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陽關(二上)
西域之大,令人幾乎難以想象。
從京師出發走了整整一個月,行程兩千餘裏,方才到達傳說中春風吹不到的玉門關。而玉門關到疏勒,還有兩個兩千餘裏。
這條路,漫長而又寂寞。唯一的好處是,不用再呼吸京師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暮氣。這一點對王洵來說至關重要。內心深處,他煩透了長安城裏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不想再遭受一次神仙們打架時的池魚之殃,也不想再被老女人們當做潛在的麵首品頭論足,更不想跟再跟任何人比誰的背景深,誰阿爺的官位大。他還年青,眼睛裏對人世間還充滿了幻想。他需要過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不是在天寶年的暮色中慢慢地糜爛。
長安人隻有三種選擇。融入,忍耐,和逃離。王洵不清楚這話最早出於何人之口,心中卻深以此話為然。融入長安達官顯貴們的圈子,對他來說顯然有些強人所難。忍耐心中的種種不適,以圖今後的回報,亦非此時的他所能接受。所以,留給他的隻剩下逃離一途。逃,逃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逃,找一個全新的地方,尋回全新的自我。
此番遠行,恰恰是個開始。
一路走來,麻煩多得出乎預料。一百名飛龍禁衛,三百餘名服勞役的民壯。再加上四十幾輛滿載輜重的大車,五百多匹馱馬,想要沿途中不出任何紕漏,對年僅十八歲的王洵來說,絕對是個前所未有的挑戰。好在他去年被封常清、周嘯風等人趕鴨子上架帶了幾個月的兵,倒也不至於無所適從。本著公平處事,恩威並施的原則,先下重手收拾了幾個不聽話的刺頭兒。然後毫不吝嗇地將大把的錢撒出去,獎勵那些任勞任怨的屬下和民壯。再接著根據自己的觀察,將幾個做事積極且在隊伍中享有一定威望的民壯提拔為臨時隊正,與原來的幾個心腹共同處理遇到的麻煩。慢慢地,這支隊伍就有了秩序井然的模樣。待得隊伍走到涼州、甘州,所有人已經習慣了唯校尉大人馬首是瞻,再不敢欺王洵的年青,而試圖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
憑著身上的天子禁軍行頭和頭頂上的昭武校尉官帽。王洵在沿途中也唬倒了一大批地方官員。年紀青青就官居六品,在長安城裏也許還不算紮眼,到了地方上,卻絕對堪稱少年得誌。很多不明就裏的地方官吏,本能地把長長的運輸隊伍,跟“掛職曆練”四個字聯係起來。為了給日後的顯貴王大人留個好印象,不吝大開方便之門。而王洵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給錢就拿,給好處就收,轉身再分給麾下眾弟兄和肯出力的民壯,自己一點兒不留。豪爽的舉動,博得了弟兄們的一片讚賞。
出了玉門關後,沿途人煙愈發稀少,景色也愈發顯得荒涼。有時走上好幾天都看不到半點綠色,入目的隻有無邊無際的黃沙。偶爾在沙窩深處能發現幾點白光,那不是雪,而是被風從沙土中翻出來的枯骨。
這種情況下,如果跟大隊人馬走散了,等在前麵的肯定是死路一條。禁衛和民壯們為了各自的性命,愈發對校尉大人唯命是從。在方子騰、老鄭、老周等幾個“有心人”的暗中推波助瀾下,這種敬畏漸漸演化成了崇拜。即便是哥舒翰派來護送大夥的河西軍將士偶爾對王洵開個出格的玩笑,也會引起大夥的同仇敵愾。仿佛隻要王洵一聲令下,眾人便會一擁而上,將冒犯者剁成碎片。害得護送者與被護送者之間幾度劍拔弩張,虧得王洵處理得當,才沒鬧出什麼大亂子來。
好在哥舒翰的治地不算太廣袤,出過了玉門關,經行大雪山腳,再涉冥水、甘泉水也就到盡頭。“再有半天的路程,我們就可以看到陽關了。”向導老嶽也敏銳地感覺出了隊伍中的緊張氣氛,指了指天地交接處的冒出來的一個青灰色的小點兒,如釋重負般說道。“過了陽關,就是焉耆都督府的地界,距離疏勒也就沒多遠了!”
“沒多遠是多遠?”方子騰咧了下沾滿沙土的嘴唇,有氣無力地追問。西域人眼裏的距離,跟中原人眼裏的距離大不一樣。老嶽眼裏的很近,也許騎著馬也要跑上一整天。經過了幾場教訓,大夥已經不敢再輕信此人任何有關路程的說法。
果然,事實正如方子騰所預料。向導老嶽縮了縮脖子,低聲回應,“大概,大概是一千五百多裏地吧。如果不繞路的話,也就走一個來月!”
“我呸!”眾飛龍禁衛一起湧上前,衝著老嶽大啐特啐。“一千五百裏還不算遠,幹脆你把咱們都領到天竺國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