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時刻,我們正躺在一張草席上乘涼。草席下是潮濕的土地,陰涼陰涼的,但卻不傷人。我常和夥伴們一口氣從正午睡到黃昏,睡得舒心愜意,睡得不用大人喊自己睜開朦朧的雙眼。過道的風和泥土就那樣滋潤著我們小小的身體,安然度過夏天。
現在是早已不見室內的土地了,害得我給兒子講述的時候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例子。他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不鋪地毯或者地板磚的屋子是什麼樣子的。
當然,他也聞不到那種潮濕的土腥味兒,特別是那種在太陽下暴曬了一天極端幹燥的土地上潑上水,用掃帚清掃之後,那種幹淨的土地的質感和淡淡清香的土腥味兒是什麼樣子,於他的視覺和嗅覺是找尋不到丁點的影子的。在鄉下仍然會有許多這種感覺的孩子,可我的兒子是地道的城市人,從出生到現在是絕對無法體會得到這種絕妙無比的關於土地的感覺的。
我不知道我兒子是怎樣領會我關於過道的描述,我隻知道我在這流火的7月的午後,在自行車上為自己敘述30年前的過道。我讓我的童年漸次清晰,讓母親黃昏時的微笑漸次蘇醒。
我乞求來一次生命的輪回。讓時光倒流,讓我重新睡在那許多個暑假的午後,睡在那陰涼充滿愜意和美夢的過道裏。而不是睡在空調間裏,將我類風濕的軀體裹在一床夏涼被裏,做一段惡夢,然後披著烈日去上班去掙錢養家糊口去苟且偷生。
有母親在身邊的時候,我從來不做惡夢,我可以一直睡在懶覺裏抵達涼爽的黃昏。
我不知道母親是從什麼時候知道我心髒不好的。
大約是在我七八歲吧,你和一位醫生的對話讓我記憶猶新。那醫生說,你;來聽聽,你女兒的心髒遠遠不如你小兒子的心髒。他指的是我弟弟,弟弟身體素質一向不錯,而我則是從出生就多災多難岌岌可危地生存著。
也可能從那時起,你就對我又多了一份關照。你知道了我心髒不太健康,
你開始小心嗬護著我。
如今,我的心髒終於是不堪重負了。它在正常跳動了40年後,開始急劇衰老。它甚至於想棄我而去,過一種輕鬆愉悅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我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如同我無法接受40歲一樣。無論是黎明還是暗夜,
潛意識裏一直固執地認為自己還年輕,40還是遙遙無期的年齡。我甚至於無法想像,我在57歲的時候會粹然像你一樣死去,間或我活過了你,而要在某個黃昏徹倭著背,咳嗽著,顫巍巍地將拐杖搗過光滑的地板;我將沒有頭發沒有胸8脯沒有牙齒,沒有視覺沒有聽覺沒有嗅覺,甚至沒有味覺。
恐慌,無比的恐慌。
心悸,胸悶,氣喘籲籲。
也許,我不會活過你吧,母親。我安慰著自己。畢竟,你沒有教會我老年,你自己都不知道年老的滋味,又怎麼去教導我呢?
沒有你的引導,我的老年將是未知的。
在衰老這個緩慢的過程中,老人這個概念在我眼裏永遠是57歲。我知道,這是一種定格,就如同母親溫暖的笑靨爽朗的笑聲一樣定格在了我的大腦深層。
有時,我曾構想另一種結果。那就是如果您還活著,我的中年將又會是一個什麼樣子?至少,我不用為癡呆的父親牽腸掛肚,不用為無知的弟弟生活擔憂。
那樣的話,我的心髒絕對不會在40歲就開始出現運行故障。我的唇就不會讚如此蒼白,雙腿就不會如此綿軟。
可你走了,母親。我的健康也跟隨著你去了那個陌生的地方。我是否要找曝到你,才能找回我的健康?
在我亦步亦趨走向老年的時候,我的外貌愈加像母親了,甚至於連同說話的語氣,爽朗的笑聲,簡直成了你的翻版。
40歲,我開始注意鏡子裏的自己。說也奇怪,年輕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注意過鏡子。也許,那時鏡子裏的自己是光芒四射的,是具有年輕的資本的,根本11;不需要對鏡顧影自憐,照不照鏡子都無關緊要,鏡裏鏡外都是一樣的自信,一樣擁有清澈的眸子和稚嫩的肌膚。
然而,40歲我開始仔細地照鏡子了。困惑和無奈也就開始從鏡子裏溢出來,最初還隻是霧氣,久而久之,則凝成了水滴。
鏡子裏有一張不太寬闊的額頭。這絕對像你,母親。我相信遺傳。父親沒把他寬闊的額頭給我,偏偏你卻給了我窄窄的眉頭。為此,我這一生惟一一個看相的先生曾經預言,我的才智隻能是中等,我的壽命不會太長。我相信。盡管我知道這是宿命是唯心的,但我卻相信。因為你,母親,你就是我一生的影子,我的將來。甚至,我連你的57歲都可能無法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