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人住進城裏人的單元樓,許多人第一次見安暖氣,圍了一圈人在樓下瞧熱鬧。嘿,還真真是稀罕呢,不用燒炕火,屋子就能暖和和的。風拿把卷尺,先量塑料管的尺寸,畫好記號,拿鋸子鋸下一截,叫他身邊的老漢把焊槍插上電烘熱。老漢拿的焊槍像電烙鐵,插上電焊槍的電,鐵扣就燒紅了。風把塑料管插進鐵扣裏,迅速拔出來,插進接著管子的活結裏,把活結擰在暖氣片上。一組暖氣片就組裝好了。風摸出煙來,遞給老漢一根,自己也點了一根。

人群裏有漢子調侃說:“風,你真不簡單呢,當師傅該帶年輕徒弟,你卻帶了個七老八十的徒弟。”

風眨巴著會說話的小眼反擊:“你是七吊不識字,錯把初一當初二。不會說話你就閉著嘴,也沒人把你當啞巴!明明是俺丈人幫俺幹活,你卻說他是俺徒弟來。”

另一人噙著旱煙袋,笑著說:“風這孩子不簡單呢,進城學徒才兩年,就熬成師傅了。麻雀日鴿子,耍大了。要過幾年再帶幾個徒弟,肯定能賺大錢,當根生那樣的老板。”

風接了嘴,朝那人眨巴眼睛,做個鬼臉:“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俺敢拍胸脯說,俺這技術到公家單位能頂個工程師用。俺在城裏安了一百多家暖氣,沒一家說俺不行。城裏好多領導都排隊叫俺安暖氣呢。”

“風,你幹一天能掙多少錢?”

“也就二百多吧。咱村在煤礦下窯的拿萬把塊。城裏的小公務員才拿兩千多。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緊不慢,兩月一萬。”

眾人跟風搭訕,抽煙,眯眼笑著。等於無形中給風做了廣告。根生娘眼瞅著眼前熱鬧,想起新媳婦說城裏的小洋樓要集中供暖,就衝著風喊:“風,你不認得大娘了?”

風抬頭循著聲音望去,顧不上擦手上油汙,站起來寒暄:“是大娘啊,俺說聞見香味了,哪陣香風把您老人家吹來了,是回來看孫女吧?俺怎能不認得大娘呢。親不親,咱鄉裏鄉親連著筋。”根生娘聽著這話中意,這小子要看人長得不怎樣,說話兒還怪甜的。憑這就有幾分喜歡他了,就說:“風,你多會兒學本事了?哪天大娘也請你收拾收拾城裏的暖氣管子呢。”風眨巴著的眼睛亮閃閃的:“甚請不請呀,俺就是出來混碗飯吃。大娘,您有甚事情盡管說,咱就不給誰幹,也得給您幹呢。”

根生娘眼睛眯成一條逢,腿微微蹲下,手在膝蓋骨上拍了一下,歡喜道,“你這孩子會說話能當錢使呢。大娘可就指望你收拾暖氣呢,俺城裏根生的屋子要集中供暖。不過咱可把話說死了,你幹完這家的活兒,就得去俺那邊啊?”拿熱熔機的老漢坐地上抽著煙,一聲不吭,像個悶葫蘆。風卻爽利答應下來。“大娘,看你說的,俺不給誰家做也得給您做。至於工錢,下來俺給你優惠。”“行呢,行呢。俺住那小洋樓一排還有六戶,俺都給你攬下活兒來。咱可說成一句話了。”根生娘笑著走了。

回到城裏,根生娘就跟鄰居們說她找下安暖氣的師傅,還說她親眼看見風安暖氣很麻利,村上單元樓的暖氣都是他安裝的,安了哪家都誇他的活兒好呢。門口屋見的那五戶人家聽她這麼說,就想叫風過來稍帶給他們安暖氣。全縣幾萬戶人家得搞集中供暖,安裝暖氣的師傅成了搶手貨。哪家水暖門店的活兒都排到了兩個月後。根生娘見他們也說要風安暖氣,就大包大攬答應下來。說是看根生爹給他家修房的份上,也得叫他過來安暖氣。

根生娘回了自家屋子,上樓跟新媳婦說找下了安暖氣的人。今天她沒聽見媳婦折騰樓板跳舞,卻聽見輕柔的音樂聲,慢騰騰的,很好聽呢。她看見洋娃娃媳婦對著電腦做動作,撅起屁股。腿繃得直直的。雙腿岔開。她盡力彎著腰,手伸長了去勾腳趾頭。根生娘叫了幾遍媳婦兒,說了找上安暖氣師傅的事情,她聽見了,頭也沒回地說:“辛苦您了,媽。安暖氣要花多少錢,我出就是了。練完這節瑜伽,我就去燒菜。電飯鍋燜好大米了。”根生娘也沒聽清她說甚是瑜伽,隻好說,“媳婦兒,你可得悠著點,別把俺孫子折騰壞了,俺去燒菜吧。”洋娃娃媳婦聽了,顯得有點不耐煩,“人家都是怕生孩子毀了身材呢,沒勁。”嘎巴一聲,關了電腦的電源。

等了好幾天,沒見風來安暖氣,根生娘就跑回村去叫了一趟。她見風又換了一戶人家幹活,還沒等開口,風就跟她解釋說:“是人家約得早,俺隻能先給人家安了,才能給您安呢。甚事情都有個先來後到。大娘,您再等等吧。這個單元的人家都安完了,俺就過去給你安。”根生娘心裏覺得不快,也不好再說甚。

她回去跟鄰居照實說了。鄰居怕風說話不靠實,把應下的事情閃了,就慫恿她說:“您跟風又不是一般的關係,根生爹給他家修房都犧牲了,他說甚也不能駁了您的情哪。”有人出主意說:“不如這樣吧。俺幾個跟您去村上叫他,等他做完一家的活兒,就把他的家具搶來。這樣他就老實跟來了。”根生娘就和鄰居們回了趟村子,硬是搶過風的家具來。

風把做活的工具卸在院子裏,他站在門外,卻不敢進客廳。根生娘驚疑:“你這孩子,怎不進屋呢?”風嬉笑道:“大娘,俺是怕弄髒您家的地板,城裏人進門講究,先得換了拖鞋。”

“那是城裏的規矩,咱一個村的,有甚講究的?進來吧。”根生娘說。招呼進風來,讓他坐沙發上歇歇,給他張羅倒水。她拿出根生的中華煙,分他倆一人一盒,就像跟過去村上請工匠做活那樣。風也不客氣,拆開中華煙,自己抽一根,給了他丈人一根。他嘴裏冒出一串煙泡,環視四周,誇屋子相當排場,像過去皇帝住的宮殿。他剛喝一口茶水,聽見頭上的天花板咚咚響起來,便仰頭望去。根生娘笑著解釋說:“這是俺家……俺家媳婦在樓上折騰呢。她還是個孩子。不要管她。”她說慣了俺家媳婦,以前跟人說她家大媳婦也是這麼說。

鄰居們站在門口看熱鬧。根生娘讓他們進來坐。平時他們都關著大門,互不往來,見麵連招呼都不打。根生娘納悶,城裏人怎都是這德行?老死不相往來,就跟有深仇大恨一樣。城裏人住單元樓的也不往來。她外甥閨女就住城裏,也是鄰居之間互不往來。說住在一個樓裏十幾年,一樓還不知道五樓叫甚呢。城裏真是不如咱農村人呢,咱農村吃飯都端著碗串門。要不然,就聚在老槐樹下說六國。

天花板上又響起“咚咚”聲,像竹竿敲在地上,又像是趿拉著拖鞋走路的聲音。聲音移動到了樓梯口,停下來。聽見樓上有人說:“是安暖氣的師傅來了嗎?”

風慌張從沙發上站起來,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大吊燈,應道:“是俺。”

“喂,你別上來!你先說說你安暖氣的價碼。我媽年紀大了,不大懂得這些。”

根生娘插嘴道:“是俺家媳婦問你話呢,你就跟她說說吧。”

“咱都是一個村的。俺價格公道,質量過硬。不信你到城裏打聽打聽,誰不認得老山村的風?俺安一組暖氣要一百元,拆洗一片十元。材料錢是另外算。咱一個村的,算下來給你優惠就是。”

“嗬嗬。我不指望你優惠,你大行大市就行。不過,我可說好了,你不許在牆上留下黑手印,不許亂鑽牆洞安暖氣管子。否則,我要扣你的工錢。”

話音落下,樓上咚咚聲和敲竹竿聲又起。根生娘知道媳婦又跳舞了,就紅了片臉,忙打圓場:“她還是個孩子……風,你幹活吧。晌午俺給你燒油餅吃啊。”根生娘知道媳婦在樓上做甚呢,她整天對著電腦跳舞。她夏天穿著露肚臍的短背心、短褲衩。冬天穿著緊身的尼龍秋衣,皮褲衩,還把瘦不拉嘰的身子骨繃得緊緊的,兩個瘦奶子微微挺起來。根生娘就想,她這麼瘦的奶子,這麼小的胯,會不會生孩子難產,會不會沒奶水?新媳婦說她穿的衣裳是外國名牌貨,別看她穿的褲衩隻打到了大腿根,要一萬多塊。你說現在的年輕人,就不嫌丟人敗興,出門都是穿這身行頭,到處招搖。她們大冬天也穿個短褲衩。這幾年農村婦女也不學好,流行學城裏穿短褲衩,外麵套上緊身的尼龍褲。她們看外國電視劇上時興穿甚,就一窩蜂跟著穿。村上四五十歲的婆姨也穿個短裙子,大白天站在街上蹦躂,說是叫跳甚廣場舞。她們真不知道丟人敗興是說甚。村上的小閨女穿著滿身窟窿的破衣裳,說是時尚呢。在過去年代窮咱,穿不上新衣裳。現在倒好,日子好過了,他們專門穿破衣裳出風頭。

風幹活的時候,鄰居們老愛問他些事情,就跟村上人逗他那樣。比如,風,你當師傅幾年了?以前在哪些地方幹過?每有這樣的問題提出來,根生娘擋不住要給風說好話遮掩。她說這孩子跟俺一個村的,實在。俺看著他長大的,你們就放一百個心吧。可她心裏卻想,敢情城裏人就這德行,明明著急要安暖氣,還要石頭縫裏挑刺,鹹吃蘿卜淡操心,百般挑風的毛病。索性風幹活麻利,也捎帶給自己做了廣告。“甭看俺的年紀不大,俺當師傅都五年了。俺帶出的徒弟一茬接一茬,最有本事的徒弟跟俺學了三年,在城裏開了家鍋爐安裝公司。老輩人好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話一點不假。俺徒弟出師去打江山,把俺的業務關係搶走了許多,還到處打著俺的旗號拉客戶,說他們是風的徒弟來。俺現在是名聲在外,錢都叫徒弟給掙走了。你們隨便到城裏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有個叫風的師傅?俺的徒弟也有不成器的,學了三個月,就偷偷跑出去自立門市,結果他把生活就弄砸了。他給人家安暖氣後漏水,叫人家一冬天在暖氣片下接個水桶聽響聲。後來俺見徒弟們靠不住,就叫俺丈人出來幫俺幹。俺丈人,懂吧?就是俺媳婦她爹。他可不是俺徒弟啊。”

風把卸下的暖氣片抬出院外,拆開,打壓,試驗暖氣片漏不漏。他把有沙眼的挑出來,說不能用了,就當廢鐵賣了吧。他把不漏的暖氣片用電砂輪打磨,噴了銀粉,換了新皮墊圈,重新組裝起來。左鄰右舍見他幹活麻利,就排隊等他安暖氣。風見這裏生意的行情好,越發高興,就吹噓他給公安局長家做過活兒。“人家局長家的房子,那才叫大呢。進深三間,上下三層,屋裏全是楠木家具。每個屋子有一台電腦,一台電視。局長的中華煙擺在茶幾上,讓俺隨便抽,還請俺喝茅台。他一分錢不少給俺結算了工錢,還給了俺一千塊錢的購物卡,讓俺到超市買東西。他說拿購物卡就不用出錢了。他要了俺的電話,說以後有生活還要找俺做。其實城裏人很好的,隻要人混熟了,就成了哥們。”

眾人不管他這話是真是假,反正風做活兒蠻仔細的。根生娘看著也高興,一天三頓招呼風來家吃飯,陪他嘮嗑村上的家長裏短。雖是這樣,她還是覺得在老屋子用灶火取暖的好,就想把這讓風證明給鄰居。她故意問風:“你覺得是咱村上用灶火取暖好呢,還是現在城裏燒暖氣好?灶火呢,咱想多會兒用就用,不受管製。溫缸裏多會兒都有洗臉的熱水。趕到臘月二十三,一家人圍著灶火炒腥拌,多會兒屋子都暖和和的,你說是不是呢?”

“用灶火好?大娘您是看老皇曆吧?過去咱村上用灶火燒臭煤,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硫磺味,嗓子眼給嗆得熱辣辣的疼,好多人得了氣管炎咳嗽,遇到冷天就出不了門子。許多家戶買不起煙筒,咱村哪年不煤煙死幾個人?現在咱村用沼氣做飯,幹淨,不掏灰。好戶口的人家呢,在院子安個小鍋爐取暖,差戶口還燒火爐子。不是村裏的人不願意接暖氣,是沒有城裏的條件。”風手不停閑做著活兒,還笑著打趣,蓬亂的頭發看起來好長時間沒洗了,像個喜鵲窩。

“也是呢。前些天俺回村看孫女,還沒看仔細村上用沒用沼氣。唉,是俺老糊塗了,腦子不中用了。”根生娘本想叫風順她的意思說灶火好,沒想風專門跟她唱反調,覺得心裏挺別扭的。

“大娘,俺真不哄你。村上比城裏人好過。胳膊腿都全的出去打工,一年能掙回二三萬。有煤礦的門路下窯的,一年能掙八九萬;還不算種地糧食糶的錢。當然,農村也有窮得買不起醬油醋的戶口。”

敢情他是想攬活兒掙城裏人的錢,才這麼說道。現在的人啊,誰都是為了錢,錢就像小孩兒離了爹娘不能活。根生娘就想罵風是活脫脫的水虱子,見甚人就說甚話。根生娘突然問風:“你說屋裏為甚要安暖氣?”

風愣了。笑了笑,搖搖頭,不置可否。

根生娘自問自答:“老輩人就說死了。人活一輩兒,就是活一口氣。要說呢,天上有天氣,地下有地氣。天氣好了,人才有精神氣。地下有地氣了,地裏才能長莊稼。四季呢,也有節氣。到臘八節要喝臘八粥,給人接氣。人到了冬天,氣數快耗盡了,喝上臘八粥才有精氣。過年吃餃子呢,是接來年的氣。臘月二十三祭灶炒腥拌,那是給咱老百姓接氣呢……”

門口看熱鬧的鄰居竊竊私語。“大娘是農村出來的,懂道理還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