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篇 霍采睫(1 / 3)

那是一個大荒之年,太陽仿佛能把人的皮膚曬裂,田地裏寸草不生。村子裏的人愈來愈少,阿爹阿娘終於決定舉家逃荒。

阿爹說,到了有水的地方,就好了。可是逃荒的路實在是太長了,不記得究竟是走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後來我們走散了。我和阿爹在一處,再也找不到阿娘和哥哥,也找不到口糧和水。向逃荒的難民乞求施舍,在幹涸的泉眼裏刮下枯死的青苔……阿爹一路護著我,低聲下氣的乞討不得,他甚至想去搶難民吃了一半的幹饃饃給我,卻在推搡之中摔下了山坡。我在山坡下找到了阿爹,他的腳腕子腫得很大很大。我守著他大哭了一場,卻什麼都做不了。抱著阿爹,我又渴又餓,渾身無力,灼熱的陽光漸漸變得暖洋洋的,很是好睡……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一張雕花的木床上,身上蓋的被子軟乎乎的,繡著精致的花,和阿娘繡的差不多好。聞見響動走進來的姐姐告訴我,這裏是荊州刺史的府邸,她是巴東郡王妃的貼身侍女竹翠。她還耐心地跟我解釋,荊州刺史和巴東郡王如何能夠是同一個人的頭銜。她說那個既是巴東郡王又是荊州刺史的人在外邊巡察的時候發現了我和阿爹,就把我們救回來了。我問她,阿爹呢?她說不知道。

我急著去找阿爹,他的腳腕子還腫著呢!我趕忙掀開被子下了床。說來也奇怪,睡了這一覺,我不餓也不渴了,渾身的勁都回來了,使不完似的。竹翠姐姐一邊攔著我不讓我出門,一邊又急急地大聲喊人。她這一喊,就把巴東郡王妃喊了來。

這位王妃就像年畫上的人一樣,衣服穿得好看,人也好看,笑起來就像菩薩。可我來不及細細端詳這從畫上下來的人兒,阿爹還等著我呢!但這位王妃是帶著人來的,幾個穿著一樣衣服的姐姐一齊湧了上來,一邊說著好話,一邊將我推推搡搡地擠到了床邊。

我大聲喊著:“我要去找我阿爹!他腳腕子傷了,沒人照顧!”

王妃走上前來,她的聲音特別溫柔。我聽懂了她說什麼,我怎麼會聽不懂呢?她說,阿爹的腳斷了,然後,阿爹就死了。

……

我又睡了很久很久,醒來的時候,腦子很燙、喉嚨幹幹的,火燒火燎似的。若說我對過去的一切還多少記得些,便都記在上麵了。大夫說,我的身體虧損得太嚴重,又悲傷過度,導致高燒不退,燒得失憶了。我記不住自己姓什麼叫什麼,卻獨獨記得竹翠姐姐的名字,還有那個巴東郡王兼荊州刺史,以及他那美得像畫兒的王妃。如果說這場病給我帶來了什麼好處,那便是我的鼻子變得異常靈敏,能聞到常人注意不到的氣味。兼而,她們都說,能夠忘記那些痛苦的過往,未嚐不是幸事。

病好之後的一天,王妃帶著我在一個很大的花園裏散步。就是那個時候,我見到了那個巴東郡王兼荊州刺史。

我從沒有見過生得那麼美的男人。就算見過,我也不記得了。

他的臉生得真好看,五官都那麼精致,比姑娘還要精致。但是他的眉眼間印刻著一份沉斂的男子氣概,讓我第一次覺得,原來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區別,不是長沒長胡子,不是會不會拉弓射箭,不是說話大大咧咧……而是,氣韻。竹翠姐姐扯我的袖子,讓我跪下來謝恩。他似乎想起來,是他救了我。王妃向他提起,想要收我入族,請他賜名。

“雲袖采章,睫密如扇。就叫‘采睫’罷。”

王妃讓我掛名在她母族一富貴人家門下做女兒,入了宗籍,就叫霍采睫。

沒有人知道,自從那一麵之後,我就偷偷喜歡上了這個男人。我注意聽她們講有關他的事,也知道了,他叫蕭子響。

我喜歡他,但我不能說,因為王妃待我太好太好了,她讓我喚她“阿姊”,說她就是我的親姐姐。若是阿娘知道她的妹妹喜歡阿爹,是得傷心的。我想不要繼續喜歡他了,可是我控製不住自己的心思。

在阿姊身邊呆了足足兩年,每日我都盼著能見他一眼。有的時候他會不經意地對我露出一個微笑,那一整天我都會開心得不知道怎麼好。一開始我還能騙自己說,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想見他、依賴他,是應該的。可是日子愈久,我就愈瞞不住自己的心。

那個時候,荊州城內正在招人進京做宮女。我跟阿姊說,我想去,我很想去,任憑她怎麼挽留,我都要去——因為我知道,再在這裏呆下去,我永遠也忘不了他。

我原以為我會成為皇上的侍女,卻不知怎麼的,同去的姐妹都被拆散了,各有各的去處,而我則進了竟陵王府,服侍南郡王。

聽說這個南郡王是皇上剛封的,年僅九歲,沒有自己的府邸。心裏緊繃的弦一下子就鬆了——我想,不過是個孩子嘛!

可是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怔住了。太像了!我從來不知道兩個差著歲數的人可以這麼相像。南郡王蕭昭業簡直就是他的翻版。一樣的眉眼,一樣的氣度,一樣的桀驁。那一瞬間,我恍惚以為看見了小時候的他,稚嫩而不失穩重。這個孩子緩緩抬起手,招了招,命我近前去。那神態一點兒也不像個九歲的孩子,自如而沉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