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湧上了我的全身。當晚,我給她寫了一封長信,第一次明確表白了心跡。

信寄出去了,就像把我的心交出去了。人,可以忍受饑餓、貧困、勞役,甚至監禁,但是,最難以忍受的卻是情感的煎熬。情感越深摯,越難忍受,那是一種遠比死亡更深刻的痛苦!

那時,無論幹什麼,我都覺得她那清澈秀麗的大眼睛在看著我,永遠是那樣亮晶晶的,滿含著希望。雖然路途相隔數百裏,但我每時每刻都覺得她就在身旁。可以說,我的初戀是我的精神沒有死去的一種生命寄托。後來我又給她寄了大約百十封信吧,但從夏到冬,又從冬到春,我始終沒有收到她的回信。為了等她的信,我曾經冒著大雨去路邊迎候通訊員。

我在山穀裏一次次喊過她的名字。我親吻過她的刺繡,後來又縫在背心上。我坐在草叢裏癡癡地想她,一坐便是幾個小時,連蛇爬到身上都毫無知覺。那些日子裏,等她的信,成了我精神生活中的全部內容。愛到這種程度,還是愛嗎?已經是一種變態,一種疾痛!我有時瘋狂地想:不管是福是禍,都快點來吧!

終於,她的信來了,很薄,薄得讓人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時隔多年,信的內容依然不堪回首,那是一種萬箭穿心般的感受——信的開頭,她先抄錄了一段毛主席語錄。接著她說,真想不到你會提出這種事情!你的革命覺悟,你的遠大理想統統都到哪裏去了?你帶的什麼頭?你辜負了黨和毛主席的教導,也辜負了我和大家對你的信任……

真正是字字驚心動魄,如五雷轟頂!我讀得大汗淋漓,五內俱焚。有生以來,我頭一次體驗到了什麼叫精神崩潰。我強迫自己給她寫了封決絕的信,很短:

謝謝你,畢竟給了我一個明確的回答。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們各自上路吧。

那一年夏天,我要回北京上大學了。行前,我回去向當年的戰友們告別。於是,我又見到了她。她不僅依然漂亮,更增添了幾分成熟的美。她看到我,目光躲閃,有些慌亂和失態;而我卻出奇地平靜,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奇怪。

晚上,大家在一起聚了餐。她沒有參加聚餐,她最要好的那位女友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告訴我,她其實早就喜歡我了,但是,當時知青是不許談戀愛的。她出身不好,受盡歧視,怕因此而受到更大打擊。

可信剛一發出去,她就後悔了。她的女友轉告說,她想約我晚上談談,因為那以後她一直感到痛苦和內疚……

我淡然一笑,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何必再提呢。”

有一次……好像有些年頭了,我曾經意外地碰見她。的確是她,不會錯的!我在地鐵車廂裏,她在車下。一個男孩子扶著她。她不再漂亮,老相多了,有了白發,人也顯得憔悴,但比過去顯得更加幹練和有風度。這麼多年沒見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初戀是銘心刻骨的啊!她沒有看見我。我一陣衝動,想喊她,但還是克製住了。

坦率地說,為此,我痛斷肝腸地難受過,也刻骨地牽掛過她。隻是,人生不可以重複,過去的就隻有讓它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