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診布藥便開診布藥,為何要離開何府?”阿奴走了進來,多日未見,她的眉目間多了一分剛毅,褪去了稚氣。她的言語中攜著一股不可違拗的威儀,“先生在城中尚無居所,白日間在外行醫布藥,晚上仍回何府來用膳歇息罷。”
我一笑,起身拱了拱手:“多謝小姐美意,隻是斯人已逝,楊某留在府上多有不便,難免引人閑話,還是離開來得妥帖些。”
她忽然紅了眼眶,先是小聲地喃喃了一句,後又氣急得直接喊了出來,“你不是說你要照顧好我的嗎?你不是說,你,要照顧好我的嗎!”
那一刻,我便明白,自己再放不下她。
宋氏知道了我們之間的情意卻並未阻攔。對她來說,女兒的幸福便是一切。錢財、門楣,何家都不缺,又何必錦上添花?我想,她作為何府的主母多年,卻未被扶正,約莫也是看透了一些事。
便真如阿奴所說,我白日在外坐診,晚上仍回何府。那段日子是她最為脆弱的時光,也就是在那段日子裏,她卸下了自己的心防。我成了她最信任的人,最依賴的人……但我知道,還差一步,我還沒有成為她心底的那個人。
一年後,朝廷下令,已故驍騎將軍、吳興太守何戢的家眷舉家回京居住。
這照理來說是莫大的恩典。新的吳興太守已上任多時,何家留在吳興無官即無權,何家府邸成了一塊丟不下的雞肋。而似何家這般無嫡的官宦之間,官員身死,朝廷大多會在境內圈一小塊土地、配上一處宅院,容其家眷居住放租。待其庶子成年,若朝中有人上奏,叫皇上念起了這官員的好,或能封個一官半職也未可知。但無論橫看豎看,何家的仕宦之途當是毀盡。
可朝廷竟然下令讓何家人遷往建康,權力中心、天子腳下,看來阿奴的幾個庶弟還大有可為。這便是當今皇上的決斷嗎?我的生父,是這樣的一個人嗎?我隱隱地想著,不可否認,對那個家的一切,我還放不下。
隻是我在吳興的醫館愈開愈大,不說別人,就是趙父的腿傷也在最後的關鍵時刻。手邊積下了太多的排號單,我想,就是要將吳興的醫館生意重新還給那些當地郎中,至少要先給手邊的傷患一個交代。阿奴還小,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縱然舍不得,我還是與她定下了兩年之約。
可是,兩年的時間真的太長太長了。
我與阿奴月月通信,朝廷對何家很是照顧,她們在建康過得很好。隻是這種照顧似乎超出了幫襯官員遺眷的常理,有些怪,又說不上哪裏怪。直到那日我又一次收到阿奴的來信。
這封信不大一樣。信封上的的字跡有些淩亂,一貫的“楊郎親啟”四字變為了“呈楊大哥”。
我瘋了一般地拆著信封,信上的封漆被我扯得零零落落。信紙終於展開在我麵前,紙上的字跡淩亂而不倉促。那的的確確是阿奴的字,我仿佛能夠看見她下筆時失魂落魄、不知所雲的情狀。信紙被我狠狠地揉作一團、擲在屋子的角落,卻又在背負行囊臨走之時拾起,小心翼翼地鋪平了,夾在了隨身的書冊之中。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若是她選擇同我一刀兩斷,那便是斷無轉圜的餘地了。我又如何能教她為難?
皇上賜婚,將她許配給了太子之子、南郡王蕭昭業為妻。
但我還是要去見她一麵,我不是想冒天下之大不韙、以整個何家為賭注搶回她。家國天下的姻親我不懂。太子之子,前途自是無可限量。可唯有一點,我不知道那個男子可會真心地待阿奴。
我隻知道,阿奴必須得到幸福。
我到建康那日,正是我們許下的兩年之約兌現的時候。那一日,阿奴也並未食言,或許隻是為了憑吊往昔,她到了建康城外——和她的夫君一道。我遠遠地看著,他對她還算不錯。我的心放下了,卻又空了。
我留在了建康城。談不上原因,隻是想留下。這座城池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我的父親、我的兄弟、我的愛人……都在此處。就算隻是默默地呆著,也是好的。
阿奴知道我來了建康,但她再也沒有見我。
這樣很好。
我不再炫耀楊門的醫術,斂盡鋒芒做一個京中的小郎中。倒真成了那“結廬在人境”的陶潛,如沐山風,不知歲月——
直到那個夜晚,一個女子叩開門扉,對我說:
“楊大哥,小妹我有一事相求。前日,南郡王受了劍傷,性命垂危,萬望你相救!”
我的人生,再一次與她搭上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