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與花
遼河有約
作者:劉會然
雲婆的葵花
秧村不種向日葵,秧村一帶的江南也沒有種向日葵的習俗。雖然不種向日葵,秧村人偏愛吃經過文火翻炒過的葵花籽,煙火渲染後的葵花籽咬起來咵咵響,經過牙齒與舌頭的纏綿,葵花籽的體味妙不可言。
秧村賣葵花籽的人就是雲婆。雲婆賣葵花籽的地方是一棵綠意肆虐的苦楝下。雲婆什麼時候開始賣上葵花籽的,秧村人好像沒有人能準確記住,反正是很久很久了。期間,秧村也有人學雲婆賣葵花籽來補貼家用,與雲婆的手藝相比,她們翻炒的葵花籽被舌尖的人一嚐就嚐出了雲泥之別。於是,雲婆的葵花籽攤在苦楝下一直堅守到現在。
每隔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雲婆就要去城裏販一些生葵花籽回來。雲婆不喜歡直接采購炒熟的葵花籽。盡管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熟葵花籽色香味俱佳,但雲婆對機器的翻炒手藝不放心,當然更主要的是雲婆說過,沒有經過自己翻炒,賣出的葵花籽就沒有自己的味道,就像帶了一個不是自己生育的孩子,隔層呢。
雲婆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開始翻炒葵花籽。在炒之前雲婆要把生葵花籽洗上至少三遍,雲婆極愛幹淨,葵花籽要洗得外殼泛亮才肯罷休。洗後晾幹,晾幹後才倒入炒鍋中。雲婆喜歡細翻慢炒,所以生的火都是文火,內斂中慢慢張揚、慢慢炙熱。雲婆翻炒葵花籽也不用鐵鏟,而是用布滿老繭的雙手。雙手來來回回翻來覆去,每炒一鍋,雙手不知道要來回多少次,幾百次?幾千次?還是上萬次?雲婆肯定也不會去數,一直到鍋中的葵花籽散發出芳香雙手才會停止。這時,雲婆才會用雙手撐一下腰,拉高一直埋在炒鍋中的腦袋,並透過窗口看看夜幕彌漫的菜園。此時,丈夫雲貴肯定在床上鼾聲大作。
那天,雲婆慌慌張張地從菜園回來。雲貴見後調侃到:“你被蛇咬了還是被哪個沒有眼光的老男人瞄上了?”雲婆板著臉說:“菜園裏長了一顆向日葵。”
雲貴哈哈大笑:“還以為天塌了,地裏長了一顆向日葵要如此驚慌嗎?”雲婆責問雲貴:“你笑得輕巧,那這顆向日葵怎麼辦?”
雲貴不屑地說:“秧村本來就不是向日葵生長的地方。讓它長唄,長好了是它的命,長孬了也是它的命,不就是一顆向日葵?”
雲婆暗暗歎了一口氣。
在秧村,不懂事的小孩子會害死人。田裏的番薯、花生不到半熟就要被那群孩子翻個底朝天。菜園裏的高粱、玉米也是在半生不熟時把你的摘去,讓你痛心不已。眼前的這顆向日葵還嫩小,隱藏在青碧的辣椒叢裏,孩子們還沒有發現,要是發現了這顆獨特的幼苗不折騰死才怪呢。
這些天雲婆翻炒的葵花籽不如往前香氣撲鼻了,雲婆做起事情來也漫不經心。她一直在憂心這顆向日葵。
隨著向日葵的慢慢長大,它必然會超過辣椒,超過茄子,一枝獨秀。向日葵一旦顯山露水,村裏那些眼尖如鷹的孩子還會不發現?
再說雲婆的菜園恰巧就在路邊。這條路是鄰村人去鄉裏趕集的必經之路。鄰村小孩也不是省油的燈,每次趕集回來,路過秧村菜園的時候,乘人不備,他們總喜歡從秧村的菜園裏順手牽羊偷些辣椒茄子等果實,更多的時候是搞些破壞,折斷幾根高粱,踏壞幾株花生。諸多的壞事讓大人氣憤不已又無可奈何,誰叫他們還是懵懂的孩子呢。
麵對這罕見的向日葵,懵懂的孩子們會不動心?
雲婆整天唉聲歎氣,真是內外都得提防啊。雲貴一聽到雲婆的哀歎聲就來氣,嘟噥雲婆是不是走夜路中邪了。
以前雲婆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把翻炒好的葵花籽裝在竹籃裏,準備挑到苦楝下去賣。這些天雲婆每天清晨卻匆匆忙忙趕往菜園,去查看向日葵在不在。在的話,雲婆就一陣高興,不斷用手去撫摸向日葵的枝枝葉葉,從下摸到上,從外摸到裏,反反複複,邊摸邊絮絮叨叨。可雲婆的這種高興又是短暫的,因為雲婆知道眼前的向日葵是在茁壯成長,但誰又能保證這顆向日葵能挺到明天?即使挺過明天,那麼後天呢?
那天,雲婆看到鐵拳猴在她的菜園邊東遊西蕩,孤魂野鬼般。雲婆的膽都在抖動,心髒更像蚱蜢一樣怦怦跳。在秧村,鐵拳猴是孩子中最讓大人們頭痛的,被他看上的東西沒有不被折騰的。鐵拳猴還是秧村毛孩的首領,隻要他一揮手,毛孩刹那雲集。鐵拳猴一下指令,毀壞一地的玉米不需要吸一根煙的時間。
雲婆想,要是被鐵拳猴他們看到了,這顆向日葵肯定是活不到明天。
為了向日葵的安全成長,雲婆絞盡腦汁想了很多辦法,如用其他植物做掩蓋,可哪種植物能長過向日葵?如給它搭棚密封,可向日葵每天都需要陽光,密封的搭棚隻能窒息向日葵的成長。雲婆也向雲貴提過建議,說她負責向日葵白天的安全,雲貴負責向日葵晚上的安全。可雲貴卻說雲婆真是鬼神附體了,沒個數。雲貴反問雲婆:“你沒有看到我每天都忙得團團轉嗎?”的確,雲貴是篾匠,他每天在家裏編竹籃、竹籮筐等,逢雙號趕集就要擔到圩鎮上去賣。回來時還要買上幾根竹子扛回來。每天忙得很,晚飯一吃,喝了黃酒的雲貴就會醉醺醺地睡去。天塌下來他也不會去理睬,你還能要他去熬夜守護向日葵。
雲婆想想也覺得荒唐,雲貴白天的確累夠了,晚上不能讓他再辛苦了。雲婆納悶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雲婆再苦再累的時候也沒有央求過雲貴晚上幫襯過自己。雲婆又想到要是自己膝下有兒孫就好了,分憂解愁的人也就多了。
可雲婆一生沒有生養過孩子。現在,她和雲貴都滿了花甲,到了黃土埋上頸脖的年齡了,村裏給的責任田也種不了。她們才選擇做點小買賣熬日子。
雲婆還是舍不得這顆向日葵。眼看著這顆向日葵每天一個新模樣,雲婆有種說不出的高興,就像看著自己孩子一日日在生長。
雲婆也發覺這顆向日葵來得蹊蹺,從淘到洗到翻炒葵花籽的每個環節她都很細心,怎麼還有葵花籽掉落在地?這顆葵花籽肯定是由於自己不小心把它掉落在地上,再混雜在垃圾裏一起被倒在菜園裏。在土裏充分醞釀,這顆生葵花籽生根,發芽了。
這段時間,雲婆多次發現鐵拳猴牽著家裏的牛在她菜園一帶晃蕩。秧村是江南的水鄉,農作物以水稻為主,每家每戶都養耕牛,學齡前孩子人手一牛,每天早上和下午牽著牛去放養。孩子們喜歡選擇山上放牛,因為在山上沒有農作物,牛可以肆意地吃草,孩子們成堆在一旁嬉戲。在田野或菜地的田埂上則不同,你必須牢牢控製牛繩,提防牛吃到田裏的禾苗或菜園的番薯,白菜等。
雲婆確信鐵拳猴他們發現了向日葵,不然的話這些天他們不會選擇在菜園裏放牛。秧村的孩子選擇放牛的地點首選山頭,二是荒蕪的田野,三是田埂,最末才會是菜園。
雲婆還是每天很早就去看向日葵,向日葵長勢迅猛,不出幾天就遠遠地超過辣椒苗,和四季豆苗展開競爭了。這顆向日葵格外壯實,枝幹滾圓,像胖娃娃的小腿。葉子也肥大,像娃娃的兩片屁屁。雲婆每天都要陪向日葵待上一段時間,細聲細氣說上老半天,雲婆看著向日葵的成長,一臉的開心。雲婆雖然賣葵花籽有很長一段時間,但以前也沒有真正見過向日葵。雲婆聽人家說過,向日葵開花後,花瓣會圍著太陽轉,早上太陽在東方,花瓣就對著東方;傍晚,太陽落西,花瓣也會跟著朝西。這多像孩子圍著母親轉。早上孩子不是都圍著母親要穿衣服,要拉大小便,要洗刷,要吃早飯。弄完這些後,孩子不是都出去玩或者去上學了。到了晚上,孩子們又會圍攏過來,要爭碗筷吃晚飯,要洗臉洗腳,要脫衣服,要爭著睡在母親身邊。
雲婆想到這裏,臉上竟然淌下了淚水。
雲婆有時想,村裏的孩子發發善心吧,就是讓我看到這顆向日葵開花也心滿意足。
在雲婆幻想的時候,雲婆發現了鐵拳猴一夥正和鄰村的一群孩子在一塊荒坡上爭吵。雲婆眺望,果真是鄰村的幾個孩子被鐵拳猴一夥團團圍困,鄰村那夥孩子是以土蟑螂為首。
在秧村的地盤上,秧村的孩子肯定底氣十足,他們對鄰村的孩子動手動腳,鄰村的孩子也不敢反抗。雲婆隱隱約約聽到鐵拳猴問他們來秧村的菜園幹什麼。鄰村的孩子不肯回答。鐵拳猴警告他們不要再出現在秧村的菜園。鐵拳猴在空中舞動他的雙拳,厲聲說:“再鬼鬼祟祟出沒在秧村的菜園就不客氣了。”鐵拳猴讓手下的毛孩讓出了一條道。土蟑螂他們趕緊逃離秧村的地界。當他們逃出秧村的地界後,土蟑螂一夥大聲喊了起來:“等著瞧,你們村的向日葵會保不住的。”由於飄的是東南風,雲婆的菜園在西北麵,雲婆沒有聽到土蟑螂他們這句話。
可雲婆對鐵拳猴一夥的擔心越來越厲害。因為雲婆不管什麼時候去菜園,都能發現鐵拳猴或鐵拳猴的手下在她菜園周圍假裝放牛或割豬草。一個炎熱如火的中午,雲婆去菜園,竟然也發現了他們的身影。
雲婆想,他們肯定是早已經發現了向日葵,隻是由於這段時間自己嚴防死守,鐵拳猴他們無從下手,但過幾天自己就要去城裏一趟了。因為雲婆家裏的生葵花籽不多了,必須去買些回來。
想到這些,雲婆一陣膽寒,她無法想象自己走後這顆向日葵會遭遇到怎樣的厄運,是枯枝敗葉還是連根拔起,雲婆一想就淚水盈盈。
雲婆想到了和鐵拳猴他們妥協的一個方法,那就是用自己炒賣的葵花籽給鐵拳猴他們每人一罐。或者許諾孩子他們,這顆葵花籽結了果實分一半,不,全部分給他們。但雲婆又打退堂鼓,雲婆想,萬一鐵拳猴們沒有真的發現向日葵呢,自己這樣做不是引狼入室?雲婆還在心存幻想,她甚至想向日葵要是像孩子一樣有雙腿多好啊,一看到鐵拳猴他們過來,向日葵就可以撒腿就跑。雲婆眼對明晃晃的太陽,暗笑自己怎麼像個天真的小孩。
回家後,雲婆好聲好氣地對雲貴說:“我出去那天多去菜園看看哦。”雲貴正埋頭編一個竹籃,頭都懶得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