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小人物記

作者:張夏

天上沒有什麼雲彩,隻是空蕩蕩地泛著紫光。這情景讓陳建國莫名其妙地有點發慌。

一大群麻雀飛過去又飛過來。有一隻突然撞在公交車的前窗上。那倒黴東西墜下去的一瞬間,與陳建國對望了一眼,似乎在喚他搭救。可陳建國自顧不暇。車門開了,他急匆匆地站起,猛地跳下去,沒想踏在一攤積水裏,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浸濕自己的鞋襪不算,還把旁邊一個紅頭發後生的褲子弄髒了。

這個紅頭發看起來吊兒郎當的,卻似乎有著潔癖,痛苦地尖叫起來:“你他媽沒長眼睛呀?!”陳建國趕緊點頭哈腰:“對不起哦,對不起哦。”紅頭發瞪了他一眼,揚揚拳頭,便大搖大擺地走了。

陳建國聳聳肩,拖著濕漉漉的褲腿,掏出手機找他的朋友謝平安博士,要把那慌張的感覺講給他聽。謝博士是個醫生,這會兒正在看門診,趕緊推脫:“你又來了!老子可不是心理醫生!有話找你老婆說去!”

陳建國沒辦法,隻得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此時此刻,老婆劉美珠肯定在家裏唱歌。劉美珠這人有點怪,心情好時滿口粗鄙話,心情差時,卻會顯出一種文藝腔來,不是笑就是唱的。

今天一大早,陳建國睜開眼睛,看到一張唇紅齒白、妖氣逼人的臉,不由得起了色心,於是他就挨挨擦擦地摟住她,使勁兒親了一口。親了一口不算,他還想幹點別的。劉美珠一樂,就尖叫起來:“你作死啊!”半推半就地把身子一扭,倒豆子似的罵起來:“你他媽的這就來勁了?滿嘴隔夜臭!上個廁所也不關門。人沒出息也就算了,拉個尿都技不如人,偏要尿到地板上!你還是個男人嗎?這個鬼公司,三年不加工資,你也不想想其他路子;炒個股票吧,隻會被謝平安牽著鼻子走;你那個小崽子,當時判給他媽,人財兩清了的,這會兒你卻沒完沒了送錢去!你媽還孫子長孫子短的,故意顯擺。老子當初真是瞎了眼,如今腸子都悔青了!”

她說到腸子都悔青時,陳建國就不動作了。他有話柄落在劉美珠手裏,不得不表示慚愧。

陳建國是二婚。

他是在離婚兩年之後,在謝平安母親的七十壽宴上,認識了劉美珠的。劉美珠當時正在唱歌,歌名叫《感恩的心》。她長相平常,卻有副好嗓子,鶯聲燕語的,還特別能說會道,讓陳建國立即生出了無限遐想。

劉美珠在謝太太開的美容院裏當技師,專門伺候有錢人,時間一久,眼珠子也變得富貴起來。但沒辦法,比陳建國小五歲的她,已經到了愁嫁的年齡。釣金龜婿太難,釣個陳建國這樣的,也還湊合。陳建國有正經工作,學曆比她高,長相也斯文,最關鍵的是還有房子。於是兩人迅速同居,四個月之後結婚,陳建國重做新郎。婚禮馬馬虎虎也算過得去。

蜜月期間,兩人親熱完畢,陳建國突然得意地一笑,坦言自己其實有過一次婚史。

前妻是他的初戀,安徽人,剛出來打工時認識的。所謂初戀美好一說,其實就是因為男女雙方都處在沒心沒肺的年紀,愛得無憂無慮而已。真正柴米油鹽起來,褪去青澀的外衣,才發現彼此缺點多多,難以相容。當初離婚時,兒子四歲,被判給了女方,母子倆隨後都去了安徽。

離婚過程就像拉鋸,兩人為了個孩子來回拉扯,慘痛無比。真的分開後,其實也就那麼回事,就像抖落了一身虱子,並沒有為他留下多少後遺症。甚至,這城市中有限的幾個熟人,包括謝平安,都對他的婚史毫不知情。作為一個男人,稍作喘息之後,他就可以東山再起。

“不就是離個婚嗎?你看,我現在多麼幸福!”陳建國精赤條條地擺了個輕佻的大字,嘎嘎直笑。

劉美珠當時就愣住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憑啥這麼幸福呢?”腿一蹬,把陳建國踹到床底下。等陳建國爬起來時,劉美珠已沒了人影。

衝出家門遊蕩一天一夜,天亮時,劉美珠自己回來了。她臉色蒼白,把褲腳卷起給他看,腿上盡是血。陳建國趕緊帶她去了中心醫院,醫生說:這次流產後,你老婆以後懷孕就難了。謝平安也跑過來,一拳打在陳建國胸口:“陳建國啊,陳建國,你要瞞就瞞到底!現在生米煮成熟飯了,你才說出真相來,不是陷我於不義嗎?”陳建國無言以對。

夫妻倆沉默著回家。劉美珠開始臥床休息,溫柔褪去,氣勢漸長。一個月之後,她已是不怒而威,媽媽沒做成,倒像個太後娘娘了。她倒不囉嗦,玉手一揮,拉長了調子,來了一句京劇式獨白:“也罷,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去吧。”

如今,陳建國已再婚三年了。這三年,卻像十年那麼長。他謝頂、發福,臉色暗淡,眼神遊離。一個男人,青春凋零過快的殘局,往往是形象猥瑣。而在美容院工作的劉美珠,身材纖細,麵相又顯年輕,經過一番塗脂抹粉,與陳建國走在一起,就像侄女跟著叔叔。陳建國顯老也就罷了,關鍵是整個人似乎都沒了氣場。在一群同事裏顯得形單影隻,工作不順心,老板也不欣賞。

於是,劉美珠常說,她腸子都悔青了。可是世間沒有後悔藥,劉美珠再後悔也是白搭。陳建國滿臉堆笑,在劉美珠的罵罵咧咧中,趕緊穿衣裳。

正當劉美珠罵得興起時,房門被推開了。一張核桃似的老臉擠了進來。陳建國的母親橫眉立目,朝梳妝台上猛拍一巴掌。

他老家在江西的一個偏遠山村。父親早逝,他們兄妹三個由母親獨力撫養成人。二十多年前,能上個大學,對山裏人來說,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陳建國成了飛出山溝的鳳凰男,也一直是母親的所有驕傲與指望。兒媳婦終究是外人,入不了她的眼。

母親是上個星期過來的,對這個衣著暴露,牙尖嘴利,又沒了生育能力的兒媳婦,早就起了憤懣之心。劉美珠常常流連在外,理由很多,打牌啊,美容啊,加班啊,逛街啊。哪裏有個為人妻、為人媳的體統?母親在這裏守幾天,幾乎見不到兒媳婦的身影。不賢惠也還罷了,怎能變著法子欺負她的兒子?這樣下去,建國你還不如把她休了,再去找回前—個呢。

於是,婆媳倆你一言,我一語地吵起來。她罵媳婦小妖精,妖蛾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兒媳婦一句話就把她撂倒了:“你是個掃把星!”

陳建國的母親結過三次婚,被戳到了痛處,於是馬上崩潰,鬧著要回老家。

她走時哨悄告誡兒子:你老婆長著一雙四白眼,又敗家又不貼心呢,陳建國聽了,趕緊製止“媽,這話你可不能亂說!”母親就哭哭啼啼起來:“跟你說過很多次,要你多提防點,你偏不聽!你這個家呀,遲早得出大事!你賺的錢,最好交給我保管!切記呀,切記!”

母親這話,頗有點煽風點火的意思。這個家能出什麼大事呢?無非就是離婚罷了。陳建國輕蔑地一笑:劉美珠動不動就拿離婚做要挾。說歸說,兩人也還得湊合著過。感謝時代!感謝深圳!單是為了一套房子,就讓多少人的婚姻欲罷不能!離婚?有那麼好離嗎?

把母親送上火車,看到她隔著玻璃朝自己悲壯地揮手,陳建國心裏便起了勇猛之氣,心想,作為一家之主,他得跟老婆好好談一談,分析形勢,權衡利弊。

回到家,陳建國卻看到桌子上熱氣騰騰地擺了好幾個菜,劉美珠坐在旁邊等他。她隆重打扮了一番,搽了粉,描了眉,嘴巴塗得血滴滴的,眼神迷離地看過來,衝他嫣然一笑。陳建國一愣,臉色就變了,趕緊朝廁所裏跑。他近來不知怎麼搞的,隻要精神上稍微受點刺激,就有尿意,憋都憋不住。

小便像一條無力的蚯蚓,微弱而膽怯,窸窸窣窣地抖落下來,險些打濕了他的拖鞋。一個人沒有本事,連尿尿都技不如人?劉美珠的諷刺話言猶在耳。此時此刻,她這笑容太奇怪了,據陳建國的經驗來看,必是心懷叵測。

陳建國對著鏡子咧咧嘴,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看起來既天真又無辜。他就帶著這副表情出現在飯桌邊。兩人對坐,無聲地幹杯,各自喝光杯中的啤酒。劉美珠就說開了:“陳建國,我們這樣過著,有意思嗎?”

陳建國附和道:“確實沒意思,你有什麼好建議呢?”劉美珠就不吭聲了,悶頭吃完飯,把碗一推,就到房裏休息去了。

陳建國負責洗碗。正忙碌間,手機響了,是那個年輕的台灣總經理打過來的,語氣很衝:“陳建國,歐洲那邊又退貨了!你的設計能力怎麼越來越差勁?”

陳建國是一家台企的開發部經理,人們眼裏的高級白領,但在總經理看來,他不過是個老草包。總經理是個80後,最愛賣弄嘴皮子,把教訓人的刻薄話說得妙趣橫生。四十二歲的陳建國聽著聽著,腦門上開始冒汗,嘴裏不住唔唔著。由著年輕上司罵了個痛快,他才抬起頭來,正對著一雙半睜半開的眼睛,目光中盡是蔑視。劉美珠像個圓規,硬邦邦地杵在廚房門口,不肯讓路。陳建國隨手一撥,劉美珠就像個稻草人似的,不堪一擊地倒在地上。她並不哭,利索地爬起,淒淒慘慘地唱起歌來:春光裏你的笑容,暖暖地讓我感動,告別了昨日的傷與痛,我的心你最懂。盡管這夜色朦朧,卻知道何去何從……

陳建國聽不下去,便一把摟住她:“好了,好了,我向你道歉。代替我媽,還有陳家的列祖列宗向你道歉,行不行?”

劉美珠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她當著他的麵,脫衣,換衣,穿得漂漂亮亮的,說要打牌去。

兩口之家,她周末晚上要單飛,劉美珠這一招夠狠。但是陳建國不好出言阻攔,幹脆也跟著換鞋子。劉美珠眉毛一挑:“你要一起去?監視我嗎?”“我哪有這意思?”陳建國急忙撇清:“我隻是想去找謝平安聊聊!”

劉美珠就不走了,靠著牆壁一臉怪笑:“喂,陳建國!你怎麼老去找他?你他媽是個同性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