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二)(1 / 3)

何為批評

如果沒有正常的閱讀感受,沒有健康的閱讀,批評就無從談起。文學批評不可能獨立於正常的閱讀之外。而現在的現象常常正好相反,我們看到的大量文學批評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脫離了正常閱讀。就是說,批評者已經沒有、或已經失去了正常閱讀的能力。這是可悲的事情。

批評的基礎一旦失去,接下去的工作也就沒有多少意義了。基礎是什麼?許多人認為基礎就是學術技能,如體係,方法,理論貯備等等。恰恰相反,這些都算不得基礎。基礎不過是對文學作品的樸素而真實的理解,是好的閱讀,平常而又正確的閱讀。他首先要使自己處於一個普通讀者的位置,去感悟和感動,欣賞和流連。這是一個不能省略的過程,省略了,即可能走到文學藝術的反麵。我們的確看到不少急於玩弄辭藻和方法的所謂的文評家,他們對藝術和美,特別是文學語言本身已經沒有了感知力和判斷力,而在不停地、空對空地放言。他們從來就沒有進入作品,對於文字間飛揚激越的那個靈魂,早已經麻木不仁。他們這時候怎樣說、說什麼,已經毫無價值毫無意義了。

我們每天會接觸大量的作家和作品。中國有13億人口,會產生多少文字多少想象多少故事。因而對這些文字和想象的判斷也就成了大問題。

我們常常看到的所謂的文學是這樣的不同,它們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總是在不同的層麵不同的角度觸動我們。我們依據什麼來判斷它們分析它們,從而表達我們的讚許和拒絕,還有其他種種感受種種情緒?在文字的海洋裏縱橫,披覽不倦,將越來越困難越來越繁瑣。作為一個普通的讀者,我們可以簡單地對待這個文字的世界,即憑喜愛和感覺擇取自己所需而已。但這裏既然談的是文學批評,也就沒有那麼簡單。這個工作的性質需要我們有個大規模的比較,需要多讀多看,有點樂此不疲的精神。

每個時期的社會問題寫作都會受到更多的關注。因為它們在發現問題提出問題,愛憎分明,或政治或法律或社會公德,總之是一個時期受人注目的、敏感的話題。作家寫出來,使用了文學的手法,塑造人物,運用情節等等。這樣的作品有許多讀者,因為它們大致還沒有特別高的要求,就是說,對讀者的要求不高。文評者也是一個讀者,這種作品對他的要求同樣不高。

還有一些娛樂性寫作。這種寫作給人一種感官享受,吸引讀者讀下去,讓其覺得很有意思。比如一些言情小說、曆史演義和武俠小說,還有一些報紙副刊上的文字,寫得機智、很有意思,它們都屬於一種娛樂性寫作。這些文化或藝術的消費品,印刷量有時和社會問題寫作一樣大,同樣會構成一個文評者的參照背景。

詩性寫作是文學寫作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曆史上任何一個民族的代表性作家,往往都是詩性寫作。詩性寫作不同於社會問題寫作和娛樂性寫作,比如它往往具備一種回憶的品格,一種回憶的口吻,營造一種憶想的氛圍,總的來說具有回憶的性質。其次它的語言是極度個性化的,並非是社會上普遍通用的傳媒語言或其他語體,而是強烈地打上了作家自己的烙印。另外,詩性寫作總是側重於意境的營造,其意境往往既是整個寫作中的強大牽引力和推助力,又是寫作中刻意要完成的重要目標。詩性寫作不是簡單表達某一個思想和轉述某一種情節,而是極其複雜和綜合的一種哲學的思想的詩境的呈現。所以說詩性寫作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寫作。而社會問題寫作和娛樂性寫作都處於文學寫作的邊緣,如果狹義地講文學寫作,並不包括這些部分。

作為文學批評,區別三種寫作也許是基本的和重要的。這三種寫作盡管在一般讀者那裏並非標界分明,但在一個文評者那裏應該是大致清晰的。

文學的基本屬性和特征要全部闡述也許頗為困難,但我們首先要將其界定為語言藝術。也就是說,我們要緊緊抓住語言的問題不放。這是將一種藝術區別於另一種藝術的基本的要素。

有人或許發出過類似的提問:現在那麼多報紙電視,還有一些小報和網絡,我們可以獲取訊息的渠道太多了,它們能夠給予我們的是這麼多,許多故事和消息已經足夠刺激足夠多了,我們為什麼還需要文學,還要去看文學作品?它們描述的故事中,其千奇百怪的情節遠沒有小報傳媒更真實更驚人,那麼文學存在的必要性是什麼?

這很像是一個尖銳的問題。

其實呢?這僅僅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也就是說,隻是一個常識問題。

可惜有的文評者在工作中,卻沒有足夠地顯示其弄懂了這個常識。因為他們混淆和忽略的往往也是文學中最基本的問題,即語言問題。我們知道,現在的電視、互聯網,還有各種報紙,每天都把成噸的文字製品、各種各樣的訊息堆積在你的麵前,刺激你,吸引你,各種生活中真實發生的或直接就是編造出來的或殘酷或離奇美妙的情節蜂擁而至。但我們還是不能放棄一些名著。我們知道一些名著、一些優秀的文學作品,仍在以自己獨有的魅力征服讀者。這是為什麼?打開這樣的一部作品,會發現它給予我們的奇特的快感、一些感受,遠不是平時的聲像與傳媒製品所能代替的。它們也許沒有講述更曲折的故事,沒有讓人瞠目結舌的傳奇,但它們給予我們的,的確是全新的、有別於其他的享受。

我們因此而需要文學,這就是文學存在的理由、不能消失的理由。為什麼幾千年來出現了這麼多作家?為什麼直到今天,那麼多出版社在爭搶一部好的文學作品?這其中肯定是有道理的。文學的存活肯定有其理由。首先它不靠色彩和聲音,不靠表演,但是它有一種更致命的東西,這就是語言。我們人類進入任何一種東西都有一個門徑,而文學作品的門徑就是語言。你隻有通過語言才能進入文學作品的內部。它通過無聲的符號的記錄,讓你去盡情理解和想象。作家隻是描述那個地方的風景、氣味,一些人的眼神、語氣等等。這一切隻用文字記錄和表述,而讀者是一種語言動物,讀者存活在語言之中。語言和文字是人類區別於動物的根本條件。人類的表述經驗和思維特征具有極大的一致性,於是讀者可以在語言的會意中敏感地理解一切。使用語言的方式哪怕有微小的變化,對他人而言都是一次觸動。語言在變化中顯示的個性,是生命和身份的標誌;而能夠充分顯露這種標誌的,即是語言的藝術—文學。

可見文學語言所傳達的,更多的是生命的興趣。每一個生命,他最感興趣的,當然還是其他生命。這是一種最內在的需要。所以比較一下,一般的傳媒所告訴我們的,隻是消息、事件,是所有這些的羅列,它的語言並沒有連帶具體的生命內容,所以語言本身並沒有致命的吸引力。好的作家,真正的文學家,其語言必會充滿魔力。

好的作家,讀者一旦進入他的那種語言魔力圈—不是魅力,而是魔鬼的魔,像魔鬼一樣的奇怪的魅力—就會被纏住,它一旦把人抓住就再也逃不脫。你的感受力越強,它也就把你抓得越牢。你正從語言中獲得一種特異的東西,它就是這個世界上什麼也不能取代的快感,且讓你一生不再忘記。

許多人都有這樣的閱讀經驗:他小時候讀過的某些作品跟隨了一生。其中描述的很多東西,像其中寫到的冬天的雪,草地上的追逐,月光下的情景,都不再忘記;似乎連月光都有氣味。這些感受,這些記憶,難道是一般傳媒文字所能給予的嗎?顯然不是。

好的文學作品,具有強大而特殊的說服力,能夠改變人的一生。這就是語言的力量、它所傳達的詩力。它有看不見的力量左右你,是一種神秘的力量。我們人類永遠需要這種力量。

文學閱讀既是一種樸素的人生內容,又是一種神奇費解的習慣。因為我們都會在生活中發現,一些人的眼睛很難脫離這樣的閱讀。有的人甚至每天一睜開眼睛就尋找文學讀物,隻要一有機會就要讀點什麼。一些作家寫了幾百萬字的作品,在文學經曆中有各種各樣的嚐試,當然也讀了很多的書,可是他們對文學閱讀仍然是如此地著迷。他們的痛苦常常是找不到好的文學作品,一旦找到又害怕讀完。

有寫作經曆的人往往才是一個好讀者。這樣的讀者敏感,有從文字迅速而準確地還原到活的情境的能力。所以他們選擇文字是格外苛刻的。他們對作品是多麼挑剔,有時難免覺得四周的書籍中沒有什麼可讀的。作品翻譯得不好,讀得磕磕絆絆,就把它放在一邊;寫得沒有深度,沒有特別的趣味,也不愛看。他們的苦惱不是好書太多,而是好書太少了。有時候感歎可讀的書那麼多,教科書上要求我們必須讀的書那麼多,卻沒有時間去讀;另一方麵許多書讀來又沒有趣味,不能深深地把我們粘住,讓我們平添痛苦。

這個層麵上的閱讀痛苦,不是人人都有的。這種痛苦甚至是深入文學的基礎,因為這就說明,更深一層的鑒別開始了。也就是說,從樸素的心情開始,走入了一種文學批評。

閱讀說到底是一種享受。破壞這種享受或帶來這種享受的,都會讓我們記住,留下印象。寫出種種印象,就是文學批評的開始。

有人在讀一本長篇小說,剛讀進去大約二十頁,就被深深地吸引了。這之後就有了大牽掛,每天都在惦念這本書,一有時間就讀。電視當然不愛看了,因為它在書的對比之下顯得越發浮淺了。當讀到一半的時候,他就想:完了,讀完另一半就沒有了。當隻剩下很薄的幾頁時他簡直痛惜極了,不知道讀完了再怎麼辦。

閱讀中的這種惋惜和渴望在許多人—不,在所有具有閱讀習慣的人那兒都有。像其他人一樣,好的閱讀者也會看影片,讀各種各樣的文字,什麼網絡之類,都在讀。但區別是他不會被深深地抓住。因為那些文字沒有語言的魔力—語言真的有魔力,它就深藏於文學作品之中。一些語言大師的作品,打開之後,除了感受那種奇異的情懷、意境,那種迷人的個性,還有一種很芬芳的東西,你會覺得整本書都芬芳四溢。它使你心情美好,欲罷不能,無論是奇怪的、恐怖的情節,或者是愛情的各種奇遇和痛苦,這一切讀完之後,都退到了很遠,最後隻剩下一種長長的餘韻—那就是芬芳的感覺。這才是真享受,是大快感。

由此可以明白,我們平時在其他方麵所看到的文字、在傳媒中所得到的各種各樣的刺激、信息、驚喜,怎麼能跟那一類文學作品的魅力相比?它們之間是不可以相比的,當然也不可以相互替代。一個恐怖的事件,一個驚喜的故事,讓你悸動或高興,但是沒有最好的文學作品帶給我們的那種特殊的感動和幸福的體驗。所以為批評的一生,首先是能感動的一生,能在文字中享受的一生,是有良好閱讀習慣的一生。

閱讀的質量決定了批評的水準,決定了生活的質量。一個會讀書的人和一個不會讀書的人是不一樣的,他們的眼睛就不一樣。有時候我們接觸到一些人,覺得輕浮而煩躁、不通事理;有的連最基本的教養都沒有。這大半是一些不會讀書的人。那些和藹的、有閱讀生活的人,往往聰慧,善解人意。他們追求完美,有浪漫的想象,在生活中懂得尊老愛幼,向往文明,總之是個知書達理的人。

批評,說到底是從良好的閱讀開始的。

在閱讀中感動、著迷,是走向文學批評的第一步。中國以詩論詩的傳統、還有一些讀本中的批注評點方式,都充滿了真感受,滲透了生活和藝術的大體驗,表現了難言的悟想力。因為藝術作品的微妙思維不是簡單決斷之下所能概括的,許多時候倒是一種無言之妙。無言而又評論,這當然不可能,於是古人發明了以詩論詩,即以無言之妙對應無言之妙,這樣,真正的批評也就產生了。

現在的文學批評其他弊端不必通論,隻說那些武斷的結論吧,離一部作品會有多遠。結論越多,感受就越少,猜悟和感動就越少。我們不由得會想,文學是這樣詮釋和理解的嗎?文學如果比喻成數字,它肯定會是整數嗎?它會每一次都能被除盡?它的餘數呢?對它來說四舍五入是合理的嗎?

我們懷疑批評中過多地使用方法和體係。我們認為方法和體係隻是無能的替代品。如果離開了一種方法而不能開啟一部作品的大門,那麼幹脆就不要進入這個門好了。因為一旦進入,也絕不是進入了文學之門,而是一種機械之門,遊戲之門,與有血有肉的文學創作沒有多少關係。方法和體係是有利於形成結論的,但卻不利於文學。

我們在想象一種自然的批評:以一個好讀者的心情去貼近一本書一部作品,發現自己的苦惱和幸福。當他轉述這種種閱讀情緒的時候,當他忘情傾訴的時候,也就出現了最好的批評文字。沒有結論,不要結論,小心地繞開結論的陷阱。也許結論是隱性的、不自覺的—這時候的結論由於進入了自然的境界,也就避免了對文學作品的割傷。

批評是永遠的、沒有盡頭的賞讀。而結論就是一種盡頭。文學以及所有藝術都是沒有盡頭的。一切想用結論把文學和藝術逼到盡頭的,都是走到了它們的反麵。批評實際上隻是作品的一次合謀,一場創造和想象的繼續。不能繼續,沒有這個能力的,就不會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批評。

木然而冷淡的閱讀者永遠不會是一個真正的文學批評者,就像他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一個詩人一樣。批評文字其實隻是用另一種形式寫成的詩。詩心的湮沒,就是批評力的喪失。

實際上一個真正的詩人和文評家所需要的,幾乎是完全一樣的。他們都需要特別豐富的內心世界,需要敏感和個性,需要樸素和仁慈的心情。令人失望的是,好多人以為恰恰是這一切最重要的東西與文評者無關。有人被西方的各種流派嚇倒,其實那些流派不過是無力進入文學之後,而想出的一些遮蔽方法。這些人也許從來沒有為文學語言所傾倒,更沒有陶醉的能力。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太急於建立體係,著書立說,誤人子弟。這個過程是反抗藝術魅力的過程,是肢解文學血肉之軀的過程。

一個優秀作家起碼應具備的條件,一個文評家大概也是一樣。首先是先天的資質,其次是後天的修養。一個人因為學習不足而限製了自己的文化視野,對人類文化成果沒有接受和繼承,當然會影響創造力、見識力。再就是生活經曆。一些深刻的發現,不能不依賴相對複雜的經曆。如果一個人閱曆單薄,幾乎沒有什麼曲折經曆,從家庭到學校,再到機關和工作崗位,又會有多少感受多少體驗?既然如此,他在文字麵前也就無從想象。他沒法在更深刻的層麵上將文字還原成生活本身。最後還有靈魂的性質。靈魂可以改造,可以變化,這是無須懷疑的;可是靈魂中有的部分並非完全可以改變。靈魂確有高下之分,卑賤者不一定更聰明。同樣是文字,有的安定,有的躁動,有的寬容,有的苛刻,有的非常肮髒,有的非常潔淨。

創作和批評者自身的所有因素,都參與了他的工作。他為何而興奮,都有生命的依據。依據之不同,結果也不同。

討論:

娛樂

娛樂類寫作嚴格講不屬於文學寫作的範疇。前一段時間有人罵這種寫作,說其不值一提之類,或許有失公允。這種情緒可以理解,實質上沒有必要。因為這樣的指責,說這類寫作怎麼庸俗、巧合、打鬥,多少文不對題。娛樂類的寫作就需要有一種通俗性,利用情節和其他來打動和吸引讀者。嚴格講這屬於曲藝大類。一些現成的文學和藝術概念,隻能粗略使用,所以常常講它是小說或散文。但嚴格起來就有問題了。

中國古典中,真正的文學不包括小說,而隻有散文和詩;中國正宗的文學就是散文和詩。隻有到了後來,小說才把散文和詩的東西鑲在裏麵,像西方差不多,形成了中國的現代小說。但是內涵變了,一些概念卻沒有變,比如“小說”兩個字,仍然在用。所以說我們現在的“小說”起碼包含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曲藝,一部分是文學。在非專業的人那兒,是否這樣清晰沒有關係,但研究者要明白“小說”這個概念,弄清它形成以及演變的過程。

靈魂

“五四”以來的作品,其中有一部分因為各種原因沒有一直留在書架上,所以後來一出現就風靡一時,讀者很多。這裏麵有個喜新厭舊的問題。但喜新也可以不厭舊,再說新舊尚可以比較。有的作家未必偉大,卻也是一個不可缺少的、能夠讓人記住的、值得信任的作家。但不能以此來否定原來我們熟悉的作家。

無論如何還沒有人能夠代替魯迅。比較起來,他有一顆偉大的靈魂。對魯迅,怎樣的貶損也無濟於事。靈魂的性質從根上決定了一個作家的命運,但也不能簡單明了到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我們感受作家的靈魂也許是非常複雜的一件事,因為所有優秀的作家都有自己糾纏難解的複雜性。不能簡單地說這個作家的靈魂高貴,那個作家的靈魂低賤。特別是現代主義時期的文學現象,更是複雜難言。有的作家在作品的局部寫了一點黃色的、頹廢的東西,他的靈魂就不高貴了,遠沒有這麼簡單。

文學有表達上的複雜性,一個作家跟他的時代所構成的不可言說的緊張關係,表現在文學中會是千奇百怪的。有時他也許會用反文學的方法來創造自己的文學。還要允許他使用反諷、隱喻、象征等等並非直白的現代手法。這是比較複雜的一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