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具,一種讓人看不到你真麵貌的工具,我和你的喜怒哀樂、我和你的表情,在那張麵具之上的同時,也在那張麵具之下……
臉子
那麼多張臉,藏匿於“麵具”這樣的古老工具後麵,我看不見跳儺者的臉。
是的,我看不見跳儺者的臉!我能看到的,隻是那一張張麵具,它們戴在了人們臉上。這些麵具,造型粗獷、獰厲,或者凶煞、威猛,少有的幾張是慈眉善目。如果不是大過年的,這些麵具隻是鎖在村莊長輩箱櫃裏的物件。一年到頭,其實,這些麵具一直在等待著正月初六夜晚的到來,等待著那位拿出鑰匙、能夠開鎖的長者,在黑暗中,虔誠地沐浴更衣、淨手焚香,然後,再於翌日清晨,帶領眾人,用生布將它們一具一具地擦亮,請進祠堂……
啟用這些麵具的儀式是莊重的,其間的繁文縟節,使我感到了鄉間有些事情的進行。必須是如此鄭重其事的慢。在長江下遊流域南岸的山村,驅邪逐疫的儺事,從遠古走來,一代一代地相傳,始終是最重大的集體行動,年年得在正月裏進行。即便時至今日,有資格加入儺戲演員陣容、能夠分配到一張麵具戴在臉上,常常是年前日夜兼程的那些返鄉者,希望得到的一份殊榮。所有的麵具,都是悄無聲息的,它們的表情,已被刀鋒定格,不會發生任何、哪怕是微弱的改變,在儺戲演出中,這些麵具是諸神缺席的在場,又有誰不為自己能夠勝任神的替身,而在那張麵具後麵狂歡?
我多次到過長江南岸,也不止一次目睹過儺事。今年的這支跳儺隊伍聲勢更是浩大,他們踩著鑼聲鼓點,將鞭炮炸得山穀回響;田野上空硝煙彌漫,腳下盡是紅紅的碎紙屑。戴上麵具的人,個個玄衣朱裳,執戟揚盾,肢體動作大開大合,很是乖張,在這個時間裏,這些戴上麵具的人。讓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那種陌生,他們也許在戴上“麵具”的那一刻,就不是自己了,已進入神的角色……
盡管地域上的相異,儺事進行的程序而各有不同,但都強烈表達了神靈已依附於麵具之上這樣的暗示。因而,那些經過農忙種地。閑時從藝的“杵師”開過光的麵具,已是神的臉,沒有誰敢去隨意觸碰。我能夠捧在手上、細細打量的麵具——他們一直習慣叫作的“臉子”,隻能在鎮街工匠雕刻作坊裏。
實際上我仔細端詳過的“臉子”,就是楓楊樹的木板做成的。在長江流域兩岸起伏跌宕的山地上,楓楊樹其實是一種很常見的落葉喬木,不過,南岸的人不叫它楓楊,而叫它麻柳。在東至縣城一家前店後坊中,我看見的那棵麻柳,已被幾個夏天的風吹幹、鋸成一塊塊木板,它們的剖麵灰白,也有的是淡然的褐色,看上去綿軟,掂在手很輕,細密交錯的紋理,顯出這種樹的材質不易開裂,在鄉村藝人手裏,它們被那把上下翻越、飛旋的刀,一刀一刀地雕鑿成諸神的麵孔,之後,經過打磨,著以五彩油漆,為的就是讓那些血脈相通的人,於正月裏,在戴上“臉子”時,忘掉去年裏的勞累、艱辛、痛苦、怨言,將年輕或滄桑的臉,藏匿於神靈麵部表情工具後麵,聽到他們用神的嗓門,撼天動地地在唱,在喊:
舉酒三杯敬神靈 儺(啊)!
驅邪納吉保平安 儺(啊)!
上天祥雲降福來儺(啊)!
風調雨順慶團圓 儺(啊)!
臉譜
同樣屬於“麵具”,因為出場的地點不同,它們並非是“戴”在臉上的那種“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