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友
雙柳村的老周和老朱是一對賭友。
說他倆是賭友,其實不太合適。因為他們不像大款,豪氣衝天,一擲千金;也不像那些賭徒,賭起來天昏地暗,傾家蕩產。
他倆的賭,說到底應該叫玩,時髦話叫娛樂。但雖然是玩是娛樂,卻要有輸贏的,沒有輸贏,那玩著還有什麼意思啊?
老周過去在生產隊當會計,老朱是保管,兩人配合非常默契。生產隊的賬目清清楚楚一筆不差,生產隊庫房裏的東西整整齊齊不少一絲一毫。
老朱風趣地和老周開玩笑:“我這頭豬(朱)早晚得把你這鍋粥(周)喝了。”
老朱的意思是:你那賬本上的東西,全在我手裏捏著呢,我要使心眼子,就會把你給糊弄了。
老周則說:“那可不一定,我要把數字稍微改一下,你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老周沒改過數字,老朱也沒把老周喝了,但集體把他倆都喝了。因為集體散了,他倆就都雙雙下崗,在家種自己的莊稼。
把自家那點地修理完了,人就閑起來。俗話說:飽暖思淫欲啊。老周和老朱倒沒往淫欲方麵發展,但他倆卻學會了擲色子。
所謂的擲色子,是一種賭博的方法。那色子有用骨頭做的,也有用塑料做的,四四方方的,小的跟紐扣差不多,大的比乒乓球小點,六個麵分別刻著從一到六的點。具體的操作方法是,甲乙雙方,誰擲的點多,誰就贏。兩個色子一起使用,點最大的就是十二,最小的便是二。
老周家的地和老朱家的地都挨著,兩個人幹完了活計,就往回走。
老周說:“玩兩把?”
老朱說:“玩兩把。”
老周說:“老規矩?”
老朱說:“老規矩。”
老周又說:“今兒該我家。”
老朱說:“沒錯。”
老周接著說:“那我就在家候啦。”
老朱說:“行啊。”
晚上,老朱如約來到老周家。兩人找一間空閑屋子,往炕上放一張小桌子,桌上放兩個小碗。 老周家的色子個大,放進小碗裏發出了丁丁零零的脆響,讓人聽了很是愉悅。
老周說:主隨客便。
說罷,把一張五角毛票壓在桌子腿下。
老朱也不謙讓,也先把一張五角錢的毛票壓在桌子腿下,然後把倆小碗一扣,握緊,在空中使勁搖,搖得碗裏的色子拚命地歌唱,老朱希望色子能給他唱出最大的十二點來。
可惜,放在桌上,翻開碗,他的目光就暗淡了,嘟囔一句:“又是兩個點,真操蛋!”
老周臉上便現出得意來。
他也和老朱一樣,把色子裝進碗裏,但他搖得非常輕,隻聽見那倆色子丁零零丁零零地滾動。搖了幾圈,放在桌上,揭開碗,目光立刻就熱烈起來。
是一個最大的十二點!
老朱又搖。
老周也搖。
老朱還搖。
老周再搖。
一局要搖七次,七決四勝製。誰贏了,誰就把對方壓在桌子腿上的五角錢裝進自己的腰包裏。
今晚,又讓老周贏了。
他們這樣的玩法,全村再沒有第二個人,別人都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但他倆卻玩得極專注,哪個環節不對勁了,就都臉紅脖子粗地爭辯起來,你說你的理,我說我的理。沒有裁判,沒有觀眾,他倆怎麼玩也不妨礙別人,不影響什麼。
一晚隻玩一局便結束。其餘時間,兩個人就坐在炕上抽旱煙。兩個人的煙袋鍋兒大小一樣,老周的煙袋杆比老朱的長一塊。老周早就把旱煙葉兒烤好揉碎裝進煙笸籮裏,等著老朱來品嚐。這時候,老周就把電燈拉滅了。漆黑的屋子裏,立即彌漫了濃重的旱煙味兒。兩顆火星兒明明滅滅,閃閃爍爍。
老朱說:“今兒這煙是‘鬼子杆’兒,抽著又衝又辣人。”
老周說:“沒錯兒。但你沒抽出它的香味來?”
老朱就深深吸一口,含在嘴裏咂摸咂摸,說:“底肥用的是香油渣子吧?”
老周答:“就那三十斤香油渣子,我就花了三十塊呢。”
抽完兩袋煙,兩個人又把過去的千年穀子萬年糠重新翻拾了一遍。歎息,感慨,有時眼睛熱熱的,有時心裏冰涼的,心情時好時壞。但最後,兩人卻都是高高興興地分手。
老朱說:“走啦。”
老周就隨手啪的一聲拉著了電燈,晃得兩人睜不開眼。老朱前腳出了大門,老周就把大門輕輕插上了。外麵,老朱默默地走;院裏,老周默默地回。
又過兩天,兩人從地裏回來。
老朱說:“沒事玩兩把?”
老周說:“那就玩兩把。”
老朱說:“還是老規矩?”
老周說:“老規矩。”
老朱又說:“那我就在家等啦?”
老周說:“中!誤不了。”
老朱吃完了晚飯,便把那金黃的大煙葉放在灶膛裏烤,烤完,拿來一張報紙墊著,輕輕揉碎,裝進鐵煙笸籮裏,裏麵放了一盒火柴。
老周準時來了。
兩人放好錢。
老朱說:“你先來。”
老周就端碗搖色子,依舊輕輕搖,輕輕放;老朱接著搖,仍然猛搖輕放。
老朱搖了四個點大的,老周就輸了。
老朱說:“說會話吧。”
老朱把煙笸籮放早桌子上,兩人裝煙,點火,開始吞雲吐霧。
老朱也隨手把電燈關了。
老周問:“你這是‘柳子煙’啊,抽著就是綿軟,也有煙味兒。”
老朱說:“我追的是大糞,底肥壯實,煙也好抽。”
老周答:“就是。你糊弄地,地就糊弄你。”
兩人就把煙抽得有滋有味兒,把那過去的事兒也絮叨得有滋有味兒。
老周說:“那年,我還偷偷多計了三十個工分呢。”
老朱說:“我知道。咱倆幹活一天工不耽誤,你咋就比我家多出了三十個工呢,可我懷疑是懷疑,沒敢揭發你。”
老周說:“你覺得你不賴吧,小隊那幾斤給羊用的鹹鹽哪去啦?我帳本是記得清清楚楚。別人不會動。隻有你監守自盜。”
老朱就嘿嘿樂著說:“當了四年保管,也就得了三斤鹹鹽的便宜。
兩個人又說起了誰家婆娘偷了生產隊的五棵棒子,挨了批判,牛倌為保護小隊的牛被洪水衝走了,啞巴為修大壩被石頭砸死了......
說到最後,兩個人就沉默,有時還眼淚汪汪的。
老周和老朱白天除了忙地裏的活,剩下的工夫就是侍弄旱煙地,那旱煙長得就比別人的好許多,葉大,葉密,葉厚。
擲色子,抽旱煙,說話兒,老周和老朱那日子就平平靜靜過得極快。
轉眼間,又到春天了。
酒友
雙柳村喝酒的人不少,量大的也不少,稱做酒肉兄弟的還不少,但要說喝酒喝出交情的非老肖和老焦莫屬。
古人雲:賭錢的越賭交情越薄,喝酒的越喝交情越厚。
老肖和老焦絕對是一對好酒友。
老肖高個,黑瘦,背微駝;老焦矮個,白胖,腰杆挺。老肖有一個兒子一個閨女,兒子在城裏上班,閨女嫁到青水村;老焦也有一個閨女一個兒子,閨女也嫁到青水村,兒子也在城裏上班。論家境,都差不多,論身體,也都棒棒的,隻是,兩人的老伴都去了。家裏的兩畝地,修理起來不費勁,想去外麵打工討個營生,人家不要,嫌他們歲數大了。就隻好守著也同樣煙熏火燎的老房子縮在山溝溝裏,瞅著太陽出,看著太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