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純粹,大大小小的燈籠前後打著,映得錦袍上的龍紋熠熠。景仁宮的人早已迎了出來,衡蘭挑著手中的琉璃盞,輕步在前引路。
“皇後的身子可還安康?楊愛卿可有提些甚麼?”走在通往內殿的長廊上,蕭昭業隨口問道。
“皇上您真是英明!”衡蘭像是打開了話匣子般,眉飛色舞地說道開來,“楊太醫辦事牢靠細心、盡職盡責!一到景仁宮,墊子都還沒坐熱呢,就忙著將這景仁宮上上下下都檢查了個遍,別提多細致了。他在前頭一樣樣說著,我們在後頭跟著記,才一天的工夫將那些有損龍胎的物什改的改換的換……”
“改的改換的換?”
“是啊!就比如這些石坎吧,原先足有五寸高,若是走得急了難免磕著絆著。楊太醫說了,叫削成現在的兩寸,還特意撒上夜光漆粉,這樣晚上也能看清,不會絆著了。就連我們這些丫鬟都沾了娘娘的光,沒人不道楊太醫的好。還有娘娘原先使著的安神香,楊太醫聞過之後,說是藥性太涼了,吩咐香坊改製了新的……皇上,小心台階!”
蕭昭業嘴角含笑地默默聽著,轉眼便進了內殿。他頓住腳步,抬起袖子,在空中輕輕掃了掃,衡蘭會意,領著宮女們退下了。身後的大門緩緩關上,他立時貓起挺得筆直的腰,躡手躡腳地往殿內走去,像解除了渾身的束縛般,輕鬆自在。
有她在的房間裏總是有一股暖香,綿綿的、甜甜的,不是花的芬芳,卻沁人心脾似的。以前他總以為那是安神香的氣味,幽幽的挺好聞,這會兒他明白過來,那是她的氣味,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能調製。
“你一個人進來的?”聽見響動,靠在枕席上的何婧英放下手中的冊子,玉指將帷幔輕撩開一角,麵頰紅紅的,帶著笑。
“我讓他們先下去了。”隱藏行跡未遂,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側坐在床榻邊,剛要說話,卻聞:
“這又是何必呢,待會兒左右是要人侍候你回宮的。”
“回……回宮?”
“是啊!”她睜著一對黑如珠白如玉的大眼睛,笑得邪邪的,“懷孕之後不能同床,難不成——你想在我這兒睡地板?”
“這……我……”蕭昭業一時給噎住了,光張嘴不出聲比劃了半晌,才訥訥道:“我……我不碰你就是了……”
“這可說不準!”她噘著嘴,拍拍肚子,“小心斷了你蕭家的獨苗兒!”
“好了好了,別拍別拍!叫衡蘭進來給我在旁邊支個床總行了吧?”
“這可不成,傳出去像甚麼樣子?母後該怪我欺負她兒子了。”何婧英往外輕推著他的臂膊,“走吧走吧,回去睡……”
“這我可不管!‘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這話聽說過吧?前人的預言太過惡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這是讓我十個月都睡不好覺!”
蕭昭業索性叉起腰任她推搡,一本正經地扯了起來,“我非要宿在這不可,大不了睡在地上……倒不礙觀瞻,不過就是傳出去更難聽些,母後更生氣些……嗯,皇後娘娘賢良淑德——應付得來的,對吧?”
話音未落,女子板著臉,一聲不吭地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誒?”蕭昭業忙抬手攬住她,“去做甚麼?”
何婧英白了他一眼,不服氣地擲下一句話:“喚人來給你鋪床啊!母後怪罪,我可吃不開。”
“別別別,您歇著,我去,我去……”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涉江采芙蓉》
*
夜色沉,燭光滅。喧囂黯,軟玉香。一番有條不紊的“折騰”後,景仁宮上下複歸沉寂。內殿主屋中,燈源已熄,獨餘窗外月光斜著自窗格映入。
靜了半晌,黑暗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緩緩的,帶著點怯:
“你……今天去壽康宮了?”
“是啊。”蕭昭業一手扶額,之前的煩心事一樁樁湧上心頭。
“母後——”她輕輕翻了個身,借著月光看向黑暗中男子模糊的輪廓,“說了些甚麼?”
“母後問起你的身子,讓你好生將養。”他理了理自己的麵部表情,亦轉頭相望。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了。交給我。”
本來告誡自己,不要再在他麵前提及此事,不要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不要妄圖改變他的想法。她難道不懂嗎?命楊瑉之入景仁宮與她朝夕相對,是他咬著牙退的一步,是他心頭未結痂的痛。為了保證她的安全,他終是放下了這些年心底的芥蒂,頂著四麵八方的壓力。既然自知無法左右他的心意,她便不該再出言給他添堵,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