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高夫子知道真相的話,不知道該有多尷尬!”正不找邊際的胡思亂想著,隊伍猛然停頓了下來。王洵一個猝不及防,直接從隊伍的中央衝到正前方。
“小子,不是這種勇敢法!”周嘯風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王洵的馬韁繩。“小心,對麵有個用弓箭的老手!”
“哪兒?!”王洵信口問道,這才發現,就在自己魂不守舍的時候,大夥已經在京城裏兜了個圈子,一路追到了曲江池邊上。
這個地方王洵很熟,距離他上次跟李白打架的位置不遠。前方有幾座大宅子,都是京師貴胄的別院。平素很少住人,隻有幾個負責護院的武師在側麵的角門出入。
“你小子,這個時候還走神,真是找死!”周嘯風迅速發覺了真相,王洵根本不是急於表現,而是心不在焉。氣得衝著對方的頭盔狠狠拍了一記,低聲罵道:“兩軍陣前,一個疏忽就是生死!跟緊我,別再做出頭椽子!”
“嗯!”王洵費了好大力氣,終於定住了紛亂的心神。他發現,此地不僅有與自己同來飛龍禁衛,旁邊不遠,還站著二百餘名劍南節度使府牙兵。稍遠些,則是近千身穿各種服色的衙役、捕快、幫閑,臨時被拉來的龍武軍巡城小卒,亂轟轟地聚在一堆兒,像蒼蠅一般嚶嚶嗡嗡。
相比之下,飛龍禁軍隊伍顯得分外齊整。雖然混編了大量的行宮守衛,但那些守衛也經過嚴格整訓過,軍容風貌遠在其他兩隊兵馬之上。高力士所依仗的,正是這一點,舉起馬鞭,衝著對麵大聲斥責,“楊節度,你不等咱家到來,就提前動了手。怎麼現在還沒將欽犯捉拿歸案?你劍南節度使麾下的牙兵,手裏拿的家夥難道都是廢銅爛鐵麼?”
“你......”聞聽此言,楊國忠又羞又忿。在侍衛的重重保護下衝到本隊正前方,看了看高力士身後那個齊齊整整的方陣,再回頭看看自己身後那亂七八糟的一坨,氣焰登時就矮了下去。拱拱手,低聲回答:“驃騎大將軍明鑒,非楊某做事不力,而是有人與欽犯勾結,故意扯楊某的後腿!”
“姓楊的,你休要落井下石!”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隊伍當中,也迅速鑽出來一個胖胖的三品大員,手指楊國忠,破口大罵。“老夫已經把親弟弟交出來了,你還想怎樣?老夫今日雖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但陛下聖明,早晚有一天,會重瞳親照!”
“是京兆尹王鉷!”馬方立刻扯了下王洵背後的披風,低聲提醒。“這個大胖子就是京兆尹王鉷,我曾經在酒宴上見過他。他奶奶的,都到了這時候了,居然還如此囂張!”
“他是覺得有恃無恐!”王洵想了想,低聲回應。“別多說話,咱們好好看稀罕!”
“嗯!”小馬方輕輕點頭。半年前,京兆尹王鉷受了李林甫指使,在京師裏重拳打擊勳貴子弟,害得他無辜挨了一頓板子。兩個多月前,王鉷之子王準仗勢欺人,劫殺白荇芷,馬方跑出來抱打不平,回家後又被自己的父親臭揍了一頓。細算下來,兩頓板子都是因眼前這個死胖子王鉷而起、此刻能親眼看著他倒黴,馬方心裏甭提有多暢快。
此刻宇文至的心情,比馬方有過之而無不及。半年前那場牢獄之災,害得他差點把命丟掉。出獄後,最恨的人便是這位京兆尹。見對方死到臨頭還不知醒悟,忍不住微微冷笑,手指悄悄地往腰間的弓饢裏摸去。
“別亂動。等大將軍下令!”還是周嘯風,幾乎後腦勺上長了眼睛。沒有回頭,就及時製止了宇文至的莽撞。
宇文至隻好怏怏地聳了聳肩,把拉了出一半的雕翎放回原處,手指撫摸著弓弦,耐心地觀看楊國忠、高力士和王鉷三人如何勾心鬥角。隻見楊國忠後退半步,側過頭來向高力士這邊喊道:“大將軍,您看。他先前就是這般,口口聲聲說他自己和欽犯王銲是被冤枉的。攔著本官不準抓人。結果反賊邢縡帶領死黨往外一突,他麾下的衙役們立刻就讓開了道路!”
“姓楊的,你休要血口噴人!”“姓楊的,邢縡分明是從你那邊突圍出去的!”王鉷背後,立刻傳出了一陣大罵。長安縣捕頭賈季鄰,萬年縣捕頭薛榮光,還有一幹平日被王鉷養下的爪牙,七個不服,八個不應地反駁。
“嗯?”高力士隻用了一聲冷哼,就把所有嘈雜聲壓了下去。“誰在大聲喧嘩,站出來說!誰,給咱家站出來!”
聞聽此言,京兆尹王鉷也立刻扭頭,滿懷期待自己養熟的忠犬們能出麵替主人說話。誰料薛榮光等甭看敢站在人堆裏胡亂起哄,卻無一人有勇氣直接麵對高力士的怒火。見到此景,楊國忠心裏大樂,上前半步,衝著高力士再度拱手,“大將軍,您老人家這回看清楚了吧。就這麼一群廢物,居然也想學著別人造反......”
“你說誰造反!”京兆尹王鉷大急,立刻拔出兵器作勢欲撲,其背後的薛榮光等也發覺局勢對自己越來越不利,呼啦一下,衝出本隊,向楊國忠衝去。
楊國忠身後的牙兵們也不肯示弱,立即拔刀迎上。眼看著雙方就要來一場火並,高力士眉毛陡然向上一挑,從侍衛手中接過尚方寶劍,高高地舉了起來,“飛龍禁衛,聽我號令!”
“諾!”四百多名武裝到牙齒的甲士齊聲斷喝,將手中馬槊端平,徑直地指向了正前方。
一股澎湃的殺氣噴湧而出,沒等發動,已經衝得楊國忠和王鉷兩方人馬楞了楞,潮水般向兩側散去。
“前方兩股兵馬,來曆不明.......”見到另外兩支隊伍被飛龍禁衛嚇住,高力士故意拉長了聲音,引而不發。
“別別別,別動手,楊某聽你調遣就是!”
“大將軍,大將軍,有話好說!”楊國忠和王鉷兩個見手底下的兵馬不爭氣,立刻服軟討饒。
“老夫可是隻奉陛下聖旨,不管兩位什麼身份!”高力士冷笑著看了對方幾眼,大聲強調。
“應該的,應該的。我們兩個也是奉了聖旨行事!”楊國忠和王鉷異口同聲,難得的互相配合了一次。
“嗯?”高力士楞了一下。楊國忠雖然急於搶功,提前發動了對叛逆的撲殺。但皇上的確給他下了命令,要求他配合自己捉拿叛賊。京兆尹王鉷明明是叛賊的親哥哥,怎麼也會是奉命行事?
“聖旨,快把聖旨拿出來!給大將軍驗看!”唯恐高力士不相信自己,王鉷一邊擦汗,一邊大聲吩咐。四月的天氣,根本不算很熱,他的臉上卻已經有汗水彙成了小河。
立刻有親信將包著黃色緞子的聖旨捧出,雙手舉到了高力士馬前。這東西在高力士麵前做不了假。在皇帝身邊伺候了四十年,隻要目光朝聖旨表麵一掃,不用看內容印記,高力士就能分辨出其真偽。
“嗯!”高力士有些猶豫了。作為皇帝最寵信的太監,他非常清楚自己背後那位主人的性情。既然在命令自己和楊國忠帶隊抓拿戶部郎中王銲之後,又很快給王鉷下了另外一道聖旨,說明陛下本人對王家兄弟謀反這個指控,也很猶豫。至少,還準備給京兆尹王鉷留一條生路。
揣摩聖心,是做太監的第一要務。猜到皇帝陛下心裏已經開始猶豫,高力士也立刻變得沒有了主見。誰料就在這個時候,京兆尹王鉷上前數步,“撲通”一身跪在了高力士馬前,“驃騎大將軍,王某也為陛下臣子三十餘年了,豈會輕易辜負聖恩?王某已經把舍弟從邢府騙出來,綁在隊伍後了。望大將軍念在咱們兩個相識多年的情分上,給王某個證明清白的機會!”
說罷,叩頭不止,聲淚俱下。與先前的囂張模樣若判兩人。
這種窩窩囊囊的王鉷,看在王洵眼裏,比剛才那個驕橫跋扈的王鉷還要覺得惡心。剛才那個驕橫的王鉷,至少還對得起他身上三品大員的袍服。此刻搖尾乞憐的王鉷,卻令人恨不得上前再踹他幾大腳。
“官呐!”一向不愛說話的蘇慎行,冷不防從嘴裏冒出了兩個字。
“官呐!”沒有什麼話形容此刻的場景,比這兩個字更恰如其分了。王洵和馬方等人舉目互視,心中都湧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半年前,第一次發現自己背後的權勢不可靠之後,他們幾個都不約而同地認為,隻有自己出仕做官,做高官,才能保證自己不被別人欺負。而現在,曾經跺一跺腳就令京師地麵震動不止的銀青光祿大夫、禦史大夫兼京兆尹、太原縣公、殿中監、閑廏使、隴右郡牧監使,天下戶口色役、和市和糴、坊作、園苑、長春宮、栽接、京畿及關內采訪黜涉等使王鉷,就如一條賴皮狗般跪在大夥馬前。
看到王鉷任人宰割的模樣,高力士心中既覺得慶幸,又覺得好生不忍。想了想,換了副和氣的口吻說道:“你若是相信自家清白,就不要耽誤咱家捉拿反賊。事後陛下問起,咱家自然會把你今天的表現如實上奏。你也知道,陛下對臣子素來寬厚。隻要你與謀反之事無關,肯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多謝高驃騎,多謝高驃騎!”京兆尹王鉷又磕了兩個頭,才從地上爬起來。將麵孔轉向自己帶來的那些差役、幫閑和打手,大聲命令,“還不把九爺,把王銲給帶過來,交給高大將軍!”
“阿爺!”衛尉少卿王準大聲阻止,卻被王鉷狠狠地把下麵的話瞪了回去。事發突然,王家在左右龍武軍以及京畿各地兵營中的力量,根本來不及調動。眼前隻有千把臨時拉起來的差役、幫閑、打手和正在巡街的散兵遊勇。這些東西一百個綁在一起,也頂不上一個飛龍禁衛新兵,除了暫且隱忍之外,還能做些什麼?
王準楞了楞,再看看周圍一個個麵如土色的隨從,隻好緊緊閉上了嘴巴。幾名差役押著五花大綁的王銲走出,將其交給了高力士身邊的親衛。王鉷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再看了看高力士背後那四百蓄勢待發的飛龍禁衛,歎了口氣,轉身閃到了路邊。
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幫閑,還有被王家臨時從街上拉來的士卒們見此,也紛紛收起兵器,退到了路邊。有些人心中非常不甘,大多數人卻偷偷擦掉了額頭上冷汗,長長吐氣。終於解脫了,誰是反賊,誰屬清白,與咱們這些人什麼關係?升官發財未必輪得到咱們,一不小心卻可能把命搭上。哪個皇帝登基,地方上不需要衙役?哪位大人掌了權,家門口不需要巡街捕盜的小卒?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等待上頭們分出高下來再說吧!沒事摻和與自己沒關係的事情,那不是閑得慌麼!
看到高力士三言兩語逼得王鉷解散了隊伍,楊國忠喜不自勝,當即向高力士一抱拳,主動請纓,“大將軍遠道而來,想必也有些累了。反賊邢縡及其爪牙就躲在前麵那座宅院裏。請容末將先帶人衝殺一陣!”
“你”高力士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有些不太相信對方的本事。楊國忠立刻覺得受了辱,拱了拱手,大聲說道:“請大將軍拭目以待!”
丟下這句硬邦邦的話,他立刻重整隊伍,再度向前方的宅院發起了猛攻。怎奈麾下這些牙兵們素質實在太差了些,甭看一個個長得膘肥體壯,臨戰卻與市井無賴沒什麼差別。才亂哄哄地向前衝了三十餘步,便被宅院內的弓箭手放翻了十幾個。剩下的發出一聲慘叫,轉過身,將後背露給敵人當箭靶,連滾帶爬地逃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