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車站附近,零散地居住著幾戶人家,他們多數是鐵路員工的家屬子弟,也有少數幾戶是小鎮的居民。

這是五十年代初的一個臘月,轉眼快過年了。

一個寒冷的冬夜,漫天的大雪飄飄灑灑下個不停,一片白皚皚的世界。路上很少見到行人,偶爾看到一兩個人,也都是縮著脖子彎著腰地頂著風雪急匆匆地趕路。

近三十歲了的張震要在這個夜晚去鐵西,那裏有個小診所,還有婦科醫生。他要去請醫生,他的媳婦要生孩子了。

他抬眼望去,雪花繞著他飛舞,覺得這些雪花有些像蝴蝶,前後飛舞著,上下旋轉著,挺好看又挺好玩的。忽然,他觸景生情有了一個想法,這個要出生的孩子若是男孩兒,就叫瑞兒,若是女孩兒,就叫她雪兒。

車站還是二戰期間蘇聯老毛子建設的,起脊的磚房隻有四間,外牆是黃色的,屋頂是灰色的瓦片,窗棱是木格子的,進門要登幾級木板台階,屋子裏的地麵都是紅色木製地板。不過外麵的一切在這樣的天氣裏,是看不到它的風采了,因為都被大雪覆蓋了。

最小間的是售票室,它嵌在候車室大廳裏麵的正北麵,兩扇小得不能再小的窗口,就像一雙眼睛緊盯著候車室的每一個角落。左邊是站長室,緊挨著旁邊的是值班室。寒冷的冬天,每間屋子的窗戶玻璃上都是霜花,森林、大海、高山、平原就像印花一樣,曼妙的在玻璃上隨意地張揚著風采。靠在鐵軌翼側方向,值班員不時地用手捂上一會兒,把眼睛緊緊貼在冰涼的玻璃上,向外眺望著。

總是有火車通過,轟轟隆隆地向南或向北呼嘯而去。

隻有四條鋼軌線的車站很小,許多列車都不會在這疙瘩停靠,可它卻是北京通往莫斯科的必經之路。往返的國際列車都會在這兒加水添煤停靠上幾分鍾。每當這個時候,車站值班員們也就最神氣了。他們鄭重其事地站在月台邊沿,揮舉著紅黃綠三色小旗幟,夜間就使用紅黃綠三色信號燈。他們用一絲不苟的眼神對著國際列車行注目禮,直到列車離開才回到值班室。

這一夜,隻有兩個旅客蹲守在候車室裏,房頂棚上懸掛著一盞煤油燈,那發著昏黃的燈光,有氣無力地在燈罩內一閃一跳的,並發出吱吱地叫喚聲。候車室中央還有一個煤爐子,煙道是鐵皮做成的爐筒子,它的胳膊伸到了窗戶的外麵,把灰白色的爐煙扔進這白皚皚的世界裏。

煤火很硬,把爐蓋子都燒得通紅通紅,爐子上坐著一個鐵皮水壺,“咕嚕咕嚕”地冒著水蒸汽。白霧一般的水蒸汽輕嫋嫋地升騰,又姿態萬變地浸漫整個候車室,這些熱量還是抵擋不住寒冷的侵襲。

售票員劉大叔走出了那個鴿子籠一樣的售票室,端著一個印著“最可愛的人”字樣的搪瓷缸子,到爐子前拿起大水壺,火光映在他的臉膛上,把他黝黑的臉照得通紅。他“咕嘟咕嘟”倒滿了水,又慢吞吞地回到了售票室。

一個等車的中年漢子把頭縮進了狗皮帽子裏,嘴裏的煙袋鍋子吧唧吧唧抽得很響,一張一合的嘴巴裏跟著蹦出一些零零星星的火星子。

木頭凳子上坐著一位婦女,頭上包著自家織成的那種羊毛線圍巾,厚實得讓人覺得扭不動脖子,真讓^有些納悶她是怎麼喘氣的。她就是道西小診所的婦科醫生,也有人稱她為“接生婆”,可大夥還是願意喊她楊大夫。

中年漢子搓搓大手急巴巴地問:“我說這火車真得晚點到天亮?”

劉大叔在售票室裏探出頭:“可是地!北邊的鐵道被大雪埋上了,開不動了,得到天亮興許能開出來。你就等著吧。你著急把媳婦帶回省城,也不差這一會兒。咋,著急種黃豆還是著急種麥子,沒到節氣哪。”

“我說劉大哥,把這椅子挪動到爐子跟前行不?冷得受不了了。”楊大夫緊了一下圍脖,“這車晚到過年,晚到開春才好,我就不走了。”

“楊大夫,你就盡管挪動,別人不行,你行。就是啊,你這一走,那幾個大肚子要生孩子的老娘們可咋整,不能讓她們自己鉸臍帶,自己包孩子吧?”

劉大叔又走出售票室,同中年漢子一塊兒挪動著椅子,他邊抬著椅子邊嘮叨:“我說他李叔,你就調到我們這兒來吧,雖說這車站是個末等小站,你來了是大材小用了。我答應你,把這個賣票的差事兒讓給你,我去當你的巡道工。行不?”

“劉大哥,你這賣票的差事還是人家照顧你,我來了讓你去扛麻袋走跳板?那哪是人幹的事兒。以後再說吧。再說,我的巡道工,也陝要熬出頭了。”

楊大夫一直沒有再說話。

張震把門板都快拍打碎了,一直把診所後院的牙所老趙折騰出來了:“我說張合作,站長大人,”牙醫不叫張震的名字,因為張震是這裏為數不多的有文化的人,每年鐵路上同小鎮子搞鎮企合作,都是他去組織和領導,春節期間的大秧歌隊伍裏,也有他的身影。秧歌隊伍裏有鐵路的,也有小鎮的居民,很紅火很熱鬧。“你是不知道咋地?人家楊大夫跟老頭子回省城去當大醫院的大夫去了。這深更半夜的,你折騰個啥。”

張震的頭一下子就大了:“啊?她走了,那我媳婦要生孩子了,咋整?”他邊說邊走到了牙醫家的門前。

“誰讓你扭秧歌的時候,一天天總是跟楊大夫眉來眼去的,他那個醋罐子丈夫能受得了?他把她帶回省城去了。咋整?我是鑲牙的,也不會接生啊。”

“那也比我懂啊,你去看看吧?”

“瞎扯!我是老爺們哪能接生,再說我也不會。這麼著吧,我讓我老婆跟你去,她還懂點醫道。“

“那感情好,先紿你作揖了。”

“作揖?你可拉倒吧!隻要你以後看到我們家兩口坐火車去安達,別總是追著我要火車票就行了。再說啊,你可別勾引我老婆,雖說我老婆長的比不上西施,可也比得上楊貴妃了,那個胖勁兒就挺像。哈哈,雖說我挺大量,可這老婆終究是自己的,是私有的,你再合作不能把我老婆合作了吧。”

“坐火車花錢買票,這是鐵路規矩,同我媳婦養孩子是兩回事,你咋摻合到一塊兒了。瞎整可不行,知道不?”張震認真地對著牙醫喊著。

“吵吵啥呢,再喊上一會兒,你們都他娘的凍硬了,明早上一開門,嗨!倆死倒,不嚇死俺他娘的了。”牙醫老婆穿得像棉花簍子一樣,笨拙地挪動出顯得有些窄小的木門,“走吧,傻老爺們,還有工夫瞎叨叨呢,一個小氣一個認死理,今天是咋湊合到一塊兒了。”

張震在爐子上燒開水,聽著媳婦雅蘭高一聲低一聲地喊叫著,想進去瞅瞅可又不敢,像沒頭的蒼蠅亂轉著。牙醫老婆從裏屋伸頭出來:“大兄弟呀,我也不行啊,好像是立生,還好像是雙胞胎,這腿兒先出來了。我也不知道咋整啊,快想轍啊。”

張震顧不得什麼老爺們不進產房的陳習陋俗,一步闖了進去。隻見雅蘭披頭散發滿頭大汗,那痛苦的樣子慘不忍睹,一會兒扭曲著身子,一會兒挺直了腰板,牙齒碰撞磕打的聲音讓張震聽起來像撕裂自己心肝一樣。他回身扯住牙醫老婆吼著:“你快救救雅蘭,你不是懂點醫道嗎?求求你了。”

牙醫老婆有些害怕地看著眼睛都紅了的張震:“站長兄弟,我可是好心哪,你別怪罪我。我哪兒知道她是難產啊,不然打死我也不敢來呀。這可咋整?去火車站吧,看看楊大夫走了沒有,你們火車不是總晚點嗎?興許還沒走。”

張震發瘋地向外跑去,他忘記了戴帽子,忘記了穿棉衣。

天,快亮了。溫度也好像回升了一點。

火車喘著粗氣,疲憊地停了下來,楊大夫提著藥箱跟在丈夫身後不情願地登亡火車。

劉大叔趴在售票室窗戶上,費勁地向站台上望著,看到張震往下拽楊大夫。他不解地摸摸腦袋,突然像想起來什麼,馬上拿起桌子上的帽子衝出候車室。

張震拽著楊大夫:“求求你快下車,雅蘭養孩子是立生,快不行了。求你救救她。”

楊大夫轉身下車,她丈夫也跟了下來:“咋地了這是?等了半宿的車又不走了?這小於膽量不小啊,敢追到車站來了,看我不打扁了你。”

趕過來的劉大叔拉開楊大夫的丈夫:“這救人要緊,你就行行好吧。”

張震的個頭同他個頭不差上下,可這個時候哪會有心思爭吵打架,雖然身上挨了拳頭,但還是顧不上這些,繼續哀求著:“楊大夫,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這個時候你不能不管啊。”

火車響起了汽笛,楊大夫的丈夫再次蹬上火車,惡狠狠地吼著:“你就等著我和你打八刀吧。”

雅蘭生下了雙胞胎,而且是一男一女龍鳳胎。張震高興地搓著雙手在地下直轉圈。下班了的劉大叔拎著裝雞蛋的小筐,進門就把小筐遞給張震:“生了吧?”牙醫老婆:“生了,一生就是倆,哈哈,眼氣不眼氣。你這徒弟厲害不?”劉大叔沒搭她的茬,但接著她的話音繼續對張震說著:“咋?是兩個?忒好了。孩子大人都挺好的吧?快把這幾個雞蛋弄熟了給雅蘭吃嘍。我先回去了。等滿月了再過來看看雅蘭和孩子。”

牙醫老婆邊回裏屋嘴裏還直叨咕:“他張嬸啊,你可是給這張震家立下大功了。就像那小雞下雙黃蛋,真讓人覺著痛快。”

張震跟在身後:“那是,沒看是誰家的老婆。不對呀,你是咋比喻呢,聽著咋這麼別扭。”

楊大夫看著得意忘形的張震,笑了笑:“別隻顧得高興了,快給雅蘭煮點兒小米粥,再烀幾個雞子兒,給她補補身子。”

張震笑著回答:“已經烀鍋裏了。一會兒就好了。”

雅蘭斜歪著躺在炕頭上,兩個孩子挨排擺在身邊,她的眼睛一直沒離開孩子:“楊大夫,你看我的這兩孩子,是不是一個像張震一個像我呀?”

牙醫老婆摺摺道道地說著:“月子裏的毛孩子,咋能看得出來。”

楊大夫:“誰說看不出來,這丫頭像雅蘭小於像張震。長大了,都錯不了,一個漂亮俊氣,一個魁梧帥氣。”

“喲,接生婆的眼睛毒嘴巴也會說話。這麼小你一打眼就能看得出來,那要是有的人家媳婦生出來的是野種,你是不是也能看得出來?”

雅蘭不高興了:“嫂子你說的是啥話呀,這麼難聽。”

楊大夫:“雅蘭,你閉上眼睛歇一會兒吧。”

牙醫老婆:“別總盯著孩子看。我告訴你啊,這坐月子的不能瞅著這孩子吃頭頓飯,不然以後你一端碗他就醒,這都是經驗,信不?我說呀,有你累得上不去炕那天,這可是兩個雙棒兒。哎呀,我說張震,你咋這厲害呢,一整就整上倆,真他媽的沒說理的地方,有人想要生,比方說楊大夫吧,總是給別人接生,可自己幹著急生不出來。雅蘭不著急的,一下子就生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