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繆宇成的2009(1 / 3)

天擦黑了,繆宇成還彎著腰在看一塊模板,一個工人站在他身邊,唾沫四濺地跟他解釋著,繆宇成的臉有些陰,他不說話,而是皺著眉,用手拂著模板亡的灰塵……

這些天,公司裏的一些工人幹活老是吊兒郎當的,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他也明白,他們在等什麼,他一直想發火,衝著某個人狠狠地罵他一頓或者訓他一通,可他不敢,他不敢在這關節眼上出什麼偏差。他在想該怎麼和眼前的這個工人說,是用激烈的言辭呢還是婉轉一些的口吻。要照平時,他早就往工人身上擂一拳,半是親熱半是責怪的口氣說,你小於,你看看,你看看,你都搞成什麼花樣了,重來!你不好好幹,小心叫你滾蛋。但今天,這些話他都說不出口,喉嚨口就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

遲疑著時,電話打來了,是老婆汪苗的。汪苗帶著哭音說,繆宇成,你在哪裏?快回來,出大事了!

繆宇成的心一凜,他時刻擔心著的事情終於變成了現實。他簡短地說,知道了,我馬上趕回來。收了電話,他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使自己平靜,不露出一點慌亂來,他將手中的那塊模板丟在地上,拍了拍手,什麼也沒有說緩緩地走出了車間。

那工人驚慌失措地跟在他身後,誠隍訪恐地繼續解釋著。繆宇成擺了擺手,工人駐了腳,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頭也不回,徑直走向了自己的坐騎一——輛北京現代。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他的心裏閃過這麼一個念頭。

就在一個星期以前,公司的法人代表陳列寧被市紀委叫去“喝茶”,隨後又被刑拘時,他就在替丈人擔憂,那火會不會燒到他的身上去?他清楚丈人和陳列寧的關係,那不是用朋友兩個字就可以概括的。他曾經把這種擔憂傳遞給汪苗,汪苗遠沒有他緊張,她笑著說,你瞎擔心幹什麼?陳列寧是陳列寧,我爸爸是我爸爸,怎麼可以相提並論?我爸爸又不是3歲小孩?!他想想也是,丈人汪大鋒,從小在這個城市裏長大,從普通公務員開始,一直做到這個城市的副書記,那道行,不是一般人所能相比的。但不知為什麼,繆宇成還是沒來由地擔心。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在陳列寧進去後不到十天,汪大鋒也被紀委叫去談話了。紀委那邊打來電話,讓家^準備些生活用品及替換衣服。

汪苗一見繆宇成,就撲在他懷裏哭得昏天暗地,你說,你說,怎麼辦?

繆宇成苦笑笑,他裝作輕鬆地說,你別哭,船到橋頭自會直,爸爸說不定隻是在裏邊住幾天,馬上會出來的。

那你決點把爸爸的替換衣服送過去。汪苗淚眼婆娑地說。

媽媽呢?繆宇成不見向來見了風就是雨,時時衝在汪苗前麵的丈母娘的麵,有些奇怪地問。

汪苗咬著嘴唇說,媽急倒丫,住醫院吊掛針呢!

那我去看看她。繆宇成說。

汪苗推了他一把,你去爸那裏。媽我會照顧的。

繆宇成開著北京現代往另一個城市趕的路上,心裏又冒上來一個念頭,看來,我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宇成,汪書記想和你見個麵,你要精心準備準備。康樂忠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隨後他又說,你小於豔福不淺啊,居然能讓汪書記對你感興趣。

繆宇成有些羞澀地說,還不是你康總的功勞,你把我說成了一朵花,汪書記就注意了。你要不說,人家堂堂書記怎麼可能認識我一個小老百姓呢?

康樂忠哈哈大笑,書記也是小老百姓過來的,這叫什麼,這叫緣分。像你,從老家出來,要不是到這個城市,你我就不可能相見,如果我們不在一起工作,我也就不會發現你的才能……你要相信緣,也要相信命。命中該有的東西,總歸會有的。

話心裏話,繆宇成還是非常感謝康樂忠的,如果沒有他的提攜,他至多也就是這家效益相當不錯的大企業裏的一個小民工,被淹沒在幾千號工人之中。而不像現在,他的身份是康樂服裝股份有限公司銷售部的副經理,一個有頭有臉的白領。當然。他也清楚,並非自己真的有什麼過人的本領,隻不過,他的機會比別人更女卜點罷了。

他初睞康樂,在整理車間當送輸工,就是把一車又一車的成衣從別的車間拉過來,然後在他們的車間進行後道加工。這個車間裏,別人的活兒郎挺輕鬆,隻有他是最累的,可他不舊累,因為相比其他的民工,他要自由多了,可以隨意走來走去,隊這個車間到那個車間,不像有的民工一天就要坐8個甚至8個小時以上。據說當時車間主任挑人時,用了一招,說喜歡幹這個活兒的人請舉手,結果一班懈了,隻有繆宇成無動於衷,車間主任問他為什麼不舉手?他漲紅著瞼說,我舉了也白舉,那麼多的人,怎麼可能挑到我,反正輪不到我,索性就不舉了。車間主任眼睛一亮,當即就要了他。別人不服氣,說這個小黑皮就是會玩鬼點子,說穿了就是耍嘴皮子。繆宇成笑笑,也不去跟別人理淪,安安心心地當著他的運輸工。

合該他有福氣,有天下夜班,因為是熱天,他不想去出租房睡覺,熱得受不了,他於是跑去河邊看人家抓魚。一看看到淩晨,後來眼睛酸得實在撐不住了,說要回去睡了,再不睡,跌河裏喂魚了。男個抓魚的見有人陪他抓魚,高興得不得了,那天抓到的魚又多,他就讓繆宇成帶幾條回去吃,天熱,怕魚死了,那人就叫他連水桶帶著一起走,隻要明天還過來就行了。繆宇成拎著水桶,晃唧晃唧地回出租房。半路上,碰到幾個人圍著一個人打,那人都被打倒在地了,那幾個人還不罷休,用腳踢倒地的人。這怎麼成,那人不是要被打死了嗎?繆宇成一急,瞌睡跑掉了,他見隋況危急,顧不得別的,立馬衝了出去。他的殺手鐧是將手中的鉛製水桶當武器,後來還把水桶扣在了一個人的頭上……

結果當然是警察出場才平息了事態。叫紹宇成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他無意中救下的人居然是自己的老板康樂忠的一個朋友,那人後來知道繆宇成是康樂忠的員工時,在康樂忠麵前,對他讚不絕口……

繆宇成去見汪大鋒還是有心有顧忌的。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和這麼高級別的人接觸過,好在有康樂忠陪他一起去,還給他打氣。說你也不要太自卑,汪書記家的千金呢,也是有短處的,短處就是結過婚,半年多就離了。原因你也清楚,那個人膽子大到開地下錢莊,堂而皇之地與汪書記對著幹,汪書記都有些怕他了。汪小姐傳出話來,說這回一定要嫁給老實一點的。

汪大鋒開門見山,問繆宇成對待這個婚姻有什麼想法。繆宇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麼想法,他嚅囁著說,我沒有什麼想法,我就是擔心汪苗看不上我。汪大鋒說,成不成,當然要靠你們倆淡淡看,合拍,就淡,不合拍,就不淡。我要向你說明的是,我之所以找你談,是因為你的素質比較高,人老實,肯吃苦,符合我們的要求。對你有利的是,這件婚事如果能成,你就可以改變身份,那是你花一輩子的力氣都達不到的……

繆宇成對汪大鋒還是相當佩服的,他能夠三言二語就把事情說清楚,有些還真說到了繆宇成的心窩裏。比如他說,你一個打工者出來打工的目的是什麼?目的就是一個,過得比別人好,腑以光宗耀祖,又可以讓別人羨慕你。這種生活哪裏來?靠偷靠搶,那是犯法的事,當然幹不得。中彩得獎,那概率極低,恐咱這種鴻運輪不到你頭上,那你靠什麼達到目的呢?放在你麵前的康莊大道是,成為我家的女婿。當然,我也理解你心中的那點小疙瘩,汪苗是結過婚的人。這是事實。汪苗如果沒結過婚,我想你不會在我們的考慮人選之內。她離婚,是因為她嫁錯了人,他的前夫是個公子哥兒,如果聽任這樣的婚姻繼續下去,恐怕我們一家子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繆宇成又一次漲紅了臉,對於這個,他不是沒有過小九九,當時他心想,我怎麼可以和一個結過婚的女人結婚呢?我還是一個童男子。但他還是被汪苗的優越條件打動了。畢竟她的婚姻隻持續了半年多一點;畢竟她還沒有小孩;畢竟年齡相仿,雖說大了一點,但也叔僅是一歲而已;畢竟他是堂堂副書記的女兒,而目還是家裏的獨生女;畢竟她家境好,她自己又在工商局工作……而自己又算什麼呢?家在江西的窮山溝裏。雖說現在收入還可以,一年也能掙個幾萬元錢,但到底還是一個打工的,前程在哪裏?說來也是一個虛無飄渺的事。權衡利弊以後,他丟開了那個小九九。

汪大鋒很豁達,說,我這裏也就是個意向,成不成,還是靠你們。看得出來,汪大鋒對繆宇成基本上還是滿意的,有一個細節,很說明問題,汪大鋒問他有什麼愛好?繆宇成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喜歡抓魚,看到別人抓魚,我就手癢。汪大鋒很開心地說,那好,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去,小時候,我也是喜歡抓魚的,我抓魚的水平還是蠻高的……繆宇成睜大了眼睛,連聲說好,說什麼時候一定要欣賞欣賞汪書記的技藝。汪大鋒一本正經地說,小繆啊,你不要口口聲聲汪書記汪書記,你叫我老汪……

得到了汪大鋒的許可,繆宇成和汪苗正式交往起來。叫繆宇成有些喜出忘外的是:汪苗雖然談不上漂亮,但還是很嫵媚、很清秀的一個女人,雖然個子不高,但因為打扮得體,倒也嬌小可人。最初,他認定她即便不是歪瓜裂棗,也是賊眉鼠眼,否則哪會輪到他這等角色。正因為有了點驚喜,那戀愛進入狀態很陝。繆宇成身高1米73,雖說黑了點,但長相俊朗,很有一點男子漢味道。汪苗一看就喜歡上了,再加上繆宇成說普通話,這給老是習慣講土話的汪苗很大的新鮮感。還有繆宇成的鄉村生活是她從來沒有涉及過的,很平常的一件事,叫他說來,也叫汪苗一驚一乍。還有繆宇成事事遷就汪苗的做派,讓生活在前夫大男子陰影裏的汪苗如沐春風。細節決定一切,好多的細節綜合起來,讓汪苗又有了嫁的念頭。於是,這婚姻就順理成章,順刷,田冰……

汪大鋒的情況很不樂觀。先是紀委談話,再是移交檢察院,再是刑拘。在這個城市向來威風凜凜的汪副書記終於像一棵樹一樣轟然倒地。

那段時間裏,他成為許多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坊間關於他的傳聞比螞蟻還多。比如,從他家的地板下麵和床墊裏,起出了至少不下於1000萬的現金、存款、股票、基金等資產;比如他家的各種各樣的超市卡總重量達4公斤;比如,他家有9本房產證……本來,上麵還想救他的,給了他好幾次機會,先是地級市紀委的一位副書記特意到汪大鋒的辦公室找他,問他有沒有需要向組織上交待的。汪大鋒淡笑風生,說我汪大鋒明人不做暗事,絕對沒有什麼東西向組織隱瞞。那位副書記意味深長地說,好,沒有最好,請你自己去和書記說。隨後他就帶了汪去見市紀委書記。紀委書記說的也就是副書記說過的幾句話,意思是有事情和紀委要說清楚。汪大鋒口氣依然強硬,我真的沒有什麼可說的,因為我是光明磊落的。紀委書記見問不出什麼,便揮手讓他走。他剛走到樓下,檢察院的車就等在那裏了……汪還在紀委接受調查的時候,汪的老婆高俊秀呆在汪的辦公室裏,連續五天不吃不喝鬧絕食,說是紀委冤枉了汪大鋒,是有人存心陷害他……

傳聞很多,但有一點繆宇成很清楚,無風不起三尺浪,那多半是真實的,隻是在數據上有些出人而已。說老實話,他也沒有想到丈人會有這麼大的問題。他原來的想法是,在眼下這樣一個年代裏,有個一官半職的,你要麼不查,一查,多多少少總歸會有點問題。但汪大鋒這麼厲害,也是他始料未及的。怎麼會是這樣?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照這個數目,那已經不是吃幾年官司,而是人頭保不保的事了。他私下裏問過汪苗,你爸拿這麼多,你知道嗎?汪苗無力地搖頭,他隊來沒有說過,我媽要是清楚,也不會鬧絕食。這個連我媽也不清楚。繆宇成歎了一口氣,他知道麻煩真的大了。

繆宇成歎氣,汪苗就心慌,她說,你想想辦法啊。她帶著哭音說。

繆宇成想,我能有什麼辦法。汪大鋒案已經成為省紀委的重點案子了,有誰敢去碰?再說,現在人人自危,哪裏還顧得上替汪大鋒開脫說好話?可他不會把這種想法流露出來,他輕輕地拍拍汪苗的後背說,我正在找人。

說來也可憐,樹倒猢猻散,原先一直門庭紅火的汪家一時冷冷清清。抓的抓,病的病,要說有多淒涼有多淒涼。繆宇成試著打電話給原先和汪大鋒關係相當不錯的人,但這些人無一例外地馬上掛斷了電話。這個結局在繆宇成的意料之中,他也不是非要人家怎麼幫忙,他隻是想聽聽人家是什麼意見?哪知人家根本不願意聽他說話,好像他是洪水猛獸似的。他覺得焦灼。他從來沒有過這種經曆,他不知道該怎樣去應付。汪家都快崩潰了。

還在事情沒搞清楚以前,人們對汪家還是抱有同情心的,但事情一明朗,尤其是從汪大鋒家抄出那麼多的財產後,人們就憤怒了,他媽的,這個汪書記也貪得太厲害了。連他的一班親戚也C/態不平。媽的,這個汪大鋒,太過份了,你超市卡多得用不了,送幾張紿我們用用,也不為過啊!眾叛親離。這就是汪大鋒從政三十多年的下場。

汪大鋒自被紀委叫去談話,就再也沒有回家過,繆宇成很想和他見次麵。但一直沒有機會。繆宇成努力爭取著這個機會。汪大鋒卻等不到這個機會了,被刑拘後沒幾天,他就在看守所裏撞牆而死。

汪大鋒這麼決絕,又叫許多人想不到,坊間的傳聞又如水橫溢,有說汪大鋒是丟卒保車,他用自己的死,換來更多比他職務高的人的安寧;有說他自知罪孽深重,與其等判死刑,還不如來個自我了斷;有說汪大鋒所以如此,可以讓案子到此結束,否則再查下去,會引發海嘯和地震也說不定……

如遭晴天劈靂,繆宇成一下子懵了。他難以置信,想十來天以前,他還和汪大鋒一起吃飯,聊得非常開心。他們甚至還說要找個時間,一家人都出去一次。現在,汪大鋒說沒就沒了。繆宇成出世以來,第一次感到生活原來是這麼殘酷。他強忍著難以言說的悲哀,張羅著汪大鋒的後事。

在殯儀館裏,汪大鋒老婆高俊秀幾次昏厥,汪苗淚如雨下,她撲在玻璃棺材上,衝著頭被包裹起來的汪大鋒喊,繆宇成,你把爸給我叫回來,他才53啊!他拿的錢,我們退,他該吃幾年官司就吃幾年,我們等。她像一隻小獸一樣嗚嗚叫著,爸啊,你傻啊,你怎麼丟下我和媽媽不管了,還有我家汪小繆,到處找你呢!……

等到女兒呱呱落地,取名叫汪小繆時,繆宇成的一顆心才徹底落回到心腔,他想自己大概是世界匕最幸福的人之一了,有一跤跌在青雲裏的感覺。念初中時讀過的那篇《範進中舉》的課文也會時常浮在他的眼前。他細眯著眼想,我可不會像範進那樣,幸福來了就把持不住了,我有足夠的定力。

繆宇成不隻一次地想,這個世界就是為有想法的人準備的。想當年,自己在老家的深山溝裏放羊時,就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有朝一日,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麵到底是怎麼樣的。那個早晨,他偷偷跟著來村裏專門收羊毛的人,翻了好幾座山,然後扒了裝羊毛的車到了浙江江山。那一年他才16歲,剛剛念完初中。打的第一份工是替水站送水。但看這活兒實在太機械,於是又有了一個新想法,不管怎麼樣,得有一點技術的。於是幾千月後,他又一路向東,到了衢州,然後是金華,然後是義烏、紹興、杭州,一直到康樂忠的服裝公司,當運輸工他不舉手,是他不想幹這份沒技術的活,他想幹有技術的,至於後來他靈機一動說的話,也純粹是應付的話,不想卻歪打正著。幹著運輸工,他想的卻是隊別人那裏學一點技術,所以他一有空,就往質檢員的身邊湊,他很陝弄清楚了正品與次品的區別,還明白了次品中也有可以繼續往外發的……所以有一天質檢員因病請假時,他悄悄地對分管的副總說,讓我來試試,你把關。等那批貨驗完,那個副總如獲至寶,他表揚他說,不錯,小青年,你完全全可以勝任。至於後來有機會得到提撥,他老是有層出不窮的想法出來。這一點,深得老板康樂忠的讚賞,他多次在員工大會上講,柵員工就得像繆宇成那樣,時時刻刻為企業著想。腦袋用來幹什麼的?還不是考慮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