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塞北迫陲,那裏從深秋到初春總是遍布著皚皚白雪,因為再往北就是國外了,一直會通到叫西伯利亞的地方。那雪,是名副其實的魯迅先生叫做的“朔方的雪”。但是,當年我在初中學習魯迅先生那篇散文時,卻覺得文中的雪和我所見到的雪不完全一致,“朔方的雪花”並不是“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的。紛飛之後如粉,如沙,粘連卻是總歸要粘連的,而且粘連得往往是結結實實的。我們常常用鐵鍬把緊緊地粘連在一起的雪,鏟削成方坯壘成碉堡,像愛斯基摩人那樣住進去。在裏麵過家家。更多的時候則是用作“開槍打仗”的掩體,向外邊的敵人投擲雪彈。雪彈橫飛並不時炸開,那是我們在冬日裏最快樂的時先。
當時,我就想——但沒敢說,可能是魯迅先生一直生活在南方或申原,沒到過北京以北的欠北方的緣故,才對“朔方的雪”有了“決不粘連”的誤識的。那時“反權威”正是時尚,不過盡管有黃帥那樣的反潮流小將在打先鋒,有張鐵生那樣的“白卷”反權威英雄做榜樣,但對魯迅先生的權威還是沒人敢反的。不僅因為魯迅先生一直是革命文學的主將,是旗幟,還可能是因為當年反權威反得文學史上,也包括文化思想史上的權威人物幾乎都被反沒了,如果連魯迅先生也反了,那可就真的到了前無古人的地步了。
不諳世事的我,雖然對當年的時尚不太理會,但雪還是會自由地如粉如沙地紛飛,還是會在紛飛之後粘連在一起的,我還時常在內心裏固執地想,它們“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怎麼就成了“孤獨的雪”了;後來才漸漸地理解,魯迅先生寫的不僅僅是自然世界的雪。1925年的中國大地正在軍閥統治之下,北方的天氣是“凜冽的”。而在南方,北伐革命醞釀日臻,即將爆發。於是魯迅先生用“滋潤莢豔之至”來讚莢江南的雪,稱它們“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是希望之所在。但是魯迅先生又是多麼向往“朔方的雪”啊!“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他讓我們看到的是,在嚴酷環境下堅強的“孤獨的雪”,正孕育著“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精神。
反權威,反潮流的時代,看似如火如荼,實則是災難重重,人們正處在寒徹骨,冷透心的季節,科學文化權威們是孤獨的,一切向往思想自由的人們也是孤獨的,正如那“孤獨的雪”。
的確,冷極了的雪是堅硬妁晶體,是不粘連的,隻有待到氣溫上升,它們才會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為生命的怒放消弭自己於大地之上。魯迅先生說,雪“是雨的精魂”。雪是有靈魂的,有性格的。北方的雪有時迅疾凝重、寬厚博大,如無邊曠野土的漢子;有時又妙曼清純,韌忍溫良,就像白山黑水間的村姑。孩子們要快樂,雪就快樂。粘在一起讓我們堆雪人。壘雪堡,打雪仗;人們要自由,要新鮮的生命,於是雪就紛飛著去迎接春天。作為春的使者向人們傳播溫暖的消息。這蘊含精魂的雪是“包藏火焰的大霧”,一旦條件成熟,隨時可以燃燒內在的激情。
1978年中國的知識分子連同整個中國,就像這“包藏火焰妁大霧”,一下子又被引燃了,燒盡了陰霾,迎來了春風滿麵激情奔放的30年。這激情一直燃燒到珠穆朗瑪峰之上,讓世界震驚,讓群山與蒼天作證,人人都會記住那一時刻的畫麵。8848米的地球之巔,終年的堅冰、積雪和風暴,大氣中隻有極少的生命賴以生存的氧,這時電視直播中傳來了動人魂魄的聲音: “我是羅布占堆,是2008奧運火炬珠峰傳遞登山隊隊員,來自西藏登山學校。”隻見他從火種杯裏取出了引火棒,火種吐著赤蘭色的火信子,就像是傳遞生命激情信息的精靈。2008年5月8日上午9時11分,這精靈撲進藏族女登山隊員吉吉手中的第一棒祥雲火炬,世界仿佛在這一刻都凝固了,又如同百米決賽預備令喊出後的那一瞬,全部的力量和激情都已臨界到極致,就是為了隨後旋即而來的進發,點燃了,火炬被點燃了!在這裏,隻有生命的激情才可以點燃,是的,珠穆朗瑪都被點燃了,漫天飛舞的雪被點燃了,九個火炬傳遞成一條火龍。“我們成功了!”,“點燃激情,傳遞夢想!”,“紮西德勒!紮西德勒!”從世界最高處伴隨著五星紅旗,駕著激情傳遍了世界的各個角落。
我想與其說這是人類科學技術的成功。抑或是人類社會文明的成功,毋寧說是人類激情的成功。激情和理想一樣,是人類獨有的,正因為人類有激情,才會在磨難中生生不息,正因為人類有激情,才會有成功和歡樂。
凜冽嚴冬的飛雪在燃燒,那是人類的激情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