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夢。現在正和一個叫紹凱的大孩子一起,生活在離那個叫家鄉的地方很遠很遠的陌生城市。我離開的那一年十九歲,而現在我也已經快要二十一歲了。
我的名字是我當語文老師的爸爸取的,小時侯我曾不止一次問他為何給我起這樣大眾的一個字,他隻是說,他叫陳年。那個時候的不理解在數年過後漸漸明朗,以至於現在每當聽到有人叫我陳夢陳夢,我都會在回頭的一瞬間看見那些隨時光落在身後的回憶在眼前如水波般一閃而逝。
陳年舊夢。陳年舊夢。一語成讖。
一大早就聽到外麵“鐺鐺咣”抑揚頓挫的架子鼓聲音,我迷迷糊糊睜了下眼,看見藍布簾後麵依然是普藍色的天——撐死就五點。我翻了個身把棉被往上拉,整個遮住頭打算繼續睡,可那時而舒緩時而狂亂的鼓聲還是一下一下鑽進我耳朵,閉著眼睛伸出手把旁邊的被子也拽過來扔到頭上,造成的結果是險些把自己悶死。
\t“紹凱!”我坐起來把床邊一把椅子推倒,巨大的落地聲後是完全純粹的安靜,鼓聲如預料般戛然而止。我翻了個白眼又向後倒回枕頭,死死閉上眼睛。
\t隱約聽到門被推開,有腳步聲慢慢靠近,一直到床邊停下。
“又吵醒你啦?”看我還是閉著眼睛不動,那個人俯身下來兩條胳膊撐在我頭兩邊,“一會兒有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動了動,把頭轉正張開眼睛看著正對著我臉的那個人,一頭火紅火紅的短發,上麵精心用發蠟抓得很好看,更顯得臉的線條硬朗而分明。
“我知道,我要是因為這個生氣八百年前就氣死了。”
“要不然你怎麼是我紹凱的老婆呢,”他在床邊坐下,伸手掐我的臉,“不過你剛才那一下真把阿毛嚇的夠嗆,他還以為你真急了呢。還睡麼?你要還睡我們就不練了。”
\t“睡什麼睡,醒都醒了,”我伸出胳膊勾住紹凱的脖子,他就順勢攬我坐起來,“你們幾點回來?”
\t“沒準,估計得晚上了,你自己想辦法吃飯,別等我們。”
\t“哦。”除了這個字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t紹凱他們不到七點就走了,我送他到門口,他把口袋裏的錢都掏出來給我。每次都是這樣,自己連吃飯錢都不留。我踮起腳尖親他臉一下,“早點回來啊。”然後阿毛和小哲在後麵起哄似的吹起了口哨,紹凱笑著回頭衝他們揮拳頭。
\t這是我和紹凱在一起的第二年末。
\t一個人走回院子,離城冬天的天空像是死魚混沌的眼珠,即使天晴也露不出原有的藍色。院中唯一的一棵樹在不久前的一場雪過後,掉光了上麵勉強連著的細小枯葉,隻剩下枝幹孤零零帶著年老的裂痕和一匝又一匝的年輪,等待著下一個春天的來臨。我走進紹凱他們盛放樂器,用來排練的屋子,電貝司已經拿走,隻留下一把木吉他穩穩當當擺在架子上,一組敲壞了的架子鼓挨牆放著,蒙了薄薄的灰。拉過把凳子坐下拿起那把木吉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紹凱平時看起來一點也不靈活的手彈起吉他出神入化,而我空長著被他說“天生彈琴的料”的細長手指,卻在他手把手教了好久以後,依舊隻會彈幾段簡單的和弦。他們隻要一出去有演出我就要一個人待上一整天,大多數時間都在發呆,經常回過神天已經暗了連飯都忘記吃。來離城的兩年並沒有讓我熟悉它,我無**從前一樣清楚哪裏哪裏衣服很便宜,哪裏哪裏餛飩很好吃,我總覺得離城始終用一種警惕的陌生眼光盯著我,好像隨時都會請我離開。所以我隻能抓著紹凱,我在這裏唯一的擁有。
\t說起紹凱,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形容。比我大兩歲的他確實給了我無比厚重的安定感,但有些時候他又更像是個孩子。我總是說他心智不健全,或者叫他大小孩,後來有一次他特認真的問了我一句:“到底是大還是小啊?”我一邊笑得要死一邊揉他那頭紅色的頭發。無法否認的是,我喜歡看紹凱笑,和他平時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有一種凜冽的——天真,尤其是不好意思或者難過時他笑得愈發幌眼。我知道這樣的笑容隻會對我,阿毛,小哲這樣的家人才會有,在外麵的紹凱總是擺出那種堅強的,不可一世的樣子。人們把他這樣的人定了統稱,不良少年或不良青年。
\t但我就是和這樣的他在一起,因為我心裏清清楚楚他是多麼好的一個人,有血有肉,有一顆滾燙的心。
\t事實上,我和紹凱沒少吵過架,為了生活上那些雞毛蒜皮的事,爭吵,再和好。我們兩個都是脾氣上來就不管不顧的人,他本來就倔得八匹馬拉不回,沒想到我更勝一籌,用他的話說就是:“八匹馬都去拉你都不夠,最後還得加上我。”冷戰的時候我一個人睡在屋裏,他去睡琴房,冬天琴房沒生爐子特別冷。有一次我半夜睡不著突然想去琴房看看他,心裏想就服一回軟把他哄回來,結果剛一拉開門就看見他坐在門口台階上不要命似的抽煙,紅色的光點在黑夜裏劇烈的明明滅滅,地上已經扔了快十截煙頭。聽到門的聲響紹凱轉回頭看我,對視了幾秒後他把手上的煙扔到地上踩滅跑過來抱我,頭垂在我肩膀上,喉嚨裏仿佛還有煙沒吐出來一樣啞啞地說:“我睡不著,想你了。”我抬起手摸他的臉,冰涼冰涼的,也不知道他在這坐了多久。“紹凱,你答應我兩件事我就不生氣,第一,以後不許抽那麼多煙,第二,我們不吵架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