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狼離開森林鎮,逢山過山,遇水過橋,天黑了進旅館睡覺,天亮了又接著上路。他就在這樣走呀走,一個星期以後,這天,天快黑時,他踏上了一條又寬又直的馬路。
“這條路又寬又直,我可以走得快一點。”笨狼說,“我趁天還沒有全黑再走一會兒。等看到第一家旅館,我就住下來。”
一條又寬又直的馬路,隻有笨狼獨個兒走。滿天又大又亮的星鬥,隻有笨狼獨個兒看。
“嗚!嗚嗚……”笨狼想象自己是一輛大卡車,在馬路上橫衝直撞。“飛,飛,飛……”笨狼張開雙臂,想象自己是一架飛機,朝天上開去,要一直開到銀河裏,還要撞下滿天的星星,讓它們下星星雨……獨個兒走路就是這樣好,可以自由自在,想占多寬的地方就占多寬,想走馬路的左邊就走左邊,願意走右邊就馬上可以跑到右邊。
笨狼已經這樣獨自走了大半夜。他在天黑前對自己說,在馬路上見到第一個旅館就住下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條馬路兩邊一個旅館也沒有。兩邊的原野雖然非常開闊,但是連一座牧羊人的小草房都沒有,到處都是空空蕩蕩的。
笨狼已經把自己想象成飛機、大卡車、小貨車、拖車……他把自己熟悉的所有交通工具都想象了個遍,甚至最後想象自己是一門大炮裏的一顆炮彈,冒著煙霧“嗚哇嗚哇”朝前飛。“笨狼,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想成大炮呢?”笨狼問自己,“因為這樣我能飛起來,一直飛到旅館裏。”笨狼自己回答。他馬上捂住嘴巴:“啊,不,不是大炮……大炮會把旅館轟掉的!是一輛自行車……快,快點變成一輛自行車……”
於是,笨狼變成一輛自行車,丁零丁零地跑起來。
自行車越跑越慢,鈴聲越來越小。笨狼已經沒有力氣走路了,他的眼皮直打架,他要睡覺了……獨個兒走路是很累、很寂寞的。
說睡就睡。笨狼雙腿一軟,撲通倒在路邊的草叢裏,呼呼大睡。雖然這會兒不是睡在家中的床上,路邊也不錯啊。天當房子地當床,天花板上鑲著滿天星鬥,多麼漂亮。睡吧,睡吧……呼嚕嚕,呼嚕嚕……
狐狸先生因為患失眠症,已經有三個月沒有好好睡過覺了。他腦子裏昏昏沉沉的,就像傍晚時分的天空,什麼也看不清楚,迷迷糊糊一片。走起路來,腳像是要飄浮起來了,頭卻又拚命往下掉,平時我們形容別人頭重腳輕,跌跌撞撞,正好就是狐狸先生現在這個樣子。心裏一陣陣發虛,手心一陣陣發涼,眼前一陣陣發黑,感覺自己已經非常想睡覺了,爬到床上,卻又兩眼放光,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一隻同樣患失眠症的很老很老的老狐狸曾經教過狐狸先生一個治療失眠症的秘方——晃海——想象自己是一個大海,把自己徹底晃動起來。雙腿盤坐在床上,以腰身為軸心,整個上半身順時針方向旋轉360度,連轉半小時,再逆時針方向旋轉360度,連轉半小時。如此循環往複,直到撲通一聲——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很老很老的老狐狸在把自己晃動了十二個小時後,終於撲通一聲倒在床上,睡著了。不過不是呼呼大睡,而是悄無聲息。它永遠地睡著,再也不會醒來。它死了。
其實“晃海”確實是一個治療失眠症的好方法。隻是對於年紀太大的人來說有點危險。
狐狸先生坐在床上,晃起“海”來。順時針方向晃啊晃,逆時針方向晃啊晃。順時針,逆時針,順時針,逆時針……晃啊晃,大海波濤翻滾,濁浪滔天,船隻顛簸,“檣傾楫摧”(語出《嶽陽樓記》,意思是水麵上狂風呼嘯,浪濤大作的時候,船上的桅杆倒了,船槳折斷了)。
“哇!”一大口酸水從狐狸先生的丹田(小肚子)處,推開腸胃的阻攔,撞開喉管的約束,衝出牙關和雙唇的把守,噴射入空中,然後洋洋灑灑飄落在狐狸先生的床單上。接著,還沒有消化好的當天的食物、已經消化成半糊狀的昨天的食物和無法分辨成分的前天和大前天的食物,浩浩蕩蕩瀟瀟灑灑一鼓作氣氣勢洶洶洶湧而出出口成“髒”……
這會兒,狐狸先生的床成了一個超級垃圾場,誰看上一眼誰就會嘔吐三天。狐狸先生自己當然也不例外。這麼髒的床誰還敢睡?就算有一百個瞌睡,也早就嚇跑了一百零一個。你問我怎麼會多一個?我告訴你,那一個是還沒有長大的瞌睡,是瞌睡的小胚胎,小花骨朵兒,就連它都嚇跑了,你說狐狸先生哪裏還會有瞌睡?他不患失眠症誰患?
狐狸先生走出家門,在原野上閑逛。今夜的月光很好。今夜的星光很好。狐狸先生不見月亮和星星已經有半年了。月亮和星星不見狐狸先生也已經有半年了。這半年他都坐在床上,等待著睡眠的到來。他生怕一旦離開床,睡眠到來的時候,不能及時倒頭大睡。現在好了,狐狸先生不用再時刻守候著那張床了。他已經給環境保護局打過了電話,天亮以後,他們會派清潔車來狐狸先生家打掃衛生。
狐狸先生輕一腳重一腳深一腳淺一腳前一腳後一腳後一腳前一腳地走。他被失眠症折磨得眉頭緊鎖,滿臉皺紋。他勾著腦袋,雙肩耷拉下來,雙臂無力地垂著,整個身子瘦得像根幹柴棍。遠遠看去,他簡直就像在原野上移動的一根棍子。
這個時候,狐狸先生看見了前麵離他不遠處的原野上,有一根移動的棍子。一會兒,右邊也出現了一根,比前麵那根稍高一點。哦,左邊也有一根,稍粗一點。後麵也出現了一根……後麵那根移動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趕上了狐狸先生。
“你好,你也沒有睡啊,狐狸先生。”後麵那根棍子說。
“是你啊,狼大哥,你也沒睡?”狐狸先生說。
“別提了,我都半年沒合眼了。”狼大哥說。
這時,那根粗棍子跳了過來,原來是獾太太。獾太太說:“我已經八個月沒睡了。真困啊,”獾太太打了個哈欠,“可就是睡不著。”
原來,在原野上移動的那些棍子都是失眠的動物。他們被失眠症折磨得失去了原形,一個個又老又瘦,在原野上瞎逛。
這床這麼柔軟,這麼大,真舒服。笨狼躺在床上,翻一個身,再翻一個身,都沒有掉到床底下去。隻是掉進了——陷進了軟乎乎的床中央。其實這會兒笨狼已經掉進了路邊的一個土坑,但土坑裏長滿青草,非常柔軟,笨狼沒有受一點傷。他正在做夢,夢見自己睡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房間裏的藍色天花板上鑲著閃閃發光的寶石。絲絨被子柔軟透明,摸上去滑溜溜的,好像根本抓不住似的。
土坑邊長了一朵小花。現在這朵花在笨狼的鼻孔旁邊跳芭蕾舞,笨狼呼嚕嚕出氣,她就向後麵下腰,笨狼嗚嚕嚕吸氣,她就向前麵鞠躬,好像在舞台上向觀眾謝幕。一群蟋蟀和蚱蜢在旁邊觀看,拚命鼓掌。
“呼嚕嚕,嗚嚕嚕,呼嚕嚕,嗚嚕嚕……”這是笨狼的鼾聲。
風從馬路邊吹過,把笨狼的鼾聲帶走,送到原野盡頭。狐狸先生突然豎起耳朵:“聽,你們聽,這是什麼聲音?”
獾太太的耳朵豎起來,她全身繃得緊緊的,大氣也不敢出。獾太太突然淚流滿麵:“啊,多麼美妙的聲音,多麼甜蜜的聲音,多麼快樂的聲音,我多麼多麼想念這聲音……”
狼大哥也聽到了,還有浣熊小弟、田鼠小姐,大家都聽到了。“鼾聲,這是鼾聲!”狐狸先生激動地說,“真奇怪,在這塊失眠的原野上,還有誰能睡得這麼香?”“我們去看看吧。”狼大哥說。在狼大哥的帶領下,大家朝發出鼾聲的地方走去。
“噓,我們走得輕一點,不要驚動了他。”狼大哥伸出一根指頭壓在他的狼嘴上,低聲地叮囑緊跟其後的狐狸先生。
“噓,我們得走得輕一點,不要驚動了他。”狐狸先生叮囑走在後麵的獾太太。
“噓,我們得走得輕一點,不要驚動了他。”獾太太叮囑田鼠小姐,田鼠小姐叮囑浣熊小弟。
浣熊小弟也以此類推,叮囑後麵的人。當他發現後麵根本沒有別人的時候,他轉過頭來,扯扯田鼠小姐的裙子,叮囑她。田鼠小姐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巴掌,還罵了他一句:“流氓!”
“你不想聽就別聽,幹嗎打我!”浣熊小弟不服氣,重重一腳,踩在田鼠小姐的尾巴上。
田鼠小姐正往前走,不料尾巴被踩住,疼得哇哇叫。她回過頭來咬浣熊小弟的腳,浣熊小弟早已把腳抬起來,田鼠小姐猝不及防,摔了個嘴啃泥。浣熊小弟哈哈大笑:“撞落花,撞倒菜,撞得田鼠像盤菜!什麼菜,猜一猜,田鼠燉湯臭烘烘!”
田鼠小姐抓起一把土疙瘩,正要回擊,狼大哥一個箭步衝過來,一隻爪子抓緊田鼠,一隻爪子抓緊浣熊,做出要將他倆的腦袋猛烈撞擊的樣子,“再搗亂,讓你們兩個都吃一碗腦漿豆腐花!現做現賣,趁熱喝!”狼大哥雙眼冒著綠光,厲聲說。
“對不起,我們再也不敢了。放了我們吧。”田鼠小姐和浣熊小弟急忙求饒。
雙眼冒著綠光的狼是絕餓之狼加絕惡之狼,大家都知道,千萬不能惹他生氣。
隊伍安靜下來,躡手躡腳地穿過原野。
他們在一個土坑裏找到了笨狼。看見他們來了,蟋蟀和蚱蜢們趕緊開溜,小花朵也不再跳芭蕾舞,低著頭縮在土坑邊的草叢裏,閉著眼睛,把自己化裝成一朵還沒有完全綻開的花。
笨狼蜷縮在土坑裏,睡得很香。他的嘴巴不時吧嗒幾下,仿佛在夢裏吃美味的食品。旅行包背在背上,根本沒有取下來。腳上的鞋子也沒有脫,一根鞋帶鬆開了,另一根胡亂打了一個結。這一切都沒有影響他的睡眠。“呼嚕嚕,嗚嚕嚕……”鼾聲一起一伏,打得特別均勻,特別愜意。
看著看著,狼大哥的心裏充滿了嫉妒:“瞧,我們一點也睡不著,他卻睡得這麼香,他真可恥。”
“這不公平。”獾太太說,“我以前也是這樣睡的,鼾聲也是這麼好聽。憑什麼他能這樣,我們卻不能?”
“說不定是他偷了我們的睡眠。”田鼠小姐說,“我們搜查搜查他的包,看看裏麵有什麼。”
搜查別人的東西是田鼠小姐的癖好。她時刻幻想能從別人的包裏搜出半塊餅幹、一粒水果糖什麼的。她對其他東西並不太感興趣。
“好,搜一搜,說不定我的眼鏡就是他偷走的。”獾太太說。
“你從來就沒有過眼鏡。”浣熊小弟尖銳地指出來,“你隻不過是想要弄一副眼鏡。你總是為你弄眼鏡而找借口。”
“我要咬斷他的喉嚨。”狼大哥咬牙切齒,“他和我一樣是狼,憑什麼他睡得那麼香而我睡不著?他這是在嘲笑我。我要咬死他。”狼大哥牙齒咬得咯咯響,“我說到做到,我現在就咬死他。”他將又尖又長的爪子伸進土坑。
“別,別,”狐狸先生攔住狼大哥,“也許我們應該問問他為什麼睡得這麼香,有什麼訣竅……留著他,也許對我們有好處……”
“我同意狐狸先生的意見。”浣熊小弟說,“就是聽他打打鼾,心裏也舒服啊。你們不是這樣嗎?”
“舒服個屁!我恨不得殺了他!我有的不許別人有!我沒有的別人不許有!這就是我的原則。將來,在這個原野上,你們要為我立一座金雕像,底座上要刻上這兩句話:‘我有的不許別人有!我沒有的別人不許有!’聽到沒有?”狼大哥叫嚷,他的雙眼又放出綠光。
“是,是,我們記住了……”大家趕緊一齊點頭。
看到大家這麼馴服,狼大哥的心情好了一些,他咧嘴一笑。哎呀,我寧願不要看見他笑,因為他笑比不笑更可怕——他笑的時候,嘴角向兩邊咧開,又尖又長的牙齒全露了出來,牙根上掛滿了血絲,口腔噴出腐臭的氣味,簡直要把你熏死!
狼大哥說:“狐狸先生說的也許有道理,因為狐狸是最狡猾的家夥,最會算計的家夥。我們今天先不殺這個打鼾的家夥,先把他帶回去,帶到誰家呢?”狼大哥骨碌骨碌轉動著眼睛,“帶到浣熊家!”
“不,我家裏太小了,根本住不下……”浣熊小弟說。
“就這麼定了。”狼大哥說,“你把他帶回去。”
“要不要先搜搜他的背包?”獾太太小心地提議,田鼠小姐也用熱切的眼睛望著狼大哥,還朝他嬌媚地笑笑,希望得到他的允許。
“不!”狼大哥毫不留情地說,“他的包歸我!”“憑什麼?!”獾太太抗議。“就憑這個!”狼先生齜出牙齒,接著,又伸出爪子,“還加上這個!”狐狸先生趕緊扯扯獾太太的大衣,小聲告誡她:“別說了,別說了。”
狼大哥背上笨狼的旅行包,晃晃悠悠地走了,他的背影在原野上愈來愈遠,愈來愈輕飄,像個幽靈似的。過了一會兒,那個幽靈般的黑影又傳來一聲尖銳的嗥叫:“你們看好他,別讓他跑了,如果讓他跑了,我就把你們幾個放到一口大鍋裏,一鍋煮了吃!”
“他做得出來的,這個惡魔!”田鼠小姐嚇得發抖。“我們得先把這個家夥弄回浣熊小弟家去。”狐狸先生說。
狐狸先生很聰明,他很快有了主意。
狐狸先生的方案:
因為:1.不能把這個打鼾的家夥弄醒,因為這家夥一旦醒來,就可能逃跑;
2.我們無法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醒來,因此,我們得保證他即便醒來了,也逃不掉;
3.我們要讓他無法逃掉,就得把他綁起來;
4.綁起來要用繩子。所以:第一件事情——去弄一根繩子。
田鼠小姐說她有很多繩子,各式各樣的都有。這主要是因為她平時喜歡滿世界翻找。見到什麼東西都會拖到自己家裏藏起來。
狐狸先生讓田鼠小姐回家去取繩子,田鼠小姐不願意去,她擔心獨自一個穿過原野,會被貓頭鷹先生吃掉。田鼠小姐說的沒有錯,因為現在就有一隻貓頭鷹先生坐在穿過田野的電線上看著這邊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