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農村。”

“念過書沒有?學曆?”

“大學。”

兩個小夥子樂得喘不過氣:“你這麼個賊眉鼠眼的東西。原來還是個讀書人啊!”

“我們要考考你!背首詩吧,白居易的《長恨歌》!”

“要不,普希金的詩也行。”

看來,這兩個人都是高雅的文學青年。但是陳建國犯難了。他念書時,雖然成績不錯,卻對課外閱讀不感興趣,也沒有文學細胞。他不懂什麼叫《長恨歌》,更沒讀過普希金的詩。

兩個文學青年簡直恨鐵不成鋼了。眼鏡男又踹了他一腳,喝道:“跪下!”陳建國不肯跪。眼鏡男又扇了他一巴掌。一陣劇痛襲來,陳建國感到鼻子火辣辣的。他伸手一摸,竟是一手血。

兩個流氓更加興奮。那個紅頭發苦口婆心地做起了他的思想工作:“你今天惹我兩次了,害老子要嘔吐幾天!傷害別人的心靈,你他媽就沒一點罪惡感?跪一下你會死嗎?”他這話說得義正詞嚴,讓陳建國羞愧中有點惶惑,並開始意誌動搖了。但是他嘴裏還是嘀咕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話剛落音,眼鏡男冷笑起來:“喔唷,大男人就可以到處拉尿嗎?”

陳建國低下頭不吭聲了。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跪時,更可怕的一幕發生了。一雙手伸過來,三下五除二,抽掉了他的皮帶,把拉鏈一扯,他的褲子應聲而落,鬆鬆垮垮的廉價內褲也跟著掉到腳背上。

兩個流氓爆發出一陣狂笑。

在極度的驚駭中,陳建國的腦袋麻木了,四肢無力。他忘記了呼救,忘記了反抗,也忘記了羞恥,就那樣赤裸著下身,乖乖地站著,一副任憑處罰的樣子。

一個聲音命令他抬起頭,他就機械地仰望著天空。

此時,黑夜已經完全降臨。

一隻麻雀飛過來又飛過去,一大群麻雀飛過去又飛過來。有的還在陳建國頭頂上盤旋著,嘰嘰喳喳,有一隻還留在車頂上,踱步,拉屎,好奇地打量這三個人。這三個人圍成—個圈,似乎在有商有量。終於,最後這隻麻雀也聽不懂,也許覺得人類太無聊,就拍打一下翅膀飛走了。

陳建國的眼睛追隨著最後一隻麻雀的身影,看到它猛然撲入一棵大樹的懷抱中,徹底消失了。陳建國就落下淚來。

兩個流氓見他哭哭啼啼,也覺得無趣了,竟然安慰他:“男兒無醜相嘛,脫一下褲子,值得這麼傷心?”

那個紅頭發顯然想對他寬容一點,另出了個主意:“要不,鳳凰男,你把褲子穿上,不背詩了,就講一個故事!必須是我倆沒聽過的。”眼鏡男嘎嘎直笑,拍拍紅頭發的肩:“紅毛,你他媽到底是作家呀,這個時候了,還不忘收集素材!”

但是陳建國卻突然開腔了,甚至還帶著懇求:“如果我講,你們會聽我說完嗎?”

兩個流氓對視一眼,強忍著笑,點頭不迭:“聽完,一定聽完!”

陳建國無心管他的褲子。在下體暴露的那一刻,他似乎回到了初生狀態。他的心靈之門,也隨即敞開。

他的故事,從麻雀開始。他說我不是鳳凰,我隻是一隻麻雀。

在他八歲那年,父親死於一場觸電事故。但有人猜他是自殺,死於病痛、債務纏身與夫妻不和。母親大哭一場後,帶著他們姐弟三個艱難度日,後來以招婿的形式結過兩次婚,卻都以失敗告終。

母親脾氣強,性格躁,兩任男人都被她打跑了。當然,她自己也飽受折磨,身心俱疲。她大字不識幾個,想不通其間的因果,隻是怨天尤人,歎自己命苦。有時免不了把氣撒在兒女身上。

他是唯一的兒子。母親對他格外疼愛,卻也格外苛嚴,還與他兩任老婆都關係惡劣。兩任老婆都怪他懦弱無能,對這婆婆的評價也是驚人的一致:脾氣大,愛攀比,見錢眼開,極愛挑撥。前妻在離婚之後,還發短信來泄恨:“你媽一直想把你當搖錢樹!你父親為什麼早死?因為你媽命太硬,你說不定是個野種。”

陳建國不予回應,他是母親養大的,父親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兒子乃親生骨肉。

他剛離婚不久時,兒子老是打電話來告狀,哭哭啼啼的,說他媽往死裏打他呢。陳建國一聽,立即質問前妻。前妻一聽就火了:這小子剛才還說你不好呢,怎麼一轉身就說老子的壞話?我哪裏老打他了?你以為我是個神經病?

離婚時,前妻為了爭得兒子的撫養權,不惜與他對簿公堂。她的母愛不容置疑。

原來兒子玩這樣的花招。就是想兩邊討好,引起父母的關注。陳建國並不生氣,反而心裏暖洋洋的,還驕傲兒子真是機靈,小小年紀就懂得左右逢源。現任老婆卻不是個吃素的,隻要一提到那小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揚言道:“再上門我打斷他的腿!”兒子去年來過一次,老婆替他熬稀飯,他卻朝碗裏吐口水,還對他說,阿姨不給肉吃。兩個女人在電話裏爭吵,兒子在旁邊笑嘻嘻地看熱鬧。老婆氣急敗壞地囔:“你說,才七八歲的孩子,怎會那麼壞呀!”

陳建國卻忍不住發笑,他覺得兒子太逗了,太可愛了。人不淘氣枉少年,兒子這樣精力充沛,活蹦亂跳的,講不定將來大有出息呢。他下定決心,一定要盡到父親的責任,一定要將兒子好好培養。

可是,就為了前妻不斷發短信來辱罵,現任老婆把他的手機丟進了臭水溝。—個星期之後,他換了手機再打回去,卻發現前妻的號碼成了空號。他與兒子就這樣失去了聯係。據前嶽母稱,女兒帶著孩子嫁到東北去了,至於她的確切地址,無可奉告。半年前,他突然接到了前妻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兒子在一家網吧失蹤了。於是他火速湊了一筆錢,趕往北京。他發誓要找回兒子,費錢費力,卻是茫茫人海,無處可尋。好在後來兒子自己現身,卻苦求父母重歸於好。這怎麼可能呢?他掰開兒子的手,就回來上班了,卻從此在工作中頻頻出錯。上司幾次暗示他自動離職。現任老婆因流產不能再孕,又因他去北京花費太多而心氣難平,最近老說要跟他離婚。而幾年前,他出於對一個朋友的信賴,把大部分積蓄都投進某隻股票裏,沒想到縮水近三分之一。

現在,他婚姻岌岌可危,工作不穩定,經濟上交房貸都費力。母親與老婆都還喋喋不休。最近,他很焦慮,尿頻尿急老是失眠,想找人說說,卻沒人肯聽……

“確實不容易呀!你他媽的別再說了!”兩個流氓歎口氣,突然打斷他的話,慢慢湊過來,在他身上亂摸一氣。陳建國再也顧不得他的故事,拚命掙紮著,急問:“你們要幹什麼?”他心裏一慌:遇上同性戀了?不會吧?但是兩個青年很快住手了。他們翻出了陳建國的錢包,打開一看:裏麵有三百塊錢,另外還有他的身份證與一疊名片。眼鏡男拿著名片念道:合德公司研發部經理,陳建國。又看了他的身份證,兩個流氓頓時嚴肅起來,顯得悲天憫人。

眼鏡男打量他著他:“你42歲?”

紅頭發問:“你真念過大學?”陳建國不吭聲。

眼鏡男又問:“你的故事是真的?”陳建國點點頭。

紅頭發就把錢包還給了他,還幫他提上褲子:“大哥,剛才我們做得有點過了,你走吧。”

陳建國跌跌撞撞地跑了幾百米。才敢停下來。他渾身虛脫,遊蕩了好一陣子,連車都忘了坐,競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

樓下的大門剛好是開著的,他徑直走進去,電梯很快把他送到家門口。他按了好一會兒門鈴,劉美珠才來開門,神色驚訝,聲音微微發抖:“你怎麼了?”

陳建國一言不發,到陽台去洗臉。把臉上的血汙、淚痕洗淨,正要回到客廳,卻感到背後有點動靜。他猛一回頭,看見一張男性的包子臉,竟是謝平安。

陳建國眨眨眼,就有點不明白了:“你怎麼會在這裏?”

謝平安笑得有點躲閃,答得有點磕巴:“真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回來了。你今天找我要聊什麼呢?”

陳建國搖搖頭,表示已經沒什麼好聊,然後扶著欄杆看看樓下,又看看天空。劉美珠與謝平安麵麵相覷。劉美珠小心翼翼地問:“你想怎麼樣?”謝平安很快恢複了自如:“老陳,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老鄉、朋友,對吧?”

陳建國不答,背著手,來回踱步,做思索狀。突然,他停下腳步問:“你們誰會背《長恨歌》?”

劉美珠與謝平安顯得一頭霧水。陳建國一笑,嘀咕道:“普希金的詩也行!”

身後沒有聲音。他轉過身去,才發現謝平安已經走了,隻剩下劉美珠在機械地疊衣服。沙發上有點亂。屋裏靜哨悄的,彌漫著某種奇怪的氣氛。突然,他臉色一變,又開始渾身顫抖起來。

劉美珠瞄了他一眼,滿臉關切,就像—個慈母對幼子說話:“又要拉尿了?”不等陳建國回答,她竟然走過來給他捶背,溫柔得近乎巴結:“我不會背詩,唱首歌可以嗎?”

陳建國的臉慢慢漲成了豬肝色,抓住她的肩膀一通亂搖。

劉美珠站立不穩,聲音微弱,幾乎帶著哭腔:“你要找什麼,找謝平安嗎?他剛才向我保證,要幫你找個工作的!你前妻剛才還打電話給我,問可不可以讓孩子來這裏過暑假,我都已經答應了。要不,你明天再跟謝平安聊聊吧,啊?”

但是陳建國根本聽不清她說什麼。他突然鬆開她,緊盯著窗外。劉美珠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隻看到一片黑茫茫的天空。唯有一隻麻雀飛到了陽台,停在一株三角梅的枝條上。枝條晃悠著,麻雀撲騰了一下翅膀,竭力站穩了,抬頭注視著陳建國,那眼神裏仿佛透出了某種意外之喜。陳建國於是一笑:這不挺好的嘛。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