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走,闊大的豆葉不時掃著我的褲腳。這些青豆是母親栽下的。冬天的夜晚,一家人圍在火爐旁邊。小鋁鍋的外皮被熏得黑乎乎的,白騰騰的熱氣不斷從鍋裏冒出,它們嫋嫋上升,在房頂上一個漂亮的回旋又急轉直下。被洗淨、泡好的青豆在沸騰的浪頭裏翻騰。狹小的室內豆吞繚繞。清早起來,餐桌上就多了一盤煮好的青豆,綠津津的,撩人胃口。夾一顆放進嘴裏,勁道的豆皮裏包裹著光滑的辦。春夏時節,它們從土壤中盡力吸取營養,從日月光華中得到芬芳,悉數藏進果實裏,最後變化成圓滿的形狀。冬天的清晨,喝一碗粥,就一碟豆,人的肚腑中仿佛藏下一顆顆小的太陽,走在風雪中也不覺得寒冷。
青豆棵長起來了,它們整齊地分布在兩側,中間隔著一條明淨的田埂。我是個不速之客,踏進這片王國的時候,幾粒草籽悄悄附上我的鞋幫,又最終落進鞋裏。我盡量放慢腳步,但還是驚動了蟄伏的昆蟲,它們迅速給我讓出一條路,然後,隱匿在不遠的地方警惕地向我窺視。草叢深處,似乎有竊竊的耳語。我猛地一轉身,卻什麼也沒發現。似乎它們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關於田野的秘密,它們一塊嚴守,誰也不肯說出來。
村莊裏重新劃分土地,父親抽到的地塊成色不錯。他蹲在地頭,點起一根煙,深深吸了兩口。在腳下抓起一把泥土,在手裏掂了掂,然後,捏挲幾下,紅土粒子碎了,從他的手指縫一點點泄下去。那姿勢,很眼熟。我忽然想起,秋天的場院裏,他也是這樣蹲在新打下的糧堆旁邊,抓一把稻穀,看它們一粒粒從手指縫中漏下。陽光下,這些稻穀歡叫著奔向糧堆,它們落地有聲。此刻,我猜父親的心中肯定溢滿這樣的聲音。
就在幾年前,父親作為家族的代表,站在抓鬮的紙箱前。他肩負著好幾戶人家的重托。一塊好地,就是跟隨農人大半輩子的糧囤。日子能過得寬鬆還是緊巴,就靠它了。父親的手在紙箱裏摸索,跟那些薄薄的紙鬮相碰。他憑手指的感應,尋找那塊肥得流油的紅土地。後麵的人催促他,他終於選定一個紙鬮,像在深水中觸到一條大魚一樣,用力地把它甩寓紙箱。紙條皺巴巴的,被人團得很結實。父親急迫的目光就像一團火,可是,當目光和紙條上的字跡相碰的刹那,焰火忽地黯淡下去。他低著頭,穿過議論紛紛的人群,一聲不吭地走回家去。那一年雨水格外多。當秋天披著華麗的外衣在荒蕪的田地裏遊蕩,我家卻絲毫高興不起來。高處的地塊尚且有點收入,低窪處卻是顆粒無收。母親的抱怨像潮水,一波又一波。她詛咒惡劣的天氣,抱怨父親的手氣不好,害得她也跟著聽族人的閑話。憂愁悄無聲患地爬過她的手,她的額,最終攀上頭頂,從那一年起,母親的頭上開始滲出零星的白發,像冬日原野溝溝坎坎裏,永遠不能消融的落雪。
但即便如此,在每個春天來臨的時候,她和父親依然早早開始勞作。他們把種子一次次撤入土地,任憑滿懷敵意的時間、幹旱、暴雨或者病蟲害去宰割。
一塊好地,可以成為一枚徽章,別在主人的胸前。從春到秋,它和主人一道接受眾人羨慕的目光。父親經常來地邊轉一轉,倒背著手,從這頭量到那頭,又從那頭踅回來。下雨之前,來看看;落雨之後,也來瞧瞧。這塊地邊,一長溜田埂寬寬的。母親栽下些青豆,在其他地頭,她還栽了些紅小豆、爬豆。秋冬的飯桌上,有了這些,她就可以應付幾個口刁的兒女。父親在村莊負責,得罪人的事在所難免。我常擔心,種子播下去,新生的瓜菜、豆苗會不會被人一腳踩扁?懷羞這樣的憂慮,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安的夜晚。這種憂慮直到它們長得高大茁壯,才算告一段落。其實村莊裏的抵牾,幾乎每天都在發生。吵過,嚷過,乃至拳腳相向過,那些雞零狗碎也就湮沒在歲月深處了。多年之後,麵對殘酷的競爭,懂得了世間確實存在的陰謀和傾軋,才發現,出手陰狠的人,大多離開土地太久。
田埂寬闊,許多人抄近路前來。第一聲鞭響,標誌著春耕的開始。從那時起,就有無數雙腳在這裏走過,有的穿著布鞋,有的穿著膠鞋,還有穿著雨靴的,也有赤足的。插秧時節,最忙碌。人要靠一雙手和老天爺爭時間。田埂兩側的秧田裏,平整好了地,灌足了水。來幫忙的女人們插好了線。問明白主人每一趟的行數之後,便很快進入角色。闊大的水田裏,絲線一排排拉開,人逐漸向後退去,舞台全部留給秧苗。女主人招呼田埂上的漢子,讓他多去鏟些新秧來。男人答應著,將一口唾沫吐在掌心,一躬身,扁擔又攀上了他的肩膀。鐵鉤和秧籃摩擦,隨著急促的腳步發出歡快的聲響。
女人是規劃師,統領全局並且精確到每個細節。她提前退場,去做午餐的準備。中午的餐桌上,在幫忙的人們沒有到來之前,就已經備好了菜蔬。有時令蔬菜,炒的,蒸的,燉的。中央是一盆熱騰騰的肉菜,十幾個熱乎乎的鹹鴨蛋擠在盤子裏。籮筐裏,白色的籠布下是新出鍋的饅頭。講究的人家,還要備一壺白酒。一頓香噴噴的午飯,可以抵消一個上午的辛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