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一隊車馬將她平安地從南郡護送回京,他站在建康城門之下,望著遠處揚起的黃塵近了,更近了。車簾掀起,那張小臉因為不堪旅途奔波,顯得有些憔悴了。沒有想象中的聲聲斥責,她甚至沒有說半句抱怨的話,就這樣衝他一笑,霎時間溫暖了一切。下人說,姑娘接到南郡王的王命時,跪著,很平靜。
望見她的那一刻,腦海中有一句話似在回響:
“阿澄哥,我知道你有神通,但我始終相信,你不會強我的罷?”
他猝然覺得胸口裏有一塊地方,就那樣毫無征兆地紮著疼了起來。但是他衝她擠出了一個笑容,一點點走近。他說:“嬿兒,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
她住進了馬府之中,以一個女主人的身份,以一個清修客的姿態。他漸漸認清了,以前那個隻懂得大哭和大笑的女孩已經不在了,錯過的這幾年,他再也還不回去了。
……
其實,他想問的是:“你——願意嫁給我嗎?”
範氏之亡也,百姓有得鍾者,欲負而走,則鍾大不可負;以錘毀之,鍾況然有聲。恐人聞之而奪己也,遽掩其耳。惡人聞之,可也;惡己自聞之,悖也!
——《掩耳盜鈴》
*
殿前的長階下孑然立著一個消瘦的身影,斜陽灑下,青石板上模糊的陰影依稀可辨認出那淡薄的身子微微傾斜著,借力於一隻拐棍才堪堪穩住身形。
“修儀娘娘,皇上請您進去。”
她微微一頷首,“勞煩公公了。”
一步一步,斜陽將她的影子拖得老長,就那麼一個人,一隻拐,不緊不慢地登上長階,邁入高坎,走到了他的麵前。
視線自手邊的奏折上移開,他抬眸間不禁皺了皺眉:“怎麼沒有人服侍你?免禮!快坐下罷!”
“謝皇上!”她撐著手杖,站直了身子,緩緩移步,在牆邊的茶座上坐下了。
“往後,有事便叫人傳個話,”蕭昭業的眉頭依舊皺著,“何苦自己來一趟!”
聞言,她扯了扯嘴角,幾分苦澀:“往後,怕是不會了……那烏頭毒,有眉目了。”
“你說甚麼!”
“烏頭毒”三字有如劍光一閃,在霎時間劃開了他所有的防備。蕭昭業瞪大的眼睛難掩驚愕——他從沒奢望過此案能有轉機,此仇能終得報——但當舊調重彈之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心裏埋下了多少恨。
“並非是關鍵的訊息,臣妾隻是查到了下毒的手法,或許可以順藤摸瓜……”
對上他那震驚之下隱隱蓄著些興奮的眸子,霍采婕飛快地移開了目光,沉下眸子,像是怕他失望似的。
“無妨!”等不及似的,蕭昭業擺擺手,“你說!”
“太子爺有一個習慣——每日清晨的洗麵水都要以艾蒿葉浸泡過一個時辰。而那艾草中,混雜了附子葉。”
她三言兩語的陳述,卻有如燧石碰擦,在蕭昭業的眼前迸出耀目的火花。
“細細說來!”他的臉上難掩焦急。
“紫荊林的邊緣有一塊地,種滿了艾蒿。臣妾途經艾草叢時,嗅到了那種氣味,比對醫書,翻找之下,發現艾蒿中混種著數量不少的附子。這一種烏頭,它的葉片與艾草極其相似,到了能以假亂真的地步。為保艾草新鮮,每日醜時,有專門的下人去采摘艾蒿葉,浸泡於清水中一個時辰,方來得及在早朝前呈上,為太子洗麵。采婕以為,采摘時乃是更深夜半,下人更是難以分辨附子與艾蒿。附子葉片中含毒較少,不致速死,日積月累浸泡於洗麵水中,透過肌膚沁入體內,這才下毒於無形。還請皇上派太醫前去細細查證,使真相有一日能大白天下。”
“這是自然。”蕭昭業點點頭,“難為你觀察入微。你放心,剩下的便交由朕來查辦。此事尚不能張揚開來,朕會著人將賞賜送到你宮中。你不必客氣,知道嗎?”
“謝皇上!”她明亮的眸子中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采婕告退!”
“不必行禮了。”蕭昭業忙擺了擺手,高聲喚道,“徐公公——派一個婢子扶修儀娘娘回宮。”
掌事太監徐龍駒應聲推門而入,唯唯諾諾地應著。
“臣妾謝過皇上!”霍采婕拄著拐,轉身緩緩向殿外走去。她的步子很慢,慢得像是在留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