昆明,途經鎮南關,父親的手臂觸城牆而骨折。一次金嶽霖先生對我幽默地提起此事,他說:“當時司機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過城門了。別人都很快照辦,隻有你父親聽了這話,便考慮為什麼不能把手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區別是什麼,其普遍意義和特殊意義是什麼。還沒考慮完,已經骨折了。”這是形容父親愛思索,那時正是因為他在思索,根本就沒有聽見司機的話。

他一生都在不斷地思索,不論遇到什麼挫折,遭受多少批判,他仍頑強地思考,不放棄思考。不能創造體係,就自我批判,自我批判也是一種思考。而且在思考中總會冒出些新的想法來。他自我改造的願望是真誠的,沒有經曆過二十世紀中葉的變遷和六七十年代各種政治運動的人,是很難理解這種自我改造的願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