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陽關(二下)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雖然對詩詞一道涉獵甚少,這曲膾炙人口的《陽關三疊》,卻在王洵心裏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不止一次在不同的場合聽到過此詩,仿佛隻要有送行宴,不請歌姬們唱上一曲陽關三疊,就顯不出惜別之意。隻是王洵心中,從沒把詩中的陽關,和遠處黃沙中那個淡灰色的小點兒聯係起來,更沒想詩歌中的陽關城,居然座落於一個如此荒涼的所在。
“走吧!想要往安西去,我那裏是必經之路!”見王洵還是滿眼茫然,高適拍了他一巴掌,大笑撥轉馬頭。
“唉!唉!”王洵終於確信自己沒有做夢,轉過頭,衝著身後同樣滿臉驚詫的弟兄們大聲命令,“再加把勁兒,咱們今天進陽關城休息。吃飽喝足,明天再繼續趕路!”
“唉,好勒。王校尉盡管先走一步,這兒交給我們幾個!”方子騰長長地舒了口氣,興高采烈的答應。終於不用再疑神疑鬼了。陽關城的守將居然是王校尉的熟人。出了此城,便徹底離開了哥舒翰的地盤。即便他跟楊國忠好得恨不能同榻相擁,也無法將大夥如何了!
“走啊,大夥加把勁兒,今晚有熱水洗腳了!”老周、老鄭還有一幹在沿途提心吊膽的飛龍禁衛們互相看了看,臉上都露出了輕鬆的笑容。到底是王小侯爺,根子就是深,這麼遠的地方,也能碰到熟人。
所謂陽關城,前身其實隻是一個稍大些的屯兵堡壘。因為堡外恰有一條雪水融化而成的大河經過,故而慢慢演化成了穿越大漠與戈壁灘的一處關鍵所在。開元年間,大唐將士與後突厥狼騎在此地拉鋸大戰,熱血曾經一度將城外的甘泉河染成烈焰顏色。為了給前線將士儲備足夠的補給,此關多次被擴大、修葺,終於使其成為絲綢之路上與玉門關並立的一座要塞。
天寶三年,朔方節度使王忠嗣滅後突厥,犁庭掃穴。將居延海到小海之間的數萬裏草場重新收歸大唐版圖。陽關城的軍事使命也同時宣告結束,漸漸轉變為一個商旅和行人補充糧食和淡水的落腳點。後又因為這條商道過於靠近雪山腳下的綠洲,沿途沙漠強盜和吐蕃慣匪襲擾不斷,商旅們寧願在北方繞一個大彎子,也輕易不敢再走,陽關城便一日比一日荒蕪下去。(注1)
數月之前,奉了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的將令,高適來此坐鎮。憑著一身過人的本事和多年經營的人脈,想方設法重新修葺了城牆、倉庫、兵營和供往來行人租住的館舍、客棧,使得整個陽關城的麵貌煥然一新。
隱藏於附近的沙盜和吐蕃慣匪聽聞新來的陽關城守將是個詩人,以為有便宜可占,糾結在一起到城外打草穀。卻不料一腳踢到了鐵板上,被高適親自帶領五百河西精銳在野戰中殺了個大敗,從陽關城一直被追至大漠深處,若不是秋雪突降,幾乎全軍覆沒。
自此,沙盜和吐蕃慣匪再也不敢捋高適虎須。從肅州至陽關城的商道重新暢通。往來行人發現此城的士卒待人遠比玉門關那邊和氣,城門稅收得也更公道,一傳十,十傳百,短短幾個月,竟然將玉門關那邊的人流分了一小半過來,令陽關城重新恢複了勃勃生機。
初來乍到,王洵當然不清楚這其中曲折。與高適並轡而行,隻覺得所看到的一切都十分新鮮。整齊幹淨的街道,錯落有致的房舍,狹窄卻繁華的街市。雖然不像長安城那般大氣,卻也沒長安城中那般壓抑沉悶。仿佛一個剛剛從鄉村裏走出來的少年,身上的衣衫打滿了補丁,麵孔和額角卻充滿了陽光。
沿途不斷有人跑過來向高適躬身施禮,或者為全身披掛的巡城士卒,或者為頭頂氈帽的鐵勒牧人,或者為從頭到腳包裹著布料的大食商販。幾個不知道來自何方的化外蠻夷居然跪在路邊,伸手去撫摸高適靴子尖。而周圍的侍衛也不驅趕,任由他們滿足了心願之後,默默讓開道路。
“高大哥真是好手段,短短幾個月,居然能讓此間百姓對你如此崇拜!”王洵看得好奇,讚歎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
能讓王洵這個外行當麵稱頌,高適聽在耳朵裏比收到同僚的們的一車讚許還要舒服,也不故作謙虛,大笑著回應道,“哪裏需要什麼手段!走在絲綢古道上,保命乃第一要務。我能守護一方安寧,他們自然就真心感謝我。要是哪天我被沙漠裏的強盜給打敗了,第一個向我丟吐吐沫扔石頭的,保準也是他們。”
“啊!那他們可就太沒良心了!”王洵被高適坦率的話語逗得哈哈大笑。從前跟後者一道喝酒談詩,佩服歸佩服,卻從沒覺得對方如此容易親近。但在今天,他接觸到的卻是一個文武雙全的奇男子,而不是那個略帶一點點高傲且又老於世故的大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