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高氣爽,蕭賾應蕭嶷之邀,著便服,攜了一眾侍衛,往鍾山晚楓亭而去。新木抽芽,溪水潺潺,雛花野草,姹紫嫣紅,果真是出遊的好日子,賞春的好去處。
前些日子因皇孫蕭昭業遇刺重傷之事,蕭賾憂思於心,雖在朝堂上仍是一副恩威並重的威嚴果決,但畢竟上了年紀,兼而四子之事,身子已大不如前,在人後竟一連懨懨數日。蕭嶷瞧出些端倪,便趁南郡王救轉過來的大喜,私下裏進言,邀皇上出宮散心。蕭賾近些年甚少離宮,一是政務繁忙、難以脫身,二是年歲漸老、意興闌珊,但聽到“晚楓亭”一詞之時,他的眼皮微不可察地一跳——幾十年了,晚楓亭中把酒言歡,吟詩作對,肆意暢快的日子始終不曾埋葬在紛雜的記憶中。
那些陳年往事,恭敬孝順的兒子們不懂,推心置腹的近臣們不懂,同床共寢的嬪妃們不懂,唯有這個小自己四歲,曾一起年少輕狂、一起酣暢不羈、一起舉杯共飲、一起直抒豪情的弟弟能懂了。登基以來,自己片刻不曾放鬆對他的警惕,仿佛骨肉血親、兄弟之誼誠不存在於帝王之家。而他呢?本是那樣一個溫和的性子,但治下卻變得嚴律近苛;本是那樣一身過人的才情,但辦事卻往往薄功無過??
將四子過繼與他,原因他尚無子,以顯兄弟無間。可到了後來,子響占了豫章王世子之位,堂而皇之地成為他這一脈的唯一繼承人,誰又能說這不是英明神武的聖上有意為之?荊州事變,堂堂豫章王在早朝時奏稟,乞斂亡兒骸骨,那是他第一次意切言盡地相求,那是自己夜難入寐心心念念的事情,為什麼要拒絕呢?因為懷疑,因為不信任。當眾求情可是為了一樹慈父形象,襯得當今聖上寡情薄意?這些年,這種防備已然深入骨髓。
“明日申時,皇兄可願往晚楓亭小酌?”
蕭賾眼中泛起笑意,微微地點了點頭。
山風鼓動著他一襲黃袍,都城的繁華匍匐於腳下。立於亭中,眺望澄明碧空,泱泱國都,這天下終是握在了自己的掌中。隻是再沒有人與他並肩而立,賞這大好河山——沒有人能,沒有人敢。
“臣弟拜見皇兄!”
蕭賾回身,看到蕭嶷一身碧色汗衫,攜身後兩個童子,規矩地跪下行禮。
“平身。”蕭賾的眸中滑過一絲失望——早該明白,回不到從前了。
童子麻利地鋪好桌布,把籃中的清酒小菜擺上了石桌,正要往石凳上墊一塊方巾,蕭賾抬了抬手,“不必了。”遂掀袍坐下。
蕭嶷直腰立於一旁,直到蕭賾意識到自己忘記了什麼,開口道了聲:“宣儼,坐。”
酒的醇香自舌尖滑過,順著嗓眼,流下,周身立時暖和了起來。
蕭賾把玩著手中空蕩蕩的酒杯,望向對麵而坐的胞弟,隻是這目光不再如鷹般銳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眷顧,一絲柔和。
“上一次,你我對坐於此,酣暢痛飲,怕是三十幾年前的事了罷??”
蕭嶷愣了愣,回道:“是啊??韶華易逝,容顏易老。轉眼便是這麼些年了。”
“我記得,你的酒量淺得很。”蕭賾勾了勾嘴角,笑道,“飲上幾杯後,往往詩興大發,那些詞句源源不斷地從你口中吐出,好似沒個盡頭。直到後來,酒的後勁上來,你便迷迷糊糊地趴在這石桌上睡著了。好幾次夜深了,都是我將你背回去的。”
“我??”眼中閃過一絲不平之色,蕭嶷待要爭辯些什麼,終是頓了頓,說道,“皇兄海量,愚弟不及,不及??”
“這些年,我常念及往日我們同諸位庶弟、好友一起的日子,許是人老了,念舊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