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和單純
在一些國家,神父和幼兒教師、小學教師的職業是極其受人尊重的。就因為他們分別是事奉上帝和孩子的。從這一點看,為孩子們寫作的人也當是光榮的,他們內心裏會有別樣的歡樂。而老人們講出的故事大半是給更年輕的人看的,越是老人,他對應的越是年輕的心。老人的愛心是年輕人所不具備的、或者說是極為不同的。
其實隻要是寫作者、思想者,不妨都做一回兒童。因為我們知道,所有的好老人都是童心長存的,都有熱愛和單純的一麵。這才是他們走向深刻和遙遠的一個保證。他們會像孩子一樣幻想和追問,在想象的途徑上走得很遠。
放棄了如上的寫作理想會怎麼樣?具體到一個人、一個時代,都會得到明顯的報應。如果看看現在的一些所謂的“童書”,就會知道有多麼可怕。老人的美好故事被遺忘、被鄙視,餘下來的就是可怕的汙言穢語。有一些故事雖然出自少年之手,卻愈加惡俗逼人。你會驚訝不已,你會懷疑自己的眼睛。邪惡之汁來自何方?又是從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注入?
我們回首尋找那些曾經為孩子們努力工作的人,發現他們已兩鬢如雪。可是他們仍在不能停止地勞作。於是我們又一次受到了鼓勵,知道了解決問題之方,這就是:一如既往地工作。一種愛,一種不求回報的精神,會產生強大的力量。比起在喧囂中忙碌的青年,老人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就這樣踏出了一條道路。
一些過來人一直認為,在一個社會中,一種趨向保守的文化氣氛並不妨礙什麼,它甚至還是最好的狀態。它與一個地方強大的思想力和創造力並不矛盾。如果社會風氣一直由商業利益牽引往前,從所謂的開放到時髦,再到惡化,就必然漸漸走向一種文明的崩潰。這種估計,這樣的判斷,是老年人的虛張聲勢和言過其實嗎?不,這是人類文化史上屢屢發生的現象。老年人憂慮有據,所言不虛。
我們知道,保守妨礙開創和進步的例子太多了。我們曾一千遍地詛咒假道學之類。因為這種詛咒既痛快又簡單,還不容易招致誤解。更多的人喜歡不受拘束的放縱,所以他們會在內心裏感謝那些倡言解放的人。可是我們在經曆了種種痛快的好處之後,卻不得不忍受長久的虛脫,不得不承受放縱帶來的惡果。我們的創造力也許真的得到了一時的煥發,但我們身上的真力卻在虛妄中受損,使我們不得不用更長的時間來進行自我修複,即所謂的休養生息。
相反,我們不太知道老人們一再叮嚀的潔身自好、一種稍稍刻板的生活到底會有多大益處。西方的消費和縱欲的狂熱文化並不適合東方,主要是不適合培育和生長。那種文化用來掠奪是不錯的,因為強橫,再伴以呼號和叫囂,去世界上四處爭搶當不會吃虧。但到最後隻會是加速毀滅之路,是從精神到物質的全麵毀滅。
大思想家和藝術家有時真的單純得像個孩子。他們的純粹性常常要表露出來。這時,許多閱曆不深的人會在一旁竊笑。其實單純的力量深不見底,它是長久的,是籠罩一切的自然之力。與這一切恰恰相反,那些在世俗伎倆上顯得格外嫻熟的人生,往往都是思想和精神的侏儒。
真正的思想和藝術家必有天生的好奇心,有永遠也不能丟失的天真爛漫,有不服從的倔強氣,這些都是他們—一些老人的特質。
如果沒有電視
現在多少人歡呼現代文明,一開口就列舉電視網絡等等。其實正是電視網絡一類在掣文明之肘。其他不說,單單論電視和網絡,如果沒有它們,大概我們的孩子會生活得更好。就是這種種使用不當的機器把我們的時代,具體說是把我們的後一代危害了。這種光怪陸離的吸引,讓他們隻能長時間麵對著一個狹窄的、同時又是令其眼花繚亂的小小窗戶。外麵的真實世界到底有多大、多斑斕,他們反而不知道了。他們在越來越多地看到一些花花哨哨的事物的同時,對自己居住的這個真實的世界反而變得越來越無知。
我們的現代傳媒自得其樂,每天忙著用數字傳遞的信息,特別是顏色,其實是極不真實的。這是借助於電光,一種直射光送到我們眼內的,非常有害。我們人類進化了不知多少萬年才適應了大自然的反射光,所以在直射光下無法更正確地分析和判斷。我們很容易被似是而非的東西給罩住。我們在經驗裏知道,隻有陽光下的顏色才是真切的,它們起碼並非電視屏幕上那樣閃爍。
而老人給孩子們講述的故事,特別是由文字牽引的想象力,它所能達到的天地,會是異常廣闊的。閱讀和傾聽,麵對麵,目光與紙、手與紙的撫摸。背後就是窗外的世界,是大自然的對照和相映成趣。這種情景與電視網絡之類有多大的情致和實際差異。誰離我們更近?誰是培植我們安定我們、誰又是恍惚我們磨損我們?一切都是顯而易見的。
電視和網絡迅疾送給一些消息。可是它們隔離了一些更重要的訊息,這都是更真實更真切的訊息。我們的思維和情趣跟上電子起舞,將帶來一生的悔疚。它們作為一種工具,可能在冷寂中、在更謹慎、更小心地使用時,才會多少有益於我們的明天。
相對安靜的環境會給人思想的條件,進而是思想的力量。一片喧囂之中什麼像樣的創見也不會有,這是一個基本的經驗和常識。可是這大半已經做不到了。因為以前的安靜再也沒有了。我們的生活被破壞了,並且首先是從孩子開始的。
有人常常感歎,說現在的孩子了不得啊,他們懂得可真多啊!他們連克隆和火星探測之類的事情都懂。可是這有什麼值得驚奇的?這不過是一些消息,是傳媒上傳遞的一些信息。這些一學就會,一聽就明,這不算什麼了不起的知識。恰恰相反,那些深入的認識,特別是滲透個人情感和經驗的事物,甚至是最基本的事物,現在的孩子比起過去的孩子懂的不是更多了,而是更少了。比起前幾代孩子,現在兒童的個人天地是異常狹窄的,在真正的認識方麵是極為浮淺和貧乏的。
不要說別的,他們連情感模式幾乎都是雷同的。喜怒哀樂、愛好,這一類最不可能統一的東西,在他們那兒常常是一樣的。他們已經失去了個人表達、個人思想的可能性,或者說失去了這種基本的能力。這多麼悲哀。他們對於自然萬物的質感是越加模糊了。不要說城市的孩子,即便是農村的孩子,對於植物和動物的認識也要差得多。難道那一切不是知識、不是真正的知識嗎?他們麵對的越來越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而僅僅是一個熒屏或書本上的世界。如此造就的一代,會有什麼驚人的創造力?
在商業時代,現代傳播工具不可能掙脫商業利益的局限。這些工具無論具有怎樣好的階段性表現,總的來說其流布的精神,一直還是向下的。
比較而言,我們記憶中的那部分文字就幹淨多了。它們是什麼?是代代相傳的神話故事,是一些淡泊了名利心的老人留給我們的一本本書。
值得慶幸的是這些書還在,而且還在產生。這看起來隻是一本本樸素的書,放在那兒無聲無響,可它們實在是頑強有力的,它們在與這個無所不用其極的物欲世界進行著殊死的搏鬥。由此看,它們既是書,也更是武器。
一些老人,正是他們,更懂得這種武器的使用,懂得它的重要。
頑固的認識
老年人的認識常常是難以改變的。為什麼有人一定要他們改變呢?因為錯了嗎?不,是因為不合時宜。可是你也可以想一想,他們的認識是經過了將近一生的時間才確立起來的,接受了多少檢驗和修正,他們的看法難道不是有著更大的可信性嗎?他們的觀念和認識可不是為了時宜而生的。如果反過來,讓一些老人不斷地依從別人,那麼這個世界就要由一些黃口小兒的趣味所左右,這才是咄咄怪事。
這多少也是獨生子女式的嬌慣心理在起作用。人們總是不加分析地、最大限度地滿足孩子,最後,連對世界的見解也要附和他們。長此以往,我們都會像一部分被寵壞的小孩子一樣,變得可笑地時髦和浮淺,還有蠻橫和幼稚。
我們如果能對一些頑固的認識再重視一些,如對老人,特別是一個地方的老人,對他們的話再好好地傾聽一下,定然會有極大益處。
老人們不為時髦所動的樣子,常常是一種自信,一種氣概,而絕不是因為耳聾。堅持自己的見解,並且一再地重複這種見解,這就是他們對於一個地方的貢獻。有人以為幹出點什麼來才是對世界的貢獻,其實不然。為世界做貢獻的辦法還有許多,堅持和重複一些見解,在今天來說就是很大的貢獻。
無論哪裏出了倔強老人,都是值得極大重視的現象。因為我們知道,在任何地方,這樣的老人總是太少了。在我們的經驗裏,時髦老人才是多的。他們當中有的以跟從年輕人為榮,而不管跟從的是什麼人、什麼主張。他們急於博得一個開明的頭銜。許多所謂的倔強最後並不存在。因為真正的倔強隻能是認識的深度,是更加熱愛真理。從這些老人那兒我們受到的啟示是,一個人哪怕隻有一得之見,也不能輕易放棄和妥協。
如此這般,人活著才有力量,也才能相互幫助,也就是說在思想和精神上互相補充和啟迪。可惜現實中的真實情況是,大家都那麼容易地達成了一致,其中有許多時候是糊糊塗塗地走到了一起。大家一起擁擠在同一條小路上,卻又常常不知道為何而來。
虛假的團結從來就不是力量,盲目的團結也同樣不是力量,而隻能是—災難。
我們通常是極樂於讓別人讚同自己的,所以在另一些頑固的認識麵前常常變得急躁、怨怒,弄到最後很不愉快。不過對方的頑固讓我們沒有辦法。隻有時過境遷,隻有我們突然有了覺悟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原來是浮淺的。
我們要做的,就是學習和尊敬一些老人,並在這個過程中,把他們堅持的精神和思想中最寶貴的那一部分剝離出來,繼承下來,讓其成為我們自己的,讓其在生活中閃閃發光。
2003年12月
勤奮和敬畏
作家的興奮點永遠在文學上。大家集中在一起討論和交流,每個人的視野不一樣,情懷也不一樣,互相一刺激也就激活了。過去我們經常參加文學座談會、筆會之類,那時候這樣的會很多,而且往往氣氛熱烈,有時會遇到很尖銳的發言,每個人的注意力都很集中。好像隻是一閃,當年來往於會上的一些朋友就老了。時間是殘酷的,有時覺得文學也很無情。不停地寫,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像農民種地一樣,就這樣度過春夏秋冬。隨著年齡的增長,更覺得它是一種生活常態。它換來的也隻是一種日常勞動的幸福和安定。
有人總是強烈地維護當地的文學,讚揚它的成就,它的道路,它的立場。這是一種美德。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毫無保留和全麵肯定一個地方。成就談得多,缺點才能談得多。從這個角度去肯定,從那個角度去否定,目的都差不多,都為了更有信心,做得更好。有作為的人大概都有這麼一個抱負,即能夠與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裏最高層麵的文化和精神去對話。但許多時候我們並沒有這種能力,隻有抱負。走什麼道路不要緊,堅持什麼風格不要緊,但願能有這種雄心和抱負,能夠直取高點。
任何能力都不是一天形成的,而是一個慢慢積累的過程。彙總、交融、啟發、激勵,堅持下去,慢慢創造條件。我聽到一個小的建議:小說家和詩人也要寫一些文論,對所處這個時代的一些問題發發言,表達自己的態度,把思想裸露出來,去直接表達。還有人講:看一個作家的綜合素質如何,有時候看虛構作品一時倒也難以判斷,但如果看看出自他手的文論和散文,立刻就明白了。很有道理。創作者有意地清理自己的思想,寫一點文論可能很好。這個建議的另一麵是:搞理論批評的人也要適當地創作一些文學作品,這樣對文學才能更有質感,才能更敏感地把握語言。
我們的文化基因、我們的傳統,決定了自己的固執。常常是紮實有餘,現實主義有餘,對一些新東西卻容易瞠目結舌,覺得尖音刺耳。也許我們可以更自由、更開放、更大膽,甚至可以更偏僻、更強烈、更徹底。也許這樣才能把原來的思維板塊重新組合一下。對任何認真而強烈的探索,都不妨歡迎在先。這是第一反應,而後才是權衡。但願新的時代能給我們提供一種新的綜合方法和平衡氣度。
創作是一場馬拉鬆長跑,難以終止。有人講要寫得慢而少。這可以理解。調整是為了更好地衝刺,停頓是為了更快地發展。作為一個作家,不停地寫下去就會發現,任何的狂傲與苛刻、挑剔與不屑,都會在日複一日的、幾十年如一日的艱苦勞動中消退。過去很在意的那一部分也許變得越來越沒有分量,惟有勞動才是常存的。有時候我們會覺得有人寫得太少,可他們寫得又是多麼好。那麼完美,個性逼人,完美的不可重複的技法、不可再現的靈魂。他們寫得的確很少,但實在是寫得太好了,我們唯有欽佩。另一些例子,如素有“古巴之父”稱謂的何塞·馬蒂,一共隻活了四十二歲,大部分時間都在組織暴動,或者流亡,整個生命之中幾乎沒有多少時間寫作。可是他的文學作品收集起來是多少卷?二十五卷。卡夫卡對自己的寫作極為苛刻,僅活了四十一歲,可翻譯到中國的作品是多少?在書架上有一大排。再看傑克·倫敦,活了四十歲,年輕時貧困潦倒,到處流浪,很少安定過。他可以寫作的時間也寥寥無幾,可我們今天看到的《傑克·倫敦文集》在書架上也是長長的一排。雨果的作品折合漢字可能高達一千五百多萬字,托爾斯泰也是一千幾百萬字。就是說,隻要是一個真正的作家,就會極其熱愛勞動,就會是一個強盛的生命,其勞動量想少都少不下來。看來關鍵還是態度,是如何對待自己生命鐫刻般的寫作。所以我們常常想:寫得少是因為我們愛的深度不夠。一般的愛是不夠用的,要特別特別地愛。這樣想下去就會察覺:不是別人寫得太多,而是我們寫得太少;不是別人寫得太少,而是別人寫得太好。
人的生命力的強旺難料、個性的卓爾不群,有時真是驚人。像前麵所講的那些光彩照人的篇章,那種思想的鋒利,那種極端和壯烈,那種雋永的意境,那種禪味流韻,那種怪異的淒美,我們似乎永遠也達不到—達不到那般境界之一種。所以我們為他們的“少”而叫好,同時也為他們畢加索式的永不疲倦的探索、萬花筒一般的變幻無常而驚歎。美國當代作家索爾·貝婁八十四歲那年結婚,第二年生子並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如此強盛的生命還可以列舉,無非說明文學現象極其複雜,不可簡化;無非說要愛,要勞動,要敬畏和勤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