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他就隻能認輸,畢竟,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他舍不得。
遇到衣凰之前,他總認為得不到的東西就該毀掉,可是遇上衣凰之後,這個人在他心裏紮根之後,他才知道,原來毀滅並不是最終去處。
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她出現,等她來找他。隻要她來,隻要她開口,他就一定為她解毒,不要她做任何事。
“王……”
琅峫眼底方才的迷離之色頓然一掃而空,神色一正,道:“進來。”
托和也撩起門簾,端著一隻藥碗緩緩走進帳內,琅峫接過藥碗,道:“你回去歇著吧。”
“王……”托和也不由欲言又止,琅峫看了他一言,問道:“還有何事?”
托和也皺眉道:“王這般為她,可她卻並不知曉,自然也不會念王的恩情,王這麼做又是何必?”
琅峫輕笑一聲,道:“她說的沒錯,這世間再怎麼十惡不赦之人,也有自己心疼之人,有自己的良知,我承認琅璃是我的良知,而衣凰,便是我心疼之人。你明白嗎?”
托和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站了片刻,轉身大步離開了營帳。
琅峫嘴角始終掛著一抹清淺笑意,他將衣凰的頭扶起一點,輕聲道:“衣凰,醒醒,把藥喝了再睡。喝了這解酒湯,你就不會難受了……”
衣凰大醉,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有沒有聽到琅峫的話,反正那湯藥入口之後她便咽了下去。
看著空掉的藥碗,琅峫終於鬆了一口氣,小聲道:“睡吧,明早起來,一切就都恢複原樣了。”
言罷,他俯下身,貼近衣凰的臉看了片刻,在她額上淺淺一吻,而後起身,緩緩走出了營帳……
慕衣凰,明日一別後,希望我們今生,不再相見!
……
阿於藏鋒一行人趕路速度倒是不慢,加之在大宣地界他們走起來輕車熟路,馬不停蹄地趕路,到第二天早上,已經走出百十裏路。
隻是人畜皆要休息,要進水食,隻得尋個偏僻的地方停下來。
阿於陵心中始終有疙瘩,這本急行奔走,無異於是拚死逃命,心中羞愧萬分,竟是一點東西也吃不下,隻稍稍喝了點水。
然而,就在他們稍作休息、計劃接下來的行軍計劃之時,斥候匆匆追了上來。
“王,不好了,後麵的人追上來了!”
眾人大吃一驚,阿於藏鋒沉聲問道:“來了多少人?”
那人想了想道:“約四百來人,距這裏約二十裏路。”
阿於藏鋒臉色頓然一變,道:“遭了,是七星軍!”他說著將目光移向赫連,道:“他們個個都可以一敵百,七星軍若追上來,我們定不是他們的對手。”
賀璉會意道:“那幾隻能盡力托住他們了。”
說罷,他們看向身後的千名親兵。
不到一刻鍾時間,阿於藏鋒三人已經領著百名最好的親兵上路,個個都是騎行好手,趕路的速度比之方才又快了很多。
阿於藏鋒害死有些不放心,問賀璉道:“賀大人,能否確保那個陣能截住七星軍?”
賀璉沉沉一笑,道:“就算陣法截不住,那裏還有九百命英勇善戰的大宣將士,攔不住他們也會讓他們死傷一片。”
阿於陵冷笑一聲道:“此次大人若是能助我們脫險,我父子二人定會重謝大人。”
賀璉卻隻淡淡一笑,並未說話。
身後蘇夜涵親領七星軍正急速追來,他終於沒能拗得過蘇夜澤,留下冉嶸和祈卯在城中整頓軍馬,蘇氏三兄弟齊齊隨行趕來。
“籲……”前方眾人突然喝馬停下,詫異地看著眼前,所有人皆麵露驚疑之色——前方五丈遠處,大宣將士死傷一片,粗略一算約有八九百人,顯然是自相殘殺而死,個個死前皆麵露驚恐之色。
蘇夜涵俊眉蹙起一峰,四下裏看了看,夏長空大吃一驚,看向蘇夜涵道:“皇上,這是……”
蘇夜涵淡淡道:“伏羲九星陣。”
卻正是那年他在登州傷了琅軒、救下夏長空時所用的陣法。
夏長空下馬粗略檢查了一番,道:“屍體還是熱的,他們還沒有走遠。”
“看來,這是有人故意為之。”蘇夜涵說著掏出懷裏的衣角看了一眼,沉聲喝道:“追!”
“駕——”
“衣凰你慢點,別傷了自己!”琅峫一邊揮鞭喝馬一邊擔憂地看著旁邊的那匹馬,可是策馬之人卻絲毫沒有慢下來的意思。
今日一早得知阿於父子與賀璉一並逃走了,衣凰便一刻也多待不得,即刻按著他們探得的路線,策馬追去。
她不能讓賀璉就這麼逃了,他還欠她很多條命!
“我沒事。”此時此刻她已經顧不得太多,揚手又一鞭抽下,馬兒跑得不由更快。
絕不能就這麼放過賀璉,她不能,蘇夜涵也不能。
雖然從千人減到了百人,然大宣軍很少外出征戰,行軍速度自然也比不上專門挑選出來的七星軍坐騎。不過半個時辰之後,七星軍便追上了阿於陵,可軍中卻並不見阿於藏鋒。
“阿於陵,你逃不了的。”蘇夜洵策馬上前,沉冷目光鎖緊阿於陵,看著這個他曾經喊了一年“老師”的人,再見麵時在這樣的境況,蘇夜洵不由得嘲諷一笑,笑自己險些認賊為師。“你欠我兩條命條命,今日我要索回。”
阿於陵朗聲一笑,他自是明白蘇夜洵所說是洛王妃與裴裘魯。“我欠你的何值一條命?我大宣軍殺你多少將士,你天朝軍又殺我多少將士,隻怕你早已算不清了吧。”
蘇夜涵眉角微微一動,道:“能算得清,隻要你一條命,這些就全都抵消了。”
阿於陵不由得一怔,道:“說來也是,歸根結底你們想要的不過就我這一條命。好,既然你們那麼想要,我便給你!”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蘇夜澤說罷頓然躍身上前,腰間長劍出鞘,直直刺向阿於陵。
突然隻聽得身後軍中傳來一道女子的沉喝聲:“住手!”
眾人齊齊一驚,循聲望去,隻見一名身著七星軍黑色輕裝的男子策馬上前來,見她眉清目秀,膚白勝雪,竟是個女扮男裝的女人!
“玄音?”
“月妃娘娘?”
就在他們怔愕之時,玄音從馬背上翻身躍下,擋在蘇夜涵幾人與阿於陵中間,對上蘇夜涵冷冽眸光,她心下又驚又怕,可是卻不願讓開。
“我知道……我知道我父親他罪孽深重,我不求你放過他,我隻求你留他一命,因他而死的那些人就由我來恕罪,我代父受死!”
蘇夜涵冷聲喝道:“你若還是玄音,那便退下。”
簡單的一句話,將玄音的心打入穀底。她了解他的脾氣,他若不想她代阿於陵受死,那就絕不可能。
她用力搖了搖頭,淚如雨下,“我是玄音,可我也是阿於那月,現在你要殺的人是我父親,我怎能不聞不問?”
“月兒……”阿於陵看著扮成男裝的玄音,看得出來她比去年見到她時,更加消瘦,不由得一陣心疼。“你聽話,這事與你無關,你什麼事都不知道,他們要殺的人是我……”
“父王……”玄音回身看了他一眼,隻一眼,這數月來的埋怨與懊惱便全都消散去了。父女分別十六年,再相見,卻是這樣的情景。“您是我父王,怎會與我無關?”
說罷,她麵向蘇夜涵,沉默片刻,繼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我求你……我願代父受死……”
這是她對他的第三跪,一跪求援兵,二跪謝相援,三跪請受死。而她與蘇夜涵這十餘年的交情,在這三跪之後,便也統統消散了。
蘇夜涵翻身下馬,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扶起,冷聲問道:“如此說來,你今日是要以大宣皓月公主的身份與我見麵?”
玄音直接迎上他的目光,點點頭道:“沒錯。”
“好。”蘇夜涵沉喝一聲,道:“來人,把她拿下!”
“是!”
蘇夜涵背過身,不去看她絕望的眼神。
今時今日,她不是玄音,他也不是玄凜,他是天朝的嘉煜帝,他要給他的臣民、他的百姓一個交代。
阿於陵一見,不由惱怒。那日在清寧宮,他未能救他的女兒,她又怎能再一次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受人欺負?
“放開月兒!”隻聽他低吼一聲,手中暗器驟然出手,紹元楊幾人一見,雖反應及時,卻不及替蘇夜涵攔下那暗器。
玄音一驚,喝道:“小心!”一把推開抓著她的那兩人,張開手臂攔在蘇夜涵麵前,繼而悶哼一聲,身體似一朵雲,軟軟跌進蘇夜涵懷中。
“玄音!”蘇夜涵一驚,低頭看去,卻見她身上並沒有見到傷口,可玄音的神色卻是痛苦至極。片刻之後,胸前突然湧出大片殷紅的血,根本止不住。
蘇夜洵冷聲道:“是雷珠!”
那是個手指甲大小的珠子,東西雖小,威力卻大,彈入體內,初不見傷,待察覺之時它已經鑽進你的五髒六腑,藥石無醫。
蘇夜洵神色一怒,喝道:“拿下!”
蘇夜涵俊眉一擰,“玄音,你……”
“玄凜……”這一次她沒有喊他座主,沒有喊他皇上,而是玄凜,這世上一共也隻有寥寥數人這麼喊他,“對不起……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到大宣來,也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
蘇夜涵輕聲道:“這事與你無關,怨不得你分毫。”
“不,有關……如果我沒有求你出兵,這一切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我隻求你,求你饒他一命可好……”
看著她決絕卻又期待的眼神,蘇夜涵終是不忍心拒絕,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謝謝……”玄音神色稍稍一喜,可是她的血流得太快,她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與精力去向他盈盈一笑,“我以為……我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為你做事……好在,好在最後,我還能……為你做最後一件事……”
卻是直到這時,阿於陵才回過神來,他殺了自己的女兒,不由仰頭一聲哀嚎:“月兒——”
剛剛走出不遠的阿於藏鋒聽到這一聲哀嚎,心知事情不妙,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反身折回,而他剛剛一回來,就看到餘下的百名親兵死的死,傷的傷,阿於陵已經被紹元楊製住,而玄音則靜靜地躺在一邊,雙眸緊閉,一動不動。
隱匿在路邊茂密的草叢後麵,蘇夜涵一眾人並沒有看到他,所以他是最後的複仇者,他要取了蘇夜涵的命,為他的妹妹、他的大宣國報仇!
“嗖——”
弩箭離弦,速度奇快,眾人未及回神,那箭已至身前。
未射入體內,卻被蘇夜涵一把握在手中。
便也在此時,賀璉嘴角掠過一道邪冷笑容,手中一顆嬰兒拳頭般大小的珠子突然向空中一拋,大喝一聲:“開——”
轉瞬間,似是天地陰陽顛倒,萬物倒生。
陣中之人隻覺四周目所及處一片陰暗,天地混沌,揮刀砍向四周之物,卻傷在己身,無論是揮拳去打還是抬腳去踢,拳腳皆落在自己身上。
“住手!”蘇夜涵突然沉喝一聲,“絕不可動這陣中的一草一物,甚至一沙一塵。”
蘇夜洵神色嚴肅至極,問道:“皇上,這是……”
“這是……這是七星玲瓏陣!”一見眼前之陣,衣凰頓然變色,臉色蒼白至極,顧不得自己方才一路急行奔波,躍身就要上前。
“站住!”琅峫對陣型略有研究,他雖不識得眼前之陣,卻看得出此陣非同尋常,威力亦不可估量。“你這樣冒冒失闖上去,隻會賠上自己的命。”
衣凰豈會不知,可是心中卻萬分擔憂,沉聲道:“沒想到……沒想到賀璉竟能發動連這七星玲瓏陣,他這分明就是為玄凜準備的。”
琅峫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道:“那就奇了,之前大宣軍連連潰敗皆是他所導致,甚至那邊死去的九百大宣軍亦是被他所殺,可是為何……”
“我早說了,他並不是要幫助任何人奪這天下,他隻是在找能助他滅蘇氏天朝之人!”衣凰越想心中越憤怒,緩步從蘇夜涵眾人身後的草叢中走出,目怒看向賀璉,低聲對琅峫道:“他早知尋常之陣根本困不住玄凜,也傷不了他,除非找到一個能將他困在裏麵,他便什麼都做不了的陣,而這七星玲瓏陣便是專克七星軍、專克精通陣法之人,越是精通,被困其中便會死得越快,因為越是精通,就越會想更多的辦法破陣,殊不知這七星玲瓏陣中,萬物顛倒,不管你做什麼,最終都會傷在自己身上。”
琅峫驚了,道:“那這麼說,這個陣便沒有了破解之法?”
“有。”衣凰說著抬眼看向半空中那顆耀眼透明的珠子,問賀璉道:“你究竟從何處得到了這玲瓏珠?”
賀璉淡淡一笑,道:“原來你認得,看來夙瑤也曾與你說過。這顆玲瓏珠,便是夙瑤所給。”
衣凰臉色瞬間變得冷刻,笑道:“所以,你便用我娘親給你的東西,去殺我的夫君。”
賀璉不言,垂眸道:“衣凰,不管你怎麼說,不管你是要怎麼殺我,這是我是任務和使命,也是我最後一次與蘇氏為敵,今後,你的孩子、你的孫子、與你有關的蘇氏子子孫孫,我皆不會再動一下。”
衣凰冷冷一笑道:“救不出玄凜,今日便是你我共同葬身之處。”
她說著看了一眼身側的琅峫,道:“若是我死,你一定替我殺了這個人,不要讓我等太久,我會在黃泉路上等著他,將他千刀萬剮。”
言罷,她眸色頓然一沉,臉上神色決絕。
琅峫猜到她要做危險的事情,卻不知是何事,正欲抓住她追問,卻見她足下一點,直似一抹輕鴻掠去。
賀璉也看出了衣凰的用意,吃了一驚,喝道:“衣凰!”縱身上前就要阻攔,卻是晚了一步,隻抓住了衣凰的一隻鞋子。
而那到素白身影淩空一躍,伸手向那顆正急速旋轉發光的玲瓏珠躍去,繼而伸手將其攬入懷中,使出全身內力,硬是將它從正中間的光芒中拔了出來。
炫彩光芒驟然一暗,混沌天地打開,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突然變得正常的一切。
驀地,隻聽頭頂上方傳來一道悶哼之聲,那玲瓏珠在她胸前急速一閃,繼而爆開,光芒四射,灼遍她全身——她說的,七星玲瓏陣有破解的辦法,便是尋一個人從外麵破陣。這個人必須輕功極好,內力深厚,最重要的是,要能舍得自己的性命。七星玲瓏陣一旦啟動,玲瓏珠便會不停轉動,不會停下,直到陣裏的人全都死去。若是破陣之人從外界強行破陣,必須以肉身將玲瓏珠壓住,停止它的轉動,而玲瓏珠也會爆開,裏麵所帶煞氣便悉數衝入破陣之人體內。
白色身影劇烈晃動了兩下,而後急速下墜。
“衣凰!”蘇夜涵驚喝一聲,縱身躍上前一把接住從高空墜下的衣凰,臉上方才的鎮定與冷漠豁然全都消失不見,有的隻是驚惶、是害怕、是怔愕。
所有人齊齊下馬,驚道:“娘娘!”
琅峫腳步頓然一滯,看著倒在蘇夜涵懷裏的衣凰,看著她原本白色的衣衫上漸漸印出的殷紅鮮血,他頓然明白過來發生了何事。
“衣凰,看著我。”蘇夜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放得平穩,抓住衣凰冰涼的手,“我是玄凜……”
“玄凜……”衣凰緩緩抬起手,輕輕撫上蘇夜涵的臉龐,“你瘦了……”
蘇夜涵心下狠狠一陣刺痛,緩聲道:“你現在不要說話,杜老已經醒了,我這就帶你回去……”
衣凰的臉上不見絲毫痛苦之色,她隻是緊緊抓住蘇夜涵,淡淡一笑,道:“玄凜,你答應過我的事情,可還記得?”
“我答應過你很多事情,等你治好傷,我們可以一個個比對……”說罷,他便要將衣凰抱起。
“不,我怕我等不到,你現在就說吧……”衣凰嘴角始終掛著一抹淺笑,“玄凜,你可還記得你說過的歌離穀?你答應過我……若有朝一日你放下手中權勢,便……便與我一起隱匿穀中……你說,穀中很安寧很平靜……你還說,會補我一個平凡的婚禮……”
蘇夜涵瞪大眼睛,道:“我記得,我都記得……你醒來,我們一起去,你要去哪裏,我都陪著你!”
聞言,衣凰忍不住咧嘴一笑,笑容蒼涼淒冷,直到這一笑,她方覺身上有些疼痛,而這疼痛將她從約定的回憶之中拉了回來。
“三天,你做到了,我也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