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麥秸垛裏的雞蛋(1 / 2)

陽光升得很高了,已經接近晌午。小院是由山石簡單圍成的,一絲風也沒有,草在牆頭上一動不動。小院寂靜得有些反常,似乎有什麼事情快要發生了。果然,過了不一會兒,一隻老母雞步履蹣跚地踱到院子中央,咯嗒咯嗒地叫起來,於是院子裏頓時有了些動靜,石牆縫裏吹進來了風,牆頭草仿佛也隨著搖擺起來。

我扔下手裏的雞毛毽子,出了堂屋房門,朝著院子東北角的灶間的方向跑去,姥爺在後麵大聲叮囑著。

這是一件必須由我來做的事情,這件事情誰也不能跟我搶。

在灶間外麵,榆樹下的光線略有些暗。我在拐彎處稍稍停了幾秒鍾,很快就適應了。在離灶間不太遠的地方,在牆角,有一堆大致堆成錐形的麥秸,算得上一個小小麥秸垛。麥秸是今年的,已經曬幹了,黃燦燦的,鐮刀留下的切痕很清晰很整齊,從那裏麵散發出陽光火熱的氣息和麥子的吞味。每日做飯時都要從那裏抽取一些當做柴禾,抱到灶間裏去,往灶底的火裏填,被抽取的地方是在不太顯眼的側麵,那裏已經形成了一個凹進去的草窩。

這個麥秸垛上的小窩其實是一個隱蔽的產房。

在那裏,我看見一枚雞蛋,安靜地呆在草窩的中央。

我蹲下來,近距離地盯著它看了片刻,疑惑地揉了揉眼睛,確定它真的就在那裏,看得見摸得著,並不是我的幻覺,一切都是真的了。這是一個奇跡,在簡陋的土坯茅草蓋成的灶間的外麵,在粗石壘成的牆角旮旯,在人很少去的麥秸垛背麵,在荒蕪蓬鬆的草窩窩裏,不知什麼時候,竟忽然多出了一枚鮮亮的雞蛋。周圍頓時充滿了喜慶,那個草窩窩的產房更是被照得蓬蓽生輝。

我感到那枚雞蛋知道我要來,它早就在那裏等著我了。我克製著激動,把它拾起來,雙手捧在掌心裏。它還是溫熱的呢,上麵留有一隻母雞的體溫。這次是白皮的,不知為何有時候拾到的雞蛋是紅皮的。它的形狀是完美無缺的幾何和代數,它薄薄的殼子上有幾乎看不見的細密勻致的微小顆粒,類似皮膚紋路,那上麵當然還有一些看不見的小孔,用來透氣。

它是一隻母雞的愛,它是一隻母雞的慈祥和溫柔。它是一隻母雞每天的留言,相當於日記,其體積大小大約跟這隻母雞的心情有關。它是一隻母雞吃進青菜、糧食和小蟲子之後交出的答卷。還有,我長大之後會認為,它是一隻母雞的女性意識。

我對那隻母雞崇拜起來。她長得其貌不揚,身材臃腫,穿了一套中年婦女常穿的素色家常布衣,她的嗓音也不好聽,不夠高亢和清亮,有點沙啞,還說著一口難聽的土話,總之她怎麼看都像本村我那些拖兒帶女的舅母們……可是她有一隻神奇的屁股,一隻有靈感的屁股,一隻富有創造力的屁股,這隻屁股說一不二,辦實事。

這枚雞蛋此刻那樣具體那樣沉甸甸地安放在我的掌心裏,我的手還太小,一隻手掌捧著它實在不夠穩妥,故必得雙手捧它,於是更多出了一些敬重。我分明感到手掌裏有顆小小心髒在跳,跟我身體裏那顆心髒的跳動頻率是一模一樣的……我童年的太陽在頭頂上照耀著,那麼溫暖,我想我若是在這大太陽底下多呆上一個時辰,當溫度足夠時,手裏的蛋興許就會裂開一條縫,從縫裏會鑽出一隻小雞雛的腦袋來吧。我朝著堂屋一溜小跑,兩根小辮子在腦袋後麵飛起來,仿佛要拽著我離開地球。我聽見姥爺在堂屋一側的廂房裏喊著我的小名,聲音擊打著木欞方格小窗上糊著的那層薄紙,他在孤獨的後半生,有了我這樣一個跌跌撞撞性子急躁的小外孫女。他埋怨地喊道,你慢點兒跑啊,別把雞蛋摔碎了。他的聲音也像晌午一樣溫暖,我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我說,來了,來了。我興奮得慌慌張張,根本控製不了跑的速度,到了堂屋門口時還是被木門檻給輕輕地絆了一下,還好,身體晃晃悠悠,最後保持住了平衡。姥爺已經從廂房走出來,站在堂屋門口迎接著了,手裏舉著一個大瓢,遞了過來。他的手很寬大,皮膚粗糙得幾乎趕得上粗顆粒砂紙,骨節和青筋從那手麵上突顯出來,早晨在田裏翻整犁溝時帶出的新土還像美德一樣在上麵沾染著,沒來得及洗掉,那手還經常握了斧子,劈開一根根倔倔的硬木頭,取出藏在木纖維裏麵的熱量,點著爐子,取暖煮飯。那隻瓢是一隻碩大葫蘆的二分之一個身體,它的另一半不知道去了誰家,它的末端細小,有柄,頂部圓粗,有肚臍一也都是隻有一半的——這瓢大張著口,露著已經結了痂的當年的凶猛切痕,仿佛時刻都想跟失去的另一半重逢並相吻合,重新變回成一隻葫蘆。這隻大瓢比我要年長得多,外壁已被手摸挲得溜光水滑,是鋥亮的棕色,先前一定是用來舀過麵的,疙疙瘩瘩的內壁上掛著些麵粉痕跡,發白的是小麥,微黃的是穀子,金色的是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