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三)(2 / 3)

有一次在談論作家寫得多和少的問題時,有人開玩笑說:寫得少不要緊,隻要有好的就行;寫得多也不要緊,隻要有好的就行。這裏的意思頗複雜,但這裏說的“好”可能不是一般的“好”,那大概是令人傾倒的好、稱得上“極品”的好吧。

非凡的作家有大誌向,整個框架大,關照的東西多。有人說他時下接觸的很多作家,一個強烈印象是他們除了眼前的文學以外,關注的東西太少—這一時期最重要的一些問題,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像“9·11”事件的發生、這之後有哪些重要的知識分子發表了什麼樣的言論、它與現代化運動之間的關係等等,他們不太想。再比如說某名牌大學的“教改”,引發了知識界的一場討論—為什麼提出這樣的舉措並產生了如此強烈的反應,牽涉的當然不止是一個教育體製問題。在這個商業浪潮洶湧、全球一體化勢頭強勁之期,中國的教育向何處去,正在凸顯一個民族的道路。還有“人文精神討論”、“三農”問題,包括眼前的“汽車大戰”—我們現在強調汽車工業拉動經濟,鼓勵個人買車,和發達國家接軌,可是怎樣去兼顧一個農業國的交通和人口現狀、汽車工業又在多大程度上拉動了經濟?我們知道現在的汽車市場上旺銷產品的重要部件幾乎很少國產的。也就是說,實際上我們現在是拉動別國的汽車工業,毀掉的是自己的交通,自己的生命和時間—急劇惡化的交通使每年死亡人數驚人,城市車輛擁擠不堪。這當然不隻是一個社會問題和經濟問題。如上說的種種現象都不是單純的,既然是一個作家,那也就可以看作是自己的文學問題。這樣,創作和思想的框架才會放大。有怎樣的框架是完全不一樣的,有的人即使寫很少的一點文字,裏麵都會透出難以遮掩的氣息:一種對時代對人生的關懷和責任,無法遏止。

關注曆史就是關注現實。比如“文革”“反右”、三年自然災害,今天的人都要研究。“文革”剛過了多少年,七十年代出生的許多人不僅不知道,而且連一點興趣都沒有。多麼可怕。今天是從曆史的水流漂過來的一塊現實,沒有這個曆史的水流,就沒有今天。有人說他活在今天,其實是活在虛擬的空間,並沒有踏到實地。作家追究曆史,關注曆史,不是一種策略,也不僅是為了寫作,而是為了真情實感地做人。

最近拉美作家略薩有一段話說得很好,他說:“一個沒有文學的社會,或者文學在社會裏作為不可言說的嗜好而置於社會生活的邊緣,以及變成幾乎是有了強烈派別意識的信仰,那麼這樣的社會注定會從精神上變得野蠻起來,注定會危及社會本身的自由。”對照他的話,我們許多時候對文學的理解就顯得太簡單了,有點就文學談文學,不太行。文學說到底是一種生命現象,人的全部奧秘都在其中呈現。文學其實是全部人生的一種完美的詩意的表達,它滲透在生活的各個方麵。從這個角度看,今天的中國文學的確“被置於社會的邊緣”了,也失去了深入大眾的熱忱,沒有那種力量了。我們的文學真的變成極少數人的一種“嗜好”,或成了有“強烈派別意識的信仰”。比如大學裏的文學研究,沙龍中的文學,跟整個社會是絕緣的。文學話題就像外語一樣與大眾隔膜,所以真的成了一小部分人的“嗜好”。既然如上的幾種情況都出現了,那麼我們就有理由判斷,說我們的精神生活是相當野蠻的。所以在這個時候,常常會看到野蠻的決策,如對自然環境的大肆破壞,對人的忽視和踐踏,等等。為什麼會這樣?就因為精神生活是野蠻的,所以出現什麼都不足為奇。可見不是文學出了問題,而是更多的方麵出了問題。

以前常說讓作家下基層掛職,理由是讓他們更好地學習和了解生活,以便寫出更好的作品。用心極好;可是從另一個角度考慮一下,讓作家去管理生活,對社會也將是極大的幫助和恩惠,這不僅是給作家的一個機會,也是給生活的一個機會。文學讓社會文明和進步,一個人如果文學素養差,從政搞經濟及其他都不會是第一流的。如果寬泛地有高度地去認識文學,會發現文學屬於所有的生命,包括那些目不識丁的人、淳樸的牧者、一無所有的乞丐。理想的社會管理無非是從人出發,讓生活變得更詩意、更完美、更有個性。而這些正是作家所長。

有好多創作甚豐的作家,常常覺得還有很多作品沒有寫;而另一些作家剛寫了很少一點,就大發感慨,認為沒東西可寫了。曾經遇到一位寫了四十年的作家,出版了很多作品,談起創作說:我覺得創作就像一篇很長的文章剛剛寫出了第一句話。這種創作欲,我不覺得有什麼誇張和突兀,反而認為是非常令人羨慕的、正常的。創作永遠從零開始,永遠從一張白紙開始,當然美好。人在時間的水流裏遊蕩沉浮,無論曾經到過哪裏,都不可能停留在過去的河岸。人在不停地漂流,在遭遇嶄新和陌生的東西。無論曾經寫過多少,無論怎樣抒寫和感歎,前邊仍然是新的生活和新的水流。所以一個真正的寫作者,永遠都難以自滿,永遠都在走出第一步。這是一種健康態。這不是野心,而是文學生活的平常心。不為自己已經做過的事情而過分地自豪和驕傲,也不為自己還沒有做過的事情感到畏懼和膽怯:隻需要正常地去做就好。

有人問一位作家: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說:我是一個學習型的人。這樣回答很好。每個人如果都有一個學習的宏大抱負和計劃,就會使世界變得溫暖而有生氣。有兩個中年作家,一個五十二,一個五十一,他們一個幾年前開始學外語,一個專心古文。現在他們一個能夠讀原版英語小說,一個能寫出漂亮的文言文。還有一個作家英語很好,現在又開始修法語。想一想這背後隱藏了多少毅力、多少青燈黃卷的生活。任何一個作家,無論有多麼浪漫,多少傳奇,多少好聽的故事,隻要是真正優秀的,那麼背後都會有這樣辛苦的學習生涯。沒有一個傑出的作家不是按照這種“老生常談”走過來的,世上沒有多少“幸運兒”,誰都一樣。隻要打開自己的視野,樹立自己的雄心,年齡就不再是問題,時間當然也不再是問題。覺得年齡小,還有充足的時間,卻會成為問題。我們如果從現在開始認識這一切,去學習,除了學語言,甚至學一下植物學、地質學、社會學、經濟學,把自己的知識背景和知識結構來一個大整合,肯定極有助益。

許多人抱怨影視網絡之類奪走了文學市場,實際上大可不必憂慮。因為文學的功能和作家的職能從來都沒有變過,今後大概也不會變,隻有我們對文學的不斷誤解。在任何時期,文學都要受到世俗娛樂方式的挑戰,任何時期,它既是屬於每一個人的,又僅僅是屬於一部分人的。

文學如此,科學也是如此。在一個激烈競爭的商業時代,全球經濟一體化時代,雖然要重視技術,但仍然抹殺不了科學的意義。同樣的道理,這樣的時代人們也許更加重視知識,但思想依舊永存。知識往往是中性的,它有利於思想和創造,但本身還不是創造,它是可以傳授的,是一種工具。在這樣一個經濟全球化時期,商業擴張主義上升的時期,文學肯定要受到壓抑,娛樂肯定會得到提倡。所以,技術和科學的關係、知識和思想的關係、文學和娛樂的關係,肯定會不斷地被顛倒。這不是新聞,而是任何時期都會遇到的尷尬,隻是有時候顛倒得厲害一些而已。所以我們完全不必被這些東西嚇住。人是很容易被一個時期的娛樂給嚇住、被技術給嚇住的。翻翻曆史,一百年前的文學就沒有這種壓迫了?同樣有。那時候也有一些娛樂形式仿佛在給文學以致命的打擊。其實文學本身在這些打擊麵前是不會改變的。所以對文學的未來不必擔心,它的本質和功能從未改變。需要擔心的隻是我們自己。

作家或許要感謝時代的文學背景,要慶幸。浮躁和混亂對於真正的寫作者都有反麵助益。一些泥沙俱下的寫作也沒有什麼不好,它送給一個好作家的隻會是更大的警覺。被那種泥沙俱下的巨流裹挾著往前走的人,本來就是文學希望之外的人。

西方國家經濟發達,技術先進,消費主義盛行,有的局部亂成一鍋粥。有的國家是一個亂到底的標本,同時也是一個商業巨人。但這並不影響它成為文化巨人和科學巨匠的“孵化器”。所以目前這種喧鬧亂騰的狀態恰恰是充滿張力和某種可能性的一種表征。我們可以憂慮,但在憂慮的同時不妨有一點清晰和思辨。正像有人對我們的未來充滿了期待一樣,對文學也用不著完全悲觀。我們會在各種思潮縱橫激蕩的狀態下表達自己,堅持自己,相信自己。當然,我們並非一概否定懷疑的精神,但懷疑不能取代相信。一個人,一個作家,相信自己並不是自負。謙虛謹慎就是相信自己,加強學習就是相信自己,懷疑自己仍然也是相信自己。

濟南的泉水、鍾樓和山

在濟南住了二十多年,心中藏下的是最初幾年的美好。濟南素有三寶,即人人知道的楊柳、泉水和湖。我記得第一次去大明湖,沿岸走下來,踏著自然質樸的磚道,頭上是飄灑的楊柳,再加上陽春三月,心裏總是躥跳著一個響亮的字眼:濟南。

的確,當年走進青石鋪就的街道,石隙裏就有水。不知有多少泉,大大小小,或在一處噴湧,或在默默滲流。它們想必是一個泉的大家族,在地下交織串連,然後分頭出世尋找陽光。還有楊柳,印象裏總是迎向太陽,總是在微笑。

說到濟南,除了泉水和楊柳,然後就是具有異國風味的車站廣場鍾樓了。蒼黑的建築肅穆沉靜,蒙著一層歲月的煙塵。這是濟南的象征。我每逢出差歸來,遠遠地一眼看到鍾樓,心裏就湧起一股熱流,馬上泛起的就是對自己城市的親昵情感。

濟南的龍洞山在東郊,是我所看到的北方最綠的山。我第一次看到它時,簡直沒有發現一寸裸土。到處都是生旺多汁的植物,是藤蔓糾纏。野果多得摘也摘不完,小獸四處亂竄,頭頂上盤旋著鷹。這裏的古跡殘址不止一處,雖然讓人痛惜,但也令人生出一種追懷的傷感。遺址上總有高大異常的白果樹,有精工細鑿的石柱。

龍洞山,神秘幽深的山。它同樣可以作為濟南的指代。

總之濟南的泉和柳、鍾樓廣場、龍洞山三宗,是一座城市永久的標誌,更是她不朽的紀念。我甚至想,當它們有一天消失或破損之時,也就是這座城市衰敗的開端。

我愛濟南,愛她的得天獨厚、她的不同凡響的擁有。

現在的濟南是幹燥的城市,給人的印象是塵土飛揚。湖還有,泉水不多了。楊柳和其他各種樹都活得勉為其難。模仿外國人蓋了幾座高樓,像中國的許多城市一樣。我多麼熱愛自己的城市,可是泉水和楊柳在退卻隱沒,湖給整得慘不忍睹:沿岸安了摩天輪、各種塑料物件、玩器。我總是遠遠地躲開這個湖,因為我害怕觸景神傷。

記憶中的泉水躥起足有半尺至一尺高,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和泉水一起消逝的還有著名的濟南火車站。那個美麗的鍾樓,那片廣場,曾經是濟南的驕傲。可是它們令人難以置信地被拆除了,取代它的新火車站是半截凹在地下的庸俗建築,灰頭土臉,毫無可以讓人記憶的風采。

不愛樹,也不會有水。沒有樹和水,也不會有可愛的城市。幾乎每一條街道馬路都難免開腸破肚的命運,幾乎每一個居民區都忍受著噪音的折磨。我相信這裏沒人能忘記夏天的酷熱、冬天籠罩在城市上空的深棕色雲氣。

再說龍洞山。如今的綠色少得讓人難以理解。動物也消失了。它們原來存則並存,失則共失。一座在幹燥中等待什麼的山,像濟南四周所有的山一樣。多了幾座小樓,遊玩之所。那一個個神秘的蒼綠峰頭哪去了?雄鷹哪去了?

除了缺水少樹,我所愛的城市很快還將被汽車擁住。可是盡管這樣,有許多人還在不停地為濟南的種種進步而歡歌。

當它到了林木蓊鬱的那一天,我會從中找到自己遺失的城市。

2003年4月24日

我與檔案館

山東省檔案館是我大學畢業後踏進的第一個部門,我在這裏工作了近五年的時間。這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段人生經曆。館裏的朋友們與我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就連這座建築物也讓我充滿了感情。我調離後很長一個時期,還恍惚覺得自己仍然在檔案館工作、還是這裏的一名專業人員。

時間很快,一轉眼就過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我一直關注檔案館,發現她日新月異,各項事業越辦越好,可愛的新麵孔越來越多。我因為在這裏工作過而自豪。我很想念當年在一起工作的朋友,想念朝夕相處的情景,想念那些日日夜夜。我們鑽研業務,上夜校,撰寫論文,繁忙而快樂。當時我在編研處做資料初選,巨大的工作量對我既是挑戰又構成了刺激:我把檔案卡片一行行擺滿了整整一個大房間,我像農民鋤地那樣在卡片之間來回走動,選取我所需要的資料。那時候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工作到一兩點鍾,幾乎從不疲憊。我們還輪流到當時建在大山裏的“後庫”去值班,那裏簡直就是一座了不起的山莊:永遠忘不了那裏滿山的紅葉和柿子、嘩嘩奔流的山泉。我特別記得庫房深處某一間裏,有一台櫃子一樣大的收音機。這真是神奇啊,這一切曾經讓我驚喜非常的物件,不知現在還有沒有?當年的工作人員很有情懷,有的喜歡培育花木,有的酷愛體育活動,有的能夠唱出很好的美聲。一到工間休息,我們不是做體操,就是舉行羽毛球比賽。總之那是一段緊張有序、又是特別有意思的生活。也正是這一段寶貴的經曆,使我在未來的道路上能夠走得更好。二十年了,當年與我一起的朋友已經有好幾位不在人世了。可是我永遠都懷念他們,他們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那一段日子和我的青春年華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