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麗的桃花溪(2 / 3)

進了草村,就看見了那座高高的大房子,那是座白米加工廠。走近,聽見了裏麵機器的轟鳴聲。房子敞著大門。有車輛停在外邊。房子裏灰塵飛揚,活動著的人們臉上身上都掛著或薄或厚霜樣的東西。稻殼子被一個鼓風機順著一個高昂又長長的鐵風筒吹到屋後麵去,那裏稻殼子亂飛,堆積如山。正門上方橫匾上的“永豐米業”非常醒目。醜兒娘又來到拾米的那個土溝,它就在房子旁邊。醜兒娘初到這裏,土溝裏有幹枯的亂草,有磚頭瓦塊,有半埋半露的雜色廢塑料袋、廢紙殼子等等,一看就是個大垃圾場,也一準是從這座大房子裏“排泄”出來的。當醜兒娘第一次發現土米時,土米混在土裏,土多米少,上麵覆蓋著雜物。但還是讓她發現並看重,也讓她吃驚!她知道這是從眼前這座大房子裏吐出來的。但她不知道這是這家米業老板的疏忽,還是人家財大氣粗,扔這星點土米並不當回事。反正她認為,這裹在土裏的米至少可以喂雞。掃出來丟掉,實在是浪費可惜!醜兒娘知道,搞米業加工靠本村那點稻源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外調。看來這家的米業老板是個能人……不管是個什麼人,既然你把東西扔掉,就應該允許別人揀拾。這不可恥,也不違法。倒是一件好事。不然,如此糟蹋糧食是暴殄天物。最初,她覺得土裏的米很少。來過幾次後,發現土裏的米越來越多,這讓她很興奮。對於醜兒娘,這是個重大發現,也是個天大秘密。特別每次收獲都好於前次,這讓她心裏更加受用,更有動力,來得也就越發的勤。同時醜兒娘還生怕這個秘密讓別人發現,怕把這種收獲讓別人搶去。實際,醜兒娘這種擔心有點多餘,因為沒人來跟她爭這口食。相反,她的收獲明顯地一次比一次多。如隔日不來,收獲更大。醜兒娘終於放心。

拾米的過程非常簡單,放下袋子拿出工具,將土米收進,背起就走。這次也是。整個過程最多不超過十分鍾。每次都能讓她心花怒放,熱血沸騰,激動萬分。每次都像過年。醜兒娘認為,她拾到了寶。一個人,特別一個窮人,拾到了寶該是一種啥滋味兒?任你想去吧!

那日醜兒娘拾米回來就做飯,下午又照常去拾廢品了。“永興米業”不會時時把含米的垃圾清理出來,最多每日清理一次。`

那日傍晚,醜兒娘從外麵回到自家院子,發現多了幾個孩子。有一個孩子正撅著屁股,把頭伸向地麵立著的幾塊石頭旁吹風。石頭間架著一綹兒冒煙的幹柴,石頭上坐著一隻生了鏽的洋鐵盒子,蓋著蓋兒。醜兒娘知道這都是村裏的孩子。醜兒一個人在家時很希望孩子們能來玩兒,他們卻不經常來。此刻他們在這裏醜兒娘當然很高興。於是說:“你們在幹什麼呢?”

醜兒說:“娘,我們在做白米飯。”

醜兒娘一聽火兒了:“什麼?簡直是胡鬧!”氣急之下,醜兒娘舉起的巴掌落到了醜兒的臉上。醜兒先是一愣,後放聲大哭起來。其他孩子早嚇懵了。醜兒娘掀開洋鐵盒蓋子,發現裏麵煮的全是白米大小的白砂粒子,浸泡在冒汽的清水中。醜兒娘立刻驚愕了!窘迫也像一隻隻螞蟻爬滿她的臉,使她本已漲紅的臉更加漲紅起來,氣也短了,因為她知道錯打了醜兒。可是她硬撐著,沒去管醜兒,進屋去了。醜兒繼續哭,一邊哭一邊用手背抹著眼睛。其他幾個孩子已經蔫兒蔫兒退出院子,踩著溪石回村去了……

晚飯後,醜兒睡下了。睡前,醜兒將手心大的一小鐵盒兒遞給娘。小鐵盒兒嘩啦響。娘接過打開蓋子,裏邊裝了幾粒白米。醜兒說:“娘,這是我在你洗米河邊揀的。”娘立即把醜兒摟進懷裏……此刻,看到醜兒那張蒼白的睡臉,和醜兒不時地抽噎一下,知道醜兒今天受的委屈太大了,淚水終於噙在醜兒娘的眼裏……

晚上是醜兒娘清理土米的時間。

醜兒娘把土米拾回家,從清米到賣米的全過程,可用七個字來概括:簸、篩、挑、淨、洗、曬、銷。簸,是清雜物,包括細土、草末之類;篩,是進一步去土、去沙、去雜;挑,是挑出大顆沙粒、土粒、鼠糞、草梗及未推殼的稻粒,這道工序最麻煩也最費時,需有很好的耐心,否則,漏掉一顆沙粒、土粒或鼠屎,都將會影響米質;淨,是將挑出的稻粒集中在柳條簸箕裏,用橫紋的膠鞋底子,將其磨搓去殼。而後,將所有完成了前四道工序的米合起來拿到溪水中清洗去汙,曬幹,再銷。

醜兒家的燈不很亮,年歲大的人在這種燈下做針線肯定不行。可是醜兒娘每次都要在這種燈光下弄米弄到深夜去,直到哈欠不止才肯罷手。

這晚醜兒娘將醜兒安頓好了,拿出簸箕,扒出日裏拾回的土米,在房外東側的月光下,刷刷扇簸起來,她那戴著布帕的身影,被月光剪出了亢奮、堅定與艱辛。

5

時光進入了七月。七月是熱月。人們往往在熱月裏生事、鬧心,特別是晚上。

進入熱月的遼河邊,就是滿天滿地滿溝滿河的綠,桃花溪水也更加娟秀美麗了。天氣晴好的清風裏,流動著草息花香。蝴蝶和蜜蜂被這氣息感召著、鼓舞著,扇動著翅膀,追溯著這氣息,尋找這清香淡雅的出處與來源。

那一天,醜兒娘去遠村為大姨娘奔喪。悲傷的她,臨行前把醜兒托付給了鄰居胡大媽。路遠,又是這種傷情之事,帶醜兒實在不方便。

胡大媽和毛大伯在一起過活,都七十多歲了。這裏空氣好,胡大媽和毛大伯身體都算硬朗。胡大媽的兒子兒媳帶著孩子在很遠很遠的城市打工,十幾年了,隻有春節的時候才能回來住幾天。他們說等他們將來在那邊買了房子,把他們兩位老人也接過去,現在卻還做不到。

胡大媽和毛大伯相依為命。二老的左鄰,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跛腳男人,領著一個四十歲智障兒子——“笨”生活。桃花溪北岸就隻這三戶人家。醜兒娘請胡大媽照看醜兒,是以五斤白米作為報酬。胡大媽和毛大伯齊說不要。醜兒娘可是溫柔賢秀的女人,又曉事明理,她怎能讓胡婆婆白白付出呢?單是那七十多歲的年紀,就不該欺,而應敬。

醜兒娘把醜兒交給胡大媽,告訴醜兒要聽胡奶奶毛爺爺的話。醜兒瞪著毛茸茸水汽汽的大眼睛頻頻點頭。

可是醜兒娘走後第三天上午,醜兒終於耐不住了,跟胡奶奶說:“奶奶,我要到外麵玩兒一會兒行嗎?”

胡大媽看看醜兒那麼可憐,說:“行,可不要走遠。爺爺奶奶走路費勁,你可別讓爺爺奶奶到處找你。”

醜兒說:“爺爺奶奶放心,我就在街上玩兒。”

醜兒撐著他的小木車來到街上。昨夜下了一場雨,街上有了水窪。醜兒在他的畫冊中看到過船和海。眼前的水窪讓他立即產生了船和海的聯想。實際上他常把前邊的桃花溪想象成海。但他始終不敢衝進去。他想,衝進去,溪水定會把他的木車吞沒。不過,眼前的水窪也許不會太深,而他身下的木車車幫又那麼高,這不正好是一隻船嗎?於是他沒多想,兩臂一用力,徑直衝進去。不料,水窪裏有淤泥,車的輪子又小,衝下去就托底了,恰似泥牛入海。任他怎樣掙紮也撐不出來,且越陷越深。這一幕被鄰院的“笨”看見了。“笨”汙著臉、汙著手、髒著衣,遠遠地拍手笑,他的臉笑成了一朵快樂的菊。

正在醜兒焦急萬分、無可奈何之時,一雙大手將醜兒連同他的木車一起拔出水窪,撂到“岸”上。

醜兒眨著大眼睛看著那人,說:“叔叔,謝謝你!你是誰?”

那人說:“我叫多和。你是不是醜兒?”

醜兒說:“我是醜兒。多和叔叔,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說:“我不僅知道你的名字,還知道你娘的名字。”

醜兒說:“那你說,我娘叫什麼?”

那人看看四周無人放低聲音說:“你娘叫甄美。我還知道你爸剛去世不久對不對?”

醜兒說:“叔叔你真行。可是叔叔我不認識你,你是我家親戚嗎?”

那人說:“醜兒,先別問這麼多。告訴我,你娘上哪了?病了嗎?”

醜兒說:“大姨姥死了,我娘去了。”

那人說:“你大姨姥家在哪?”

醜兒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聽我娘說那裏叫落雁灘。我娘還說,過了老鴉咀就是落雁灘。”

那人說:“你娘什麼時候回來?”

醜兒說:“不知道。”

那人說:“等你娘回來告訴你娘去草村,那裏的米還給她留著呢。”

醜兒點頭,點得糊裏糊塗、莫名其妙。

那人走了。

這天晚上,醜兒娘回來了。醜兒把白天發生的事告訴了娘。娘說:“誰叫多和?多和是誰?……”

6

醜兒娘再次去草村“永豐米業”拾米的時候,發現土米堆明顯比從前大許多,米也明顯多於土,甚至沒幾多雜質,也沒受到上一場雨的浸泡;土米堆上蒙了一層塑料布,塑料布上壓著一些垃圾。好像剛剛弄出來。醜兒娘想:真是一群敗家子,錢大燒的。這麼多米,僅僅有點土就把它們扔掉了,多可惜!看來,不是這家米業老板不會過日子,就是太狂。又一想,不對,這似乎是人故意所為。她想起了醜兒說的“多和”。她抬頭朝“永豐米業”大門那望望,看見一個人也正往她這邊看著。醜兒娘沒有理睬,就像不去理睬一條狗,背起土米走了。

這天晚上,醜兒娘把白天拾回的土米弄幹淨,躺下時已近深夜。醜兒早在夢鄉。醜兒娘,頭剛沾枕頭就睡著了。

忽然,外麵有敲窗聲。

醜兒娘驚醒,醜兒也醒了。醜兒害怕,偎到娘懷裏。醜兒娘問:“誰?”

外麵答:“我是多和。”

醜兒娘說:“誰叫多和,多和是誰?”

外麵答:“永豐米業老板,你上午拿回的土米就是我叫人放的。”

醜兒娘立刻覺得受到天大侮辱,說:“多和,你想幹什麼?”

外麵答:“我想跟你生兒子,我女人笨,隻會生丫頭,我想和你生兒子。我多和有的是錢。”

醜兒娘氣炸了!謔地坐起說:“多和,`你是個混蛋、畜生!我家男人剛死,你就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我不認識你,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又找到我們家的?”

外麵答:“天葉比樹葉長,慢慢打聽唄。你們村有我親戚。”

醜兒娘說:“多和你滾,你快滾!不滾我喊人了!”

多麼無力的一句話。醜兒娘知道,即使把兩個七十歲的老人和兩個身殘智弱的人都喊起來又能怎麼樣呢?可醜兒娘還是這麼說了,並嗖地跳下地,拎起那剛被她弄幹淨的多半袋子土米,打開門,嗖地扔到外邊,雙手握緊頂門的二齒鋼叉。醜兒娘說:“快拿起你的米滾!我一粒也沒動!滾!!”

胡大媽家的狗叫了。多和跑了。

醜兒娘重新把鋼叉頂在門上。想:她家的狗哪去了呢?怎麼連一點動靜也沒有?

她家的是條公狗。真該死,最近它表現得極不老實也不安分。常常趁夜溜出去。也不知盡跟哪個女朋友廝混?或在什麼地方作惡,氣得醜兒娘想把它殺了!可又一想,如今她和醜兒成了孤兒寡母,院裏需要有隻看家狗為她們護院仗膽。就沒殺。醜兒娘希望它能認識到自己的問題,悔過自新,重新做人。

第二天早起,醜兒娘發現那半袋土米還在門前躺著。她真想把這肮髒之物扔到廁所的糞缸裏去。又一想,土米並無罪,扔了太可惜。隻是多和那顆花心太肮髒,她把它拾回,並不知道多和的用心。既然米已到手幹嘛還要還給他?還不如如前所做,在桃花溪裏將米淘洗幹淨,再狠狠做頓白米飯,燒個土豆湯,讓醜兒和她狠狠滿足了一次。後將餘米曬幹,再拿到鎮子的市場上去賣了。她真的這樣做了。她想,這白米是他多和生起花心應付的代價。她憑什麼不吃不賣呢?

那天,臨近中午醜兒娘將白米全部賣完。臨走,對旁邊賣菜的大姐說:“大姐,自從我來賣米,沒少受你和大家關照。我代表我家醜兒,和我那個已經沒有了的人,對大姐和大家說聲謝謝!”

大姐說:“大妹,咱在一起處好好的,你怎麼突然客氣上了?”

醜兒娘說:“大姐,這是我最後一次賣米,以後這裏我不能來了。”

大姐略感吃驚,說:“咋的了大妹,沒有米賣了?”

醜兒娘低頭不語,眼睛裏銜了淚水。

大姐說:“大妹,不怕。沒米賣就改行跟姐在這賣菜吧,發菜我有地方,賣菜我有經驗,姐幫你。”

賣肉的肥頭突然搶上說:“賣啥菜呀,那玩意是大頭載,一天累個賊死,能掙幾個錢兒?那啥,大妹子,如果你願意,我雇你給我煮豬下貨兒,工資優厚。我老丈母娘得腦血栓癱巴炕上了,某(我)家那個(指老婆)長期住寨白天黑夜侍候她媽,都走仨月了。她一走,下貨兒沒人煮沒人賣,耽誤老錢了!你要願意,明兒個就來上班兒,哥倆的事好說。”

醜兒娘沒表態,眼睛直發愣……

回去的路上,醜兒娘每一步都邁出了猶豫和彷徨。今天醜兒娘沒帶醜兒,把醜兒又交給了胡大媽,並給胡大媽舀了一盆白米。也給那邊的六十歲跛漢和四十歲的“笨”舀去一盆。她說這是她最後一次拾米了,她沒啥表示的,也隻能盡這點意了。平時他們對她都不錯。

7

鎮子裏肥頭的心願達到了,醜兒娘被他雇去煮下貨兒了,每月工資500,中午供一頓飯。去前,肥頭有個要求:不讓醜兒娘再係戴重孝的布帕。醜兒娘說:“那不行,我男人剛死,我要戴孝三年。你要不讓我戴,我就不來了。”肥頭說:“那好那好,你戴你戴,隻要把活給我幹好。”

最初醜兒娘去鎮上每日往返二十裏全是腿走,弄得她每日起早貪晚,筋疲力盡。後來肥頭把一台舊自行車借給她。這下可讓她省了不少力也省了不少時。丈夫活著時,為治病把家裏值點錢的東西都變賣了。開始,她把醜兒交給了胡大媽看。有了自行車,醜兒娘每天去肥頭家也把醜兒帶上,孩子的午飯醜兒娘自己解決。肥頭對醜兒娘說:“我一羊也放倆羊也放,讓醜兒跟你一塊兒吃,我又不差他那口飯錢。”醜兒娘覺得這位大哥挺仗義挺厚道挺不錯。時間久了,醜兒娘知道肥頭大哥叫包布。

包布家煮豬下貨兒,鍋裏的老湯是包布料理的。醜兒娘的煮技是包布教的。醜兒娘隻管煮,不管賣;煮熟的下貨兒有人來批發。批發不完的,包布拿到肉攤兒上零售。包布在鎮上很有些名氣。一是他的刀頭準。無論你買肉還是買骨,他一刀下去,準和你要的分量上下差不太多,也就頭高頭低兒。如今用電子秤了,上下也就錢毫之差。二是包布賣肉從不在秤上下心思、做手腳,靠的是信譽。所以他在鎮上贏得了好口碑好名聲。他每天的肉就比別人多賣。

包布起早殺豬,每天一頭。從入刀到褪毛,不管豬大小,半個多小時準完成。天一亮就到市場上放半子。扒出的下水,從翻腸到打洗、到煮,從前全由包布老婆“小金魚兒”完成。小金魚兒侍候她老娘去了,這活就由包布一人承擔。每日就要起得更早。腸子翻洗後都被他批發掉了,他沒有時間去煮。也就少賣了不少錢。煮完和未煮的下貨兒,差價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