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氣

散文

作者:郭永東

“水虱子!說好十一月過來。說話就像往牆上哈了口氣,到現在都沒鬼影兒。”根生娘在路上凍成泥疙瘩的大門口張望,花白頭發給秋風吹得飄舞起來。直到望得她脖子酸了,也沒見到風的影子,便忍不住罵起來。

水虱子是甚呢?就是水裏遊的虱子吧。過去在河上洗衣裳,常見清粼粼的水上有水虱子靜靜地浮在上麵,細長的腿撐著瘦長身子。當人把衣裳下進河裏,它被水聲驚動,細長的腿迅速劃動,一下就躥得沒了影兒。水虱子雖說是蟲兒,但它小巧靈動,討人喜歡呢。不像虱子咬人。拿水虱子罵人,雖是難聽了點,也有待見的成分。人們常說,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是禍害。若是小媳婦跟婆姨沒大沒小地嬉鬧,婆姨就會罵一句:“把你個水虱子,竟耍笑起老娘來了!”

跟根生娘等在院門口往身上灌西北風的,還有住小洋樓的一排六戶人家。人群裏有老人,中年漢子,七八歲的孩童。冷風貼著他們的耳根子吼,朝屋頂和門窗旮旯掃過去。刮得掉光了葉子的梧桐樹枝丫淒厲地鳴響,像誰在吹著口哨。院子裏的雨搭給風吹得鼓起來,嘎巴地響幾聲,屋裏的大人小孩就都驚出來了。大夥兒都袖著手,跺著腳,縮著脖子,沒精打采,像是霜打的茄子。他們朝根生娘圍過來,好像根生娘身上的熱度能叫他們暖和。他們見根生娘張望大路口,就開始編排風的不是。好像這大冷天是風給吹來的,屋裏冰冷的溫度也是風故意給搗亂來的。

在前陣子,風過來給一排六戶人家安過暖氣。他先是把屋裏的暖氣片子卸下來擦洗,重新組裝好。把原來用的鐵管子換成白塑料管子。暖氣從樓上接到樓下,再通出院子外,就差收尾接公家總管道的活兒了。這本該是風應該善始善終完成的,因為家戶得到供暖站上戶,才給留出總管道的接口,就留了個小尾巴。前天供暖站送來了接總管道的閥門,距陽曆十一月供暖時間,就剩了半月地了。風要是再不過來安暖氣,怕是今年趕不上趟了。要說呢,他們另請安裝師傅也行,大不了一戶再出一百多塊錢,連工帶料就都有了。可因為他們已經給風結清了工錢,就包括收尾的活兒。還有一層意思,風是根生娘請來的。如果另請師傅的話,怕駁了根生娘的麵子。根生是搞建築企業的大老板,財大氣粗,名聲響當當的,在這片兒有麵子,走到哪裏都有人恭維。根生是有麵子的人,根生娘自然跟著有了麵子。這片小區有個大事小情,住戶都喜歡叫根生娘出麵來辦。風安完暖氣那天,根生娘給他結清了工錢。風當場誇下海口:“不就是剩下個小尾巴兒?等哪天俺過來,一上午就幹完了,保管誤不了到時候供暖。”

“風答應過,等供暖站留出總管道接口來,他就來接入戶的暖氣。現在都好幾天了,卻不見他的鬼影子!”

“唉,那會兒他是等你結算工錢,就甚都敢答應。你把工錢都結算給人家了,他還會來啊,他傻帽了不是?”

“大娘,是你先給他結清了工錢,大夥兒才跟著結算給他了。風也是你請來的,大夥都是相信你,可他怎麼這樣啊?”

“是啊。錢花了,還能再掙回來。人要是缺了良心,他還算是個人嗎?”

眼見等不來風,眾人把目標轉移到她身上,根生娘覺得憋屈,就張大嗓門辯解:“俺承認是俺叫風過來安暖氣的。可俺是看城裏的匠人難尋,快到十冬臘月天了,大夥兒都著急安暖氣,才請他過來的。他做了十來天的活兒,吃俺家的飯,抽根生的好煙。還一分不少結算了工錢。難不成他真的不來了?不會吧,不會。”根生娘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眼眶裏淚嘩嘩的,急得要掉下來了。她請風來也是為大夥兒好,上有老天爺作證,她沒掙大家一分錢。可她的好心全當了驢肝肺。她覺得心裏憋屈,就又解釋:“風跟俺是一個村的,俺看著他光屁股長大的。農村人本分,按說不會做缺德事的。過去根生爹給他家修屋子上梁,不小心從房上掉下來死了。那會兒給人幹活不掙工錢,一天管一盒煙、三頓幹飯就行。俺沒了老漢,都沒叫他家賠一分錢。就憑這份人情,他也不該不來呀。”

“畫貓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他要是真不來,大娘你能一腳踢死他?”

“老天要凍死人了,咱就說焊暖氣吧。風跟咱說成了一句話,他就不能失信。大娘,風臨走時候給你留聯係電話了沒?”

根生娘愣愣地想了半天,身子微蹲,手拍膝蓋,“對,風是給俺留下個小卡片,上麵有他的電話。俺這就拿出來。”根生娘取來卡片,照著上麵的電話號碼打過去。電話通了,卻沒人接。再撥,語音顯示: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莫非他耍滑頭,不來了?”

“可不是呢。現在的人為了掙錢,甚缺德的事他都敢做。”

根生娘的耳根子發燒了。人要活臉,樹要活皮,根生在外包工程修樓掙了大錢,四十多歲娶了二十歲的黃花閨女。從此她的老臉就沒處擱,莫非他們是指槐罵桑?可不像啊。送不上暖氣他們都受凍。他們該是怨恨風呢。誰叫他答應下的事不來呢?根生娘歎口氣說:“他要是這樣,就缺八輩子的德了。咱再等等吧,俺擔保他會來的。”

“大娘的話都說這份上了,沒戲了,回吧。”

“回吧。認命吧。”

一排六戶人家各自回家。根生娘也回了自家院子。

院子裏被安裝暖氣折騰得亂七八糟,凋零一片,像殺雞開膛破肚,滿地的雞毛、滿地的血。挖開的地溝,卸在院子旮旯的小鍋爐,橫七豎八的暖氣配件。根生娘看見這些就煩心,不由得又嘮叨了:“原來在咱農村都用灶火,和好煤泥填進火裏,能支應一整天呢。做飯和取暖都有了。冬天屋子有些冷,但從來沒得過頭暈感冒的病。老祖宗用了幾千年的灶火,城裏又要集中供暖,真真是窮折騰呢。”

根生娘住著兒子的小洋樓。向陽的堂屋冷冷清清的。電視櫃兩邊擺了大花瓶,上麵畫著樹和牡丹,還有把“招財進寶”四字捏古在一起的古怪字。木地板擦得錚亮,能照見人影子。這要在農村,屋裏屋外都跑著雞,雞咕咕地歡叫著,拉得屋子和院子都是雞屎。遲早有附近的婆姨來絮叨家常。誰家做了甚稀罕飯,都端碗過來嚐嚐。根生娘說著閑話,跑院子抓住蘆花雞,撩起它屁股,小拇指探進雞屁股看下不下蛋。城裏再弄甚集中供暖,哪有咱農村老屋子暖和呢?要不是怕咱媳婦兒坐月子遭凍,回了奶,凍著孫子,她才懶得去張羅安暖氣呢。

想到她媳婦兒,根生娘又擔憂起來。她倒不是擔憂屋子冷,媳婦生不下孩子來,現在的閨女都嬌滴滴地去大醫院接生呢。她是想媳婦兒那身子骨能不能生下孩子來。她是城裏來的富貴小姐,胳膊還沒擀麵杖大,小腿肚子還沒白蘿卜粗。特別是她的瘦腰細得像竹竿一樣,還整天扭啊扭啊地在樓上對著電腦跳舞,說是減肥呢。她這麼小的胯,能生下孩子來?

她走到樓梯口,也沒聽見媳婦腳踏樓板跳舞的“咚咚”聲。心想她這會兒還蒙著被子睡覺呢!外麵的人吵吵沒暖氣,吵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她這哪是過日子啊?就怨根生這混賬東西,有了三兩個錢,就翅膀奓起來要上天了。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根生在咱村上好好的媳婦他不跟人家過,離婚進城找個洋娃娃媳婦,還在城裏給她買了小洋樓。城裏人管這叫二奶,是跟大媳婦離婚後轉正的。根生快五十的人了,找了二十出頭的黃花閨女,害得村上人見了她都背後指指點點的,叫她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根生娘原是不想安集中供暖的,隻是聽她媳婦說集中供暖幹淨,不用自己燒鍋爐,還省五六千塊炭錢呢。根生在外包工程修大樓,手下管了三百多號人,常年屁股不著家,家裏大事小情都是他的洋娃娃媳婦說了算,尤其在花大錢的問題上。根生娘想,錢是根生掙的,根生掙了錢交給媳婦管,安暖氣花多少也是媳婦出,就隨她好了。她還是覺得住村上老屋子舒坦。那時根生還沒掙上大錢呢。祖上有五間土坯房。根生娘住兩小間,根生和大媳婦住三大間。小屋兒的炕台上有灶火,填上煤泥,一天到晚火燒得旺旺的。冬天取暖,還能做飯。灶火上有溫缸,用來熱水,甚時候都有熱水用。有時用溫缸釀點醬油醋,把高粱籽兒和麩皮用水泡了,放溫缸裏麵發酵,七八天就能吃了。

她不想接暖氣,認為還是用灶火好。用燒火棍捅開眼,火苗竄上來,烘得屋子暖暖的。晚上她跟老姐姐們摸骨牌贏錢。豬骨頭雕花的骨牌,誰出完手裏的牌,就算贏了。輸贏賭注不大,耍大半夜輸贏一兩毛錢。幾個姐姐比她年紀大,都纏小腳,穿洋布襪子。她們盤腿在炕上。火口邊溫著一小壺梨片水,渴了就倒一碗。

炕牆上放了一盞煤油燈,光線忽明忽暗地搖曳。炕下的和煤泥圪洞,有蟋蟀的歡叫。外麵漆黑的夜,靜雅雅的。誰進來了院子,能聽見開大門的吱呀聲。夜貓子在大門外的老槐樹上喳喳幾聲,撲拉拉振翅飛走了。炕火的溫度傳到炕上的褥子上,根生娘感覺屁股底下暖暖的受用,說不出來的享受。火邊泡了壺梨片水。喝過幾茬,直到喝得沒味了,玩牌也就結束了。每次總有贏家,贏最多不超過五毛錢。輸家輸上八分錢毛把錢覺得心疼。那時候二分錢就能在供銷店打一斤醋,買一盒洋火呢。在地裏幹活一天,掙一個工也才八分錢。一會兒輸了一毛錢,不心疼才見怪,回家了還不敢跟老漢說。每次打完牌都會有欠賬的。今天我欠你五分錢,下次玩骨牌記得銷賬。好姐妹也得勤算賬。每次玩完骨牌,根生娘送出姐們來,交代她們先在門口晾晾汗,怕出門風吹得感冒了。如是風熱感冒了,拿火鉗從火裏夾塊燒紅的炭紅,放到冷水碗裏。炭紅在水裏沸著熱氣。趁熱喝下炭紅水,蒙被子上睡一覺,感冒就好了。姐妹們出了屋子,看見天上的一牙兒月亮。人看著月兒走,月兒也跟著人走。姐妹們說些家長裏短,說些叫人耳朵發燒的話,嘻嘻哈哈一陣。出院門,各自散去。

因為怕用灶火煤煙中毒,她就撕開兩格子窗紙透氣,屋子還是暖暖的。做飯捅透火,炒菜又香又脆。大冬天,一家圍著灶火烤火,嘮嗑閑話。根生跟大媳婦還沒離婚,全家做飯的爐灶在小屋,飯做好了,就端碗到院子吃。到臘月二十三,要送灶王爺上天,家家戶戶炒腥拌。玉茭子拌紅糖炒,糊灶王爺的嘴,讓他不能跟玉皇大帝說老百姓的壞話。

根生有了錢,就跟村上的大媳婦離婚,勾了城裏二十出頭的小妖精,聽說還在大學念書呢。根生和大媳婦離婚的事,根生娘死活不同意。她和根生放下狠話:根生你爹死得早,留下俺孤老婆子。大媳婦給你生下兩閨女,也是接咱家的後。俺向來不重男輕女,俺還指望孫女給俺養老送終呢。你在外麵采野花,勾搭了狐狸精,才跟大媳婦離的婚。俺今個就把醜話撂給你明白。你要是一時鬼迷了心竅,你就跟人家小閨女低頭賠個罪,交待了人家。你要是真離婚,俺隻認媳婦不認兒,你趁早爬出這屋子。根生給娘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痛哭,說他是真心喜歡上她了。這輩子要不跟她結婚,他寧願死一百回。根生百般給娘說好話,幾乎磨破了嘴皮,答應把老屋給了大媳婦和孫女,再給娘仨足夠這輩子花的錢,孫女多會兒還是咱家的,俺管她倆到念大學,成家立業。根生這般懇求,娘仍是不依不饒。根生機靈一動,說,娘,俺要是不跟她結婚,她告俺糟蹋幼女罪,要掉腦袋,你忍心叫俺進了監獄掉腦袋吧。根生娘聽不大明白,也不知甚是“油女”,但想到兒子犯事要掉了腦袋不值,就心軟了,方才作罷。老屋子都給了大媳婦,根生娘沒了跟姐妹們炕上玩骨牌的地方。想到這些邋遢事,她就暗罵根生這水虱子東西!

自從搬到新媳婦在城裏的小洋樓,灶火沒了,不能跟老姐們玩骨牌了,她想喝梨片水也成了白日做夢。新媳婦說,這是時代進步了,家裏實現了電氣化了。誰還會老念叨過去的老皇曆?要是那樣看問題,還不如回到原始社會鑽木取火呢。根生娘不會用電磁爐,不會用煤氣灶。她看見煤氣罐就像炸彈,隨時會爆炸,整天心驚肉跳。根生娘覺得,不論怎麼說,城裏都不如咱農村老屋子用灶火好。屋子不暖和還不說,弄得她整天心裏涼颼颼的。感覺現在不缺吃,不缺穿,就是缺了一樣甚東西。具體是甚東西呢,她一時三刻也說不清。

風是根生娘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請來的。那天她回村上趕會,也想看看孫女。大媳婦和根生離婚了,幾年來還是單過。聽說有人給她提過人家,她怕過去了孩子受委屈。根生娘跟大媳婦盤腿在炕上,絮叨老大一會兒。說到根生不成器,她就抹著淚哭。大媳婦反過來安慰她說,既然他有人了,強扭的瓜也不甜,俺也習慣了。等孫女放學回來,根生娘撫著孫女,又絮叨一陣,給孫女些錢叫念書用。就去會上溜達了。

路過村上新蓋的單元樓,看見樓外麵正安暖氣。根生娘認得安裝師傅,是村南頭的人,小名叫風。按農村罵人的話說,燒了他的骨頭,還認得他的灰,根生娘看著他光屁股長大的。根生爹就是給他爹蓋屋子上老梁,從高牆上掉下來死的。風二十歲出頭,個頭不高,身子瘦小,相貌平平,唯獨一雙小眼睛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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