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陳建國被關在防盜門外,連鑰匙也沒帶,隻好出去流浪了。

他出了電梯,站在台階上看天。

天上沒有什麼雲彩,隻是空蕩蕩地泛著紫光。這句話跳到他的腦海裏,又從嘴裏流淌出來。他嚇了一跳,不知不覺跳上一部公交車。剛坐穩,就掏出手機,想也沒想地撥了一個號碼。接電話的仍是謝平安。

在這個城市,謝平安是陳建國唯一的朋友。他是中心醫院腎病科主任醫師。醫療單位重視高學曆,博士成堆。尤其是中心醫院,隨便一個摳鼻子的,看報紙的,說不定就是個博士。謝平安就是眾多的博士之一。

他與陳建國都是鳳凰男,同齡同鄉,卻不同命。

陳建國也算是名校本科畢業,學的是無線電專業,起初分配在內地一家國營企業。後來單位垮了,他就到廣東打工,一直老老實實吃技術飯,薪水待遇雖然不錯,卻起得比狗早,吃得比貓少,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消耗巨大,在年輕人紮堆的部門裏,他已經是個隨時可能被淘汰的老家夥。

謝平安在國營醫院裏蹲著,朝九晚五的,細皮嫩肉,氣質儒雅,被病人仰視著,一口一聲謝博士,不僅如此,他還是優秀黨員,勞動模範,算得上是響當當的青年才俊。他態度和善,很會安撫人,看病時,會問問你家有幾口人啊,最近在忙些什麼呀,心情還好吧。同樣的溫馨話語,男病人感覺是哥們兒,女病人感覺是暖昧。總之,謝平安口碑不錯。治得好是他德藝雙馨,治不好是因為腎病本來就斷不了根。

陳建國也是這些病友中的一員。與其他人不同的是,陳建國是把謝平安當唯一朋友的。

第一次婚姻結束之後,陳建國因尿多,失眠,懷疑自己有腎炎。去中心醫院看病時,就認識了謝平安博士。檢查尿常規之後,沒發現什麼大問題,謝平安便替他開了幾瓶參芪五味子片。

兩人之間的友誼,是從謝博士的這句貼心話開始的:“我覺得你有抑鬱症。”陳建國一聽,鼻子就酸了。他認定老鄉謝博士與自己心有靈犀。人到了醫院,就成了弱者,對醫生言聽計從,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急於抓根稻草。自此以後,陳建國總要找機會與謝平安聊天。

醫生做久了,閱人無數,又被奉承慣了,就很容易產生心理優勢。謝平安又是個愛表達的,總是侃侃而談,無所不曉,知無不言。他們在日常活動中來往漸多。謝母七十大壽,都給陳建國發了請柬。就在那個壽宴上,陳建國遇到了劉美珠。說起來,謝平安也算得是他們夫妻倆的媒人。

陳建國在公交車上大聲吆喝:“老謝,我是陳建國啊。要不要出來坐坐?我請你喝咖啡!”電話中傳來一陣溫文爾雅的笑聲。謝平安說他已經下班,正開著車駛出醫院後門呢。他還開了個不葷不素的玩笑:“跟你一個大男人喝咖啡有什麼勁?跟你老婆喝還差不多!”

陳建國說:“我有些話,必須找你聊聊。”

謝平安的語氣立即不耐煩了:“我得回去看看最近的股票K線圖。另外,租我房子的人要退租,我得去一趟。你找個美女喝咖啡去吧,祝你開心。”說罷,就把電話掛了。

沒有人肯聽陳建國說話。陳建國也不生氣,搖搖頭,又撥通劉美珠的電話,說準備回家。劉美珠問他在哪裏。電話那頭傳出一聲男人的輕笑:“又病了?”劉美珠並不反駁,笑嘻嘻地告訴陳建國:“我在朋友家打牌呢。你不是沒帶鑰匙嗎?溜達一下再回吧。”說罷,就掛了電話。

陳建國愣了一會兒,想起早幾天自己問過謝平安:“我老是在心裏自言自語,是怎麼回事?”謝平安笑笑:‘你是哲學家。自己與自己對話時,哲學就開始了。”

天色漸晚,滿天的紫光慢慢褪盡。黃昏一片。在離家五站的一個繁華之地,陳建國跳下車,對著過往的車流發呆。四年前,這條路還很僻靜,不知什麼時候,就喧嘩熱鬧起來。就這麼幾年時間,房價飛漲,私家車猛增。好像大家一夜之間發了橫財似的。

上個月,跟謝平安聊起這個話題。謝平安哼道:“你也發了橫財啊,當時我40萬賣給你的房子,現在能賣到200萬!”陳建國張口結舌,覺得自己欠謝博士的人情真是大了。

但陳建國的老婆劉美珠得知,卻連連冷笑:喲,他當時不也是急於出手嗎?美容店要擴大規模,兒子要去加拿大念書。再說了,這幾年房價飛漲,誰料得到?一個願打願挨的交易,算什麼狗屁人情?要不是你盲目聽他的,股票何至於虧成這樣?別看他又是黨員又是勞模的,還不是靠著國家這棵大樹好乘涼?你這麼累死累活的,要是在他那位子上,你還不勞模一百回了?說到底,你們雖然從同一個山溝裏飛出來,如今卻不是同一片林子裏的鳥。他才是真正的鳳凰男,而你他媽的不過是一隻麻雀!

說是這樣說,劉美珠見了謝平安還是親親熱熱叫大哥,叫謝太太大嫂。

謝太太是個人造美女,四十歲了,看起來還青春可人的。劉美珠動不動就跟這老板娘相比:都是女人,她怎麼能穿1000塊錢一雙的鞋子,我卻不能?都是女人,怎麼她可以打羊胎素,我卻隻能抹蘆薈汁?都是女人,她動不動就訓我,我卻還要在宴會上唱《惑恩的心》?劉美珠越說越氣,開始哽咽:都是女人,她的兒子可以去加拿大念書,我的兒子卻沒出世就流掉?

陳建國無言以對。

劉美珠就I參笑一聲,利索地得出結論:自己遇人不淑呀,腸子都悔青!陳建國你算個什麼男人?拉個尿都技不如人!

此刻,拉尿技不如人的陳建國突然又想拉尿了。

他在站台上徘徊一陣,看到一對母子從馬路對麵走過來。那女的人高馬大,氣急敗壞,不顧馬路危險,邊走邊打孩子。那犯錯的男孩大約八九歲,被母親揪著耳朵,嘴巴都疼歪了,他抽抽搭搭地哭著,眼巴巴地瞅過來'剛好與陳建國四目相接。陳建國就擋住那女人,說別打他了,行不行?那女的一把摔開他的手,粗聲說不行,然後把孩子一提,轉眼就上了公交車。車子漸行漸遠,陳建國看著看著,突然渾身發抖,某種疼痛迅速襲擊他的小腹,更主要的是,他真的憋不住尿了。他捂著肚子。在疼痛中奔跑,慌慌張張地尋找一個僻靜處。

他跑到—個樓梯下,正要解開褲子,卻聽到裏麵有人輕言細語,定睛一看,兩個十四五歲的男女中學生正在親嘴。見有人打擾,那一對小情侶理直氣壯地瞪著他:“老不正經的,沒看見過年輕人談戀愛嗎?”陳建國趕緊後退,又跑到一個花壇後麵,卻看到一個女子叉腿坐著,邊抽煙邊打電話:“喂,又跌了?我操!應該可以補倉了吧?這回老子要買600702!”抬頭見到他,女子犯衝了:“喂,老頭,你想偷聽?我這可是內部消息,商業秘密!”

於是老頭陳建國掉頭就跑。

天色更暗了,街燈齊亮。放眼望去,這條街道突然燈光閃爍,暗紅色的車燈,就像醉鬼的紅眼睛。路邊上行人漸多,在這個城市,白天是忙碌的,隻有到了晚上,大家才會收拾一番,放鬆心情出來散步、鍛煉,或者趕場子赴飯局。夜色蒼茫,路燈漂黃了人們的臉和衣裳。這些人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美其名曰是散步,其實更像水草在昏暗的湖水中瘋長。隻有陳建國,捂著肚子東張西望。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找個地方解決一下小便問題。他的表情越來越痛苦,哈著腰駝著背,捂著肚子,徘徊著,尋找著,最後急急忙忙奔竄起來。

無人注意他。隻有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跟著他走走停停地撲騰著。

如果是謝博士看到了,一定會大發議論:

政府大爺們兒,你們花納稅人的錢毫不心疼,把這個城市打扮得婊子似的。你們修那麼多花壇,建那麼多場館,又有什麼狗屁意義?多少人四處流浪?居無定所也還罷了。關鍵是他們去哪裏排泄?這個城市看起來漂漂亮亮,卻不知有多少地方藏汙納垢!或者,他還會感歎:還是農村好啊,隨便找個旮旯就完事了。

陳建國遺憾自己口才不行,滿心憤懣無法出口,隻能在夜色的掩護下,在麻雀們的陪伴下捂著肚子來回狂奔。到處都是人!操他媽的,怎麼到處都是人!

他渾身顫抖著,終於在停靠在路邊的兩部小車之間,站住了。

他籲了口氣。

這真是一個絕妙的所在!麵朝馬路,背靠花壇,兩邊又被遮得嚴嚴實實,無人偷窺,無人管製。他迅速拉開褲子,嘩嘩地,簡直是一串歡歌笑語,尿液噴射而出。美妙絕倫啊。他閉上眼睛,享受著這酣暢淋漓的一刻,簡直比世界杯裏的足球射門還要精彩。老婆劉美珠的言論。純屬汙蔑!誰說他尿尿都技不如人?誰說他不是男人?

從明天起,他就去辭職,對那個台灣人說,以他的踏實肯幹,不信不能另謀高就。從明天起,他要向謝平安學習如何與人交往,拓寬視野;他要與前妻就兒子的問題好好對話;他還要勸母親,老都老了,要改改脾氣;他還要買一大把玫瑰,與老婆劉美珠從頭再來。

終於尿完了,他站在原地發愣。排空之後的空虛與寂寞。變成一股寒意,迅速籠罩了他的全身。

就在他拔腿要走時,一隻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他還來不及回頭,就被推倒在地。一腳、兩腳、三腳……一腳比一腳狠。在他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終於,有個人說:“算了吧。”他爬起來,轉身一看,麵前站著兩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一個戴副眼鏡,顯得很斯文;另—個,竟是那個被他濺髒褲子的紅頭發青年。紅頭發也認出了他,很驚訝地一笑:“你這老頭,缺不缺德呀,弄髒我的褲子不算,還要弄髒我的車子!”

42歲的陳建國,顧不上計較人家的稱呼,他忍著疼痛,無地自容,趕緊說:“對不起!對不起!”說罷,拔腿就走。

但是兩個小夥子把他抵在車體上:“這就算了?你他媽是個盲流吧?隨地大小便!真是個社會渣滓啊!說!來自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