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是唱給誰的歌。祖母身上有許多許多秘密。她生活在兩個世界裏,並且可以在兩個世界自由行走。那些企圖窺視她的人都會在她神秘的目光中返回。他們恐懼祖母身後的那個未知世界。他們不知道那裏有什麼,也許就是因為無知才生出恐懼。
而我知道那裏有什麼,有祖母美妙的歌聲,動人的舞蹈,還有祖母妖媚的眼神,精巧的鞋子。
我很少能夠看清祖母那雙精巧的鞋子。她們總是躲在祖母寬大的褲腳裏。祖母就是踩著這雙鞋子,搖搖擺擺地沿著鄉村的田埂一路走進小城的長街。一群忙著刷大字報的少年停下他們的革命工作,快看,快看,小腳老太太。當她搖搖擺擺地走到在革命搖籃裏成長為女幹部的母親麵前時,她的腿向後收攏,把那雙精巧的沾滿鄉村塵土的鞋藏在誇大的褲腳裏。
祖母不許我看她的鞋。
冉去了一次鄉村。那片陌生的土地已被農人收割過。田埂間遺留下一垛垛玉米稈。她的黑色皮鞋踩在田埂上。霜已經光臨過這片黝黑的土地,然後很不客氣地把生硬丟下,向南走去。
冉從南方來,那裏的十月還很溫暖,那裏的十月還沉浸在綿綿陰雨中。冉的眼睛裏也有南方的綿綿陰雨。風吹起她黑風衣的衣角。冉一個人,在田埂上走來走去。她不能確定把紙包裏的東西送到哪。
冉最終拿著紙包回到生意冷淡的小旅館。肥胖的老板娘又開始她的好奇心。冉很冷,她向老板娘要了一點點白酒。就是這一點點白酒使冉的臉紅潤起來。冉說,我是舞蹈演員。然後她便看到老板娘張圓了的嘴,然後便是一連串的豔羨。我們這種小地方的從來沒出過舞蹈演員,舞廳裏倒是有會跳舞的,她們都是雞,她們來自離這不是很遠的各個鄉村。
能把舞蹈和雞連在一起說的,也許隻有這個小城的人。冉不無尷尬地笑了笑。然後起身回到窄小的房間,打開日記本。她寫到:今天是十月的第二十天。然後,筆在她的手中折斷了。
我終於看到了祖母的鞋子。深藍色的鞋幫上繡著淡紫色的蓮花。
祖母唱著唱著,忽然撩起褲腳,於是我便看到了那雙美麗的鞋。祖母的鞋尖踩著空氣,在我頭頂走過來,又走過去。我伸出手,想摸摸那朵美麗的蓮花。
第一個驚叫的不是我,是我那位一身革命正氣的幹部母親。是她恐懼的驚叫打擾了我的睡夢。我看到祖母懸掛在粗壯的房梁上,她那美麗的精巧的鞋挺立在空氣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用腳尖走路的女人。
祖母沒能埋進祖父的墳裏。她是位巫婆。族人相信她死後會報複那些背叛神靈的子孫。
冉為了尋找一支筆走過了一條條長街。直到黑夜到來,她也沒能找到那支筆。
最後,她打開日記本,喃喃地說:祖母,我沒能把你的鞋送還給你,我找不到你。我看到那些生長在你身體上,又死去的玉米稈,我很想知道,那些玉米進入了誰的身體。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