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癡癡地望著他的臉,告罪一般,絮絮地說著。淚,不由自主地落下。
恍惚間,男子的聲音自記憶深處中隱隱響起,遠如天邊:
“我不知道父王經曆了甚麼,有怎樣的心境,沒辦法設身處地為他選擇。”
“我隻知道若現在這道題擺在我自己麵前,我會選前者,無論幾成把握。”
“要麼陪你久些,要麼盡早放你離開。那樣糾纏實在沒有意思……”
……
中了蠍毒之後,一縷縷紫黑色的紋絡自他的傷口蔓延開來。第一日還在胸口,第二日便爬上了脖頸和臂膊。禦瑟說,當這紋絡擴散到他周身各處之時,便回天乏術了。她不眠不休地守在他的床前,企盼著他能早一點醒過來。沒有人去勸她歇一歇,這些日子以來他們都看明白了,這種關頭,她恨不能眼睛都不眨地陪在他的身邊,誰都是勸不動的。
“禦神醫說,到了第三日,就算你還沒睜開眼睛,也漸漸的能聽得到我說話了。是這樣嗎?”何婧英一邊熟稔地用棉花潤濕他的嘴唇,一邊幽幽地說道,“她說,接下來就要看你自己的求生意誌了。我大概能理解你現在的感覺,就像是被魘住了,明明意識已經慢慢清晰,卻動彈不得。爹剛走的那會兒,我時不時地就會夢魘,民間管這叫‘鬼壓床’。”
她的手一頓,將棉花放在桌上,重又掩了掩被子,一麵漫不經心地說著,“瞧瞧你現在的樣子,渾身布滿了黑線,難看透了。隻有你醒來了,楊大哥和禦神醫才能為你解毒。否則,我看你還怎麼敢自詡美男子!”
“你知道嗎?寶華山上,得知你的喪訊,我有多恨自己。為甚麼沒有察覺你的籌謀?為甚麼要離開建康?為甚麼沒有一直陪在你的身邊,和你一起麵對這一切?若我留下來了,這一切大抵就不一樣了罷?我沒有辦法原諒自己,沒有辦法……”
她忽而露出了狡黠的笑,笑得讓人心疼:“所以啊,如果你不肯在人間赦免我,那我便去地府向你贖罪罷?你總說我時而任性得像個孩子,可是這兩日,我就盯著這黑線一點點地長開,參禪一般,其實很懂些道理了。你若是真覺得累了,不想來尋我了,那我去尋你,可好?”
“怎麼樣?生氣了?著急了?我這個人向來是睚眥必報的。你若敢讓我痛徹心扉,我也斷不會容你走得安心。說來你也真是糊塗,說甚麼好好活下去……沒有你,活著有甚麼好的?又怎麼好好地活?”
她眯了眯眼,語氣認真了些,“你打的倒是好算盤,待我尋到了燕雀湖邊,楊大哥必會好生照料我,周全到連輕生的機會都不給我,然後久而久之,我就可以慢慢忘記你,投向他的懷抱?簡直是癡人說夢!”
“你和楊大哥,在有些地方真的挺像的。乍一看,都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可是你的心比他壞多了,你就是個自私自利的吝嗇鬼!但有甚麼辦法呢?我就是賴上你了,別人再好,也終究是別人。你不是總說,從我口中套出一句情話,難如登天嗎?現在我要說了,你聽好……”
她伏在他的身旁,附耳輕聲道:“天有壽,壽有時,人麵不知何處……唯此情而往。”
她直起身來,恰好對上了一雙微眯的眼眸,那眼神深邃而沉斂,正專注地望著她。她覺得腦中有甚麼轟地炸開了,想叫卻發不出聲音,想笑卻扯不動嘴角,想跳卻站不起身子……
後來,她站起身,一絲笑容緩緩爬上她的嘴角,然後肆無忌憚地綻開了。她像是第一次學會說話一般,仔仔細細地吐著字:“黑線,黑線都爬到你眉毛上了,我去……叫人給你弄掉,真難看!”
她轉身的瞬間,一滴淚瑩瑩然滴落在床沿,潤濕了他的掌心。
……
何婧英在屋門外不住地兜著圈子來回走動。雖然她心裏明白,這一切都會變好的,很快。可是剛剛的那一瞥是那樣的不真實,她想要再見到他,親耳聽到他開口說話。
屋中焚著濃香。嘔出幾口黑血之後,蕭昭業遍布全身的紫黑色紋絡漸漸褪去。楊瑉之熟練地將銀針一一收回,一麵淡笑道,“蠍毒已祛,外傷隻要再將養兩日,便能正常走動了。”
“多謝——”蕭昭業偏頭望向他,緩緩吐字,“……六叔。”
拎起醫箱的背影一怔,方舉步往門外走去——“不必客氣。”
房門洞開,她向一隻出籠的鳥兒一般撲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