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精選

作者:楊新成

楊新成2001年開始文學創作,2005年到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進修小說創作,2008年加入白雲區作家協會,2010年加入廣州市作家協會。作品散見於《廣州日報》、《南方都市報》、《羊城晚報》、《白雲時事》、《作品》、《廣州文藝》、《新創作》、《白雲文藝》等報刊。

編輯點評:

小說敘寫了一個“純女戶”老農的暮年故事。老農雖無子嗣卻育有八個女兒,女兒們不算是不孝順,但這種孝心或多或少摻雜了私念,這使老人的內心感到孤寡老人般的孤苦和許多無可奈何的辛酸。作者以平靜感傷的筆調,樸實的筆法,圍繞人倫道德、遺產紛爭、宗族綱常等一係列普遍的社會問題,對人物的性格和心理波瀾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摹。故事讀後使人深感悲涼,並能引起為人子女者對贍養老人問題的正視和反思。物欲橫流的大時代,是否已侵蝕了我們對老去的父母的那份純淨的孝心和真誠的關愛呢?作者文筆較為細膩,筆下景物也有嶺南風情,但故事敘述還不夠流暢嫻熟,語言的個人特色略顯欠缺。而且,如果能在小說的立意上更下功夫,不僅限於描摹,並對小說的結構增加控製感,那讀者將會看到一篇既有嶺南特色又具厚重意味的上乘佳作。

序幕

自八鳳嫁了之後,我的日子就平淡了很多。

早上六點鍾起來一把鎖,掛在新屋的鐵門上,我瞟了一眼小巷對麵的老屋,它靜悄悄的,聽不到從古井裏打水的聲音,那對租住的湖南夫妻還沒有起床。走上三裏地,我到了新豐墟上靠右邊柳樹下的月華發餐館,和弟已在那裏開了茶位。我們兩個就著門口的朝陽喝起了早茶。吃一碗鯽魚魚片粥,聽和弟扯一扯左鄰右舍,就是我今天最大的享受了。今天我請他,明天他請我,咱哥倆誰也不欠誰的,挺好。

上午九點多,我去流溪河邊的荔枝園,修枝、打草、除蟲……多少年了,我就經營著這片荔枝園。累了,我就在園中央那個簡陋的小屋裏休息。打開八女婿阿輝送的收音機,聽一段評書《天龍八部》,或者坐在小屋的門檻上,抽一口葉子煙,時間就在飄來飄去的煙霧中過去了。望著正在抽芽或者開花的荔枝樹,我打心眼裏高興。

中午,支起屁股漆黑的火爐,爐下燃起從園裏撿來的幹樹枝,煲點稀飯或者紅薯,哄一下肚皮就行了。飽了,我睡在小屋屋簷下的竹床上,風兒輕輕吹,我呼嚕呼嚕地翻幾個身,就到了下午四點鍾,坐起來去侍候荔枝園西南角的那個菜園。人勤地不懶,黃土變成金。我這菜園裏青菜一壟一壟的,整整齊齊,春上綠油麥,夏來垂豆角……上次七鳳的兒子博聞來了這裏,不看開得滿樹滿樹的荔枝花,卻叫了母親過來,兩母子一起伏在菜地裏尋找肉乎乎的菜葉蟲。

天開始擦黑的時候我回新屋,偶爾會碰到下班回來的租客,他會向我打聲打呼。我開了鎖,打開走廊裏的窗,外麵是一片竹林,竹林裏幾隻雞悠閑地走著。喝一口茶,一個人煲一個人的飯,青菜自己種,葷菜就是早上喝完茶後在新豐墟裏買的。晚上打開電視,看一下佛山台的粵劇,高興了也跟著哼幾句……十點鍾後準時熄燈睡覺。

周末,就會有女兒女婿帶孩子過來看我,這周二鳳,下周七鳳,再下周八鳳……她們約好了,每周都有一家上門,讓我感到周末不寂寞。這天我不去荔枝園了,吩咐女兒挑了擔子去摘青菜。女兒高興,對女婿說:阿爸種的生態青菜,一點農藥都沒有呢。我叫他們多摘一點,回去的時候給沒有來的女兒帶一點。阿爸的心意,盡可能到達每一個女兒的家裏。我吧嗒吧嗒地抽著煙,女兒向我揮揮手:爸,你進屋去,我們走了。我擺擺手:得了,得了,你們走吧。

這日子,我最怕的還是過年。我老了,不知咋的,特別喜歡熱鬧。八個女兒,隻有七鳳一家三口在年三十這天陪我吃過一餐年飯。在鄉下,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按風俗過年是不在娘家過夜的。女兒收拾完碗筷,遞給我一個紅包,那是孝敬我,我回頭從裏麵抽出一張塞給博聞,這是給孩子的壓歲錢。他們走了,我坐在沙發上,一邊看看電視,一邊總結這一年的收成。

別人家的鞭炮此起彼伏,人氣隨著鞭炮聲也往外流。我家呢,就隻有一隻貓陪著我。寂寞像個鬼影,仄仄歪歪地過來。閉了眼,全是小月的影子。她穿了件輕薄的白衣,露出一寸肌膚,在離我不到一步的地方跳舞。她笑,眼裏含了一汪春水;她飛,落地沒有一點兒聲音。她轉了一個身,沒了。

今天有些怪異。

頭頂的熱血如潮水,前赴後繼地湧向岸邊的礁石。我是礁石嗎?我能夠抵擋著海潮的衝擊嗎?遠遠地,我看到一股股巨浪,它推枯拉朽……我看到自己的心在後退,在顫抖,殺——殺——有人在狂叫。我想……我被巨浪擊碎了,散成碎片,飛向空中……我想,大海的力量浩浩蕩蕩,我個人又怎麼能夠抵抗呢?那就落下吧,落在巨浪裏,隨波逐流……

我推開木門,方磚在光影斑駁陸離中搖曳……盡頭,是一張床,白帳低垂,一個俏媳婦蓋了紅色的頭巾坐在床沿。耳邊一個嘻嘻的聲音告訴我,她就是小月。

她穿了一雙繡花鞋。

我們隔了紅頭巾。

頭巾裏的小月,桃花粉紅了臉。我在頭巾外,叫了一聲小月。她小聲應了,頭輕輕地歪向一邊。我說,我掀了。她嗯了一聲,卻用小腳兒踩了我的腳趾。我笑著,提了紅頭巾的一角。慢慢地……

我掀了紅頭巾,小月卻背對著我。怕羞?我扳回她的身子。她的臉轉進我的視線:微笑泛在她的臉上,眼裏卻飽含了千種怨萬般愁……我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時,她眼裏正在一股一股地向外流血……我慘叫了一聲:小月——她淒笑,笑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變成了一堆枯骨……

鬼啊——我跑了出去。外麵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遠處有一點暗黃的燈光。沿著小巷,我從北往南跑。旁邊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是五弟牽了牛出來。我叫五弟快來。他卻陰陰笑了,露出獠牙。我大聲叫救命救命,卻沒有聽見……

爸……爸……您醒醒……悠悠中,我聽到有人在叫我。我醒吧,醒吧。睜開眼,眼前是一個人的臉,好像熟悉,是……七鳳吧。她滿麵的興奮,急忙叫:五姐,快來看,阿爸醒了——

也就是幾秒鍾之內,我麵前出現了很多人的臉:大鳳、二鳳、三鳳、四鳳、五鳳、七鳳、八鳳。對,對,她們全是我的女兒。我數了一次,七個。不對呀,應該八個啊。那麼少了一個,是誰呢?瞧這記性,我想用手去拍腦袋,卻是一圈一圈的鑽心痛。爸,您別動啊。不知誰說。唉,我在打點滴,那手上正紮了針頭,一條長長細細的管子連著床頭的藥瓶子。

另一個湊在我耳邊,低聲問:爸,您找什麼?

我點點頭,指著五鳳身邊的那個位置。眾多女兒向那位置瞧去,那裏隻有一個窗口,窗口上陽光怯怯地爬了進來。一個說:爸,您找太陽——

另一個似乎明白:對了,爸爸,您冷。快,給爸爸加一床被子。

我搖了搖頭:難了,難了……

七鳳擠了進來,她站在五鳳旁邊。我的手就是指她們中間的那個位置。她們幾姊妹你望我,我望你。我喉嚨動了一下,想說話,但是什麼也說不出來。忽然,大鳳大聲說:爸爸在問六鳳,是在問六妹。

大鳳湊在我耳邊輕聲說:六妹在山東,她正坐飛機趕過來。我點點頭,眼裏湧出一些淚水。還是大女兒貼心一些。這時不知是誰用手巾擦掉我眼角的淚水。如果她們八姊妹都到齊了,我就可以合眼了。我慢慢地閉上眼睛,等吧,等六鳳回來給我送行吧。

生命是蘋果,用線懸在空中。

也不知什麼時候,一張熟悉的男人臉出現在我半睜的眼裏。他叫了一聲爸。我眨了一下眼睛,淚水又流了出來。我認出了他,他叫曉明,是三鳳的老公。

往事半是糊塗半是清醒地回來了——

三鳳不想嫁給這個矮自己五公分的男人,她賭氣地跑到上九路賣衣服,三個月也不回家。我找到那間美人居專賣店,她背對著我和另一個顧客討價還價。我就坐在門外等。有人走向她,低頭說話,應該是勸她吧。到了晚上,我肚子也餓了,但是我不動。她出來了,默默地坐在我的身邊,兩手托著腮,望著對麵的榕樹發呆。

我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曉明在黃埔港有份正式的工作……

她猛地抬起頭,生硬地站起來,踢了一下台階,說:那嫁吧。

後來聽四鳳說,三鳳的那隻腳趾頭踢紫了,用雞蛋熱敷了半個月才好。我知道,委屈了三鳳的青春夢,她心中一直裝了一個俊俏的小夥子。三鳳嫁了後,每逢節假日,他都帶了一家四口到我這裏來。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小心翼翼的,我的飯碗空了,不用我說,他會去盛飯,遞給我時先低了頭,然後叫一聲爸。

……

我沒有睡多久,被走廊上的吵架聲弄醒了。看不到玻璃窗外是誰吵嘴,隻看到夕陽在慢慢落下去,它給現實塗上了一層金色的傷感。我也許就要落山了。忽然門推開了,七鳳流著淚衝進來,她鄙夷地望了三鳳一眼,背對著我對五鳳說:叫她滾回去……還有她老公……

寒意如水,漫過我的身心。我還沒有閉眼,兩姊妹就鬧翻了?我想問到底是什麼事的時候,五鳳把三鳳推出病房,她兩眼噴火,說:你走,和你老公一起走。三鳳回望了病床上的我,叫了幾聲爸爸——我想爬起來,抽五鳳幾個耳光:為什麼趕走我的女兒?我掙紮了幾下,還是動不了。旁邊的八鳳驚叫起來:你們安靜點,安靜點!爸爸受不了折騰!

血液在衝刷,我快頂不住了。

三鳳跑了回來。

她們七姊妹一齊望著我,我望著她們,心裏數著:一、二、三……七。還缺一個啊,我的八個女兒,還缺一個啊。什麼光芒如流星,劃過我的眼睛,但,我還是睜不開眼了。我掉進井裏了嗎?四壁生滿青苔,我能夠爬上去嗎?可是我從哪裏去找一個支撐點呢?井水漫過我的頭頂。我想,這裏應該是我的終點了。七鳳低下頭,在我耳邊說:爸,您可一定要挺住;如果您挺不住,就有人要分您的財產了。

啊?是誰?生命如火,在遠處不斷地燃燒。我不能倒下,我一定要活下去,讓那些人空等一場。這時病房外響起了高跟鞋聲,那裏是夾雜了千裏奔波的焦急——她們七姊妹自動讓開了,我的六鳳回來了。她還背了一個黑色的小包包,紅著眼伏在我的身上叫爸爸。

我動了一下嘴唇,想還給女兒們一個燦爛的微笑……

我邁過了那道坎。

十幾天後,我能夠在八鳳的攙扶下下地了。我坐在走廊外的長條木椅上,望著院落裏的綠色植物,它們是不會說話的生命,正在貪婪地吸收著陽光。七鳳在不遠處詢問醫生,他們說了很久。醫生笑了笑,走到我身前,蹲下來,說:阿伯,您恢複得很好。照這個速度恢複,半個月後您就可以回家了。

我點點頭。

醫生站了起來,對七鳳說:你父親具有強烈的生命意識,這幫了我們的大忙。像他這麼大年齡的腦溢血患者能夠恢複這麼快,說句實在的話,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什麼?我腦溢血?

這些天陸陸續續有一些人露麵了,和弟、淩妹等兄弟姊妹,阿福、林道等女婿,澤權、寶權等外孫……一張張臉不斷地在我麵前縮小,然後放大,然後縮小……往事浮上來……但,有兩個人卻沒有出現:一個是五弟樹林,另一個是六女婿偉強。八鳳解釋說,偉強一家在山東開廠,六鳳回來就行了,如果兩個都回來,那廠子誰來守呢?總不能讓那廠子倒了吧。這話我能夠聽進去,隻是五弟樹林,新豐離這南方醫院也不遠啊,也就四十公裏的路程。八鳳告訴我,聽說阿叔準備起房子,在找人測量地基呢。那阿貴呢?我問,阿貴也沒有來啊。八鳳說,您別提他了,聽說他進了花都的一間廠之後,學壞了,抽煙打牌偷東西的,什麼都做,這會兒哪想得起您這個大伯?

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一個美好的所以然。頭腦裏像一朵花謝了另一朵花割心地痛。那就不想了。說句實在的,探病也就是那一套程序,無非是來者先在走廊裏向女兒們低聲詢問我的病情,然後輕手輕腳地進來,見我睜著眼睛,就坐在床頭握著我的手勸我好好休息,會很快好起來的。那幾句話說完了,就稍稍待一會兒,把紅包給陪在一邊的女兒就告辭了。來的人多了,我也就知道了,翻來覆去的就是那麼幾句話,聽多了,也就乏味了。到了後來,我也知道接待一個人就得耗我不少精力。算了,樹林不來也好,我也落得清靜一些。

在一個陽光普照的上午,我出院了。大外孫澤權開車送我回新豐。到了社邊街六巷口,我執意要下車,要親自走一走這小巷。拄著拐杖,在女兒的簇擁下,我慢慢地向老屋走去。鄰居一家五口在籬笆裏麵向我招手,我泛起笑,舉起右手。

我吸了一口老家的空氣,還是老家好。這些天住在醫院的白房子裏麵,都膩了。

我喜歡這條麻石的小巷,小巷盡頭的那片竹林,還有每家門口的長石凳。我坐在自家門口的長石凳上,看七鳳開新屋的門。那兩扇鐵門,是七鳳十年前裝的。當時她說,阿楊是外地人,沒有房子。於是我就想,我身邊沒有兒子,如果阿楊能夠長住在我身邊……那半個兒子就是名副其實了。我沒有吱聲,幫著他們裝修新屋:找泥水工、看材料……有時出出點子。裝修好了,他們傍著我住了下來。那兩年的日子過得挺滋潤,阿楊雖然不怎麼說話,但是一家三口在一起,也算是圓圓滿滿的。過了幾年他們嫌這裏有點偏,手頭又有了一點錢,就在鍾落潭鎮上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飛了。算了,人大分家,樹大分杈,隨她吧。

但是今天,我要先進老屋的門,那是我和小月起的屋。走過方磚,邁過青石門檻,租住的那對湖南夫妻迎了出來。他們也理解我們祭祖的意義,所以躲進了房裏。我坐在老屋的木製沙發上,看著大鳳祭完了祖,還呆呆地望著神位。享受香火的李氏祖先啊,請保佑您的後代子孫吧。在心裏,我一直默念著這句話。這話像雨水,從樹葉上滴下來,落在地上,不見了。

等七鳳和八鳳過來,我才回新屋。新屋這邊鬧哄哄的。澤權嚷著今晚要到外邊去吃飯。這小子,就圖省事。這一大家子人,二十多口,吃一餐容易麼?我搖了搖頭,用拐杖點點地,說:就在這裏吃吧。澤權泄了氣,不說話了,走到一邊抽悶煙。大鳳吩咐下麵的妹妹做事,買米的買米,摘菜的摘菜,煲湯的煲湯……幾個女婿支起了麻將,吆喝開了,那個聲音最大的,就是五女婿林道。

不過,說回來,我挺享受這幅圖景:女兒們忙飯,女婿們打牌。

七鳳的博聞還小,六歲,正在幫助媽媽煲湯。一個大鐵煲架在小巷裏,下麵燃起從河邊撿回來的的枯枝。一半煙一半火,博聞小臉通紅通紅地拿了一把扇子,他希望火燃得更旺一些,就使勁地扇風。誰知是逆風,煙倒流,嗆得他捏著鼻子跑出來,大叫媽媽媽媽。

吃飯格局和往常一樣,我和幾個女婿一桌,幾個女兒一桌,十來個外孫擠在另一桌。隻是這次,曉明沒有坐在我的身邊。他們喝了一些小酒,喝到半程,曉明提議,說平時大家忙,沒有時間照顧我,不如把我送到老人院,費用呢,就八個女兒分攤。

我涼了。

我又不是孤老,去老人院做什麼?我心裏有氣。幸好,曉明的提議沒有得到眾女婿的回應,阿輝把話題扯開了,他說起了自己承包的幼兒園,煩事兒真多,那個村長一心想拔掉這個幼兒園,隔三岔五地指使一些老人來搗亂……阿福說起了自己的豬棚,這陣子鬧瘟疫,前天晚上打了一個晚上的預防針,折騰得真夠嗆……阿楊說起了自己學校裏的事,那個校長昨天下班的時候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話,他猜了一個晚上也猜不出所以然來……漸漸地,我聞出味兒來了,他們都在回應曉明,說自己忙,自己煩……那是沒有時間照顧我啊,那是要把我送到老人院啊!

我再也吃不下飯,淚水流了出來。四女婿伯水衝著外邊叫了一聲:四鳳,快進來,你爸爸哭了——幾個女兒都進來了,二鳳問:爸,到底怎麼了?我低下頭,看著地麵,不說話。

七鳳問阿楊:你們剛才說了什麼?

阿楊嘟了一下,說:沒什麼,大家隻是扯自己的工作唄。呀,對了,明哥說要把你爸爸送到老人院。

七鳳走到曉明身邊坐下。

曉明神色自若,說:去了老人院,大家可以安心工作,再說,你爸去了老人院,也有很多夥伴嘛。他不會寂寞的,這也是為了他好。七鳳拍了一下桌麵,說:為了我爸爸好?虧你說得出口!當初你在醫院裏不是巴望著我爸爸早些掉氣,然後你好分到遺產嗎?

這……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在走廊裏,曉明拉住七鳳:阿爸的存折在哪裏?七鳳瞪大眼,不解地望著他。他繼續說:你先把阿爸的存款清一下,然後分成八份,趁阿爸還有一口氣,這事兒還得他確認一下……七鳳歇斯底裏地叫著:你住嘴!我爸的錢不要你這個外人操心!……原來曉明是這樣的一個人!當年真是瞎了眼,勸三鳳嫁給這個家夥!

曉明站了起來,臉上青筋直冒: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既然你們嫌我,那好,以後你爸爸的事情我不管。說完他衝出去了,到了門口他踢了一下門檻,又折了回來,對三鳳和兩個兒子吼了一聲:我們走!兩個外孫站了起來,望了三鳳一眼,往外走了。三鳳含著淚,站了起來,走到我的麵前,可憐兮兮地叫了一聲:爸爸……我別過臉去。

三姐,你今天走了,以後就別進這個門!是七鳳斬釘截鐵的聲音。

我們還是別拆散他們一家人。五鳳看了一眼七鳳,示意她別多嘴,然後對三鳳說,三姐,你還是跟著明哥走吧。

我心底裏希望三鳳留下來,但,她還是掩麵走了。哭還有什麼意思?女兒女婿們都望著我,我說:我是沒有兒子,但我還是不想去老人院。

七鳳說:既然大家的身份一樣,那以後就輪流接爸爸回家住,大家看怎麼樣?

五鳳帶頭表了態,然後是二鳳、八鳳……其中,大鳳有些勉強。最後七鳳叮囑二鳳,把今天的決定告訴三鳳,她說:隻要她承認不是李樹清的女兒,那照顧爸爸就不把她算在內。

有人說,我命中無子。生了九個孩子,前八個女兒都長得如花似玉,一個一個地嫁了;最後一個,是兒子,長得跟我差不多高了,卻走了。

他叫家傑,那是我50歲時上天賜給我的禮物啊。小月臨走的時候,隻留下一句話,就是把家傑撫養成人。我含淚應承了,她才合眼。可是,家傑在14歲那年,去了另一個世界和他娘團聚了。家傑走的那個激流回旋的小潭,我用了半年時間填平了。我往裏麵傾倒了無數擔卵石。現在,河水流到這裏,風平浪靜了,再也不會有孩子掉下去了。

這麼多年來,隻要是家傑的忌日,我就坐在流溪河邊的樹下,麵對著河水,抽很多支煙。

人老了,新事記不住,舊事卻忘不了啊。現在我也是懷著對兒子的念想,坐著七鳳的車去二鳳家裏開始周遊列女。

七鳳幫我撿了生活日用品,放在後備箱裏。有棉胎、衣服、牙刷、口杯、手巾……我臨上車時,又折回屋裏,拿了一把蒲扇。它伴我五年了,邊緣已經脫落,但習慣了,這扇柄被我磨得滑滑的。阿楊早已發動了車。上車遲了一些,我不敢看他的臉色。

我默默地坐在後座上,七鳳陪在身邊。她夾在我和阿楊之間,有些可憐,像犯了錯的小媳婦,任憑阿楊在吆喝:你看你爸,怪癖!什麼破玩兒?當自己是濟公啊!……從鍾落潭到竹料,一路都是阿楊在說話。到了二鳳家,他才住嘴。他在二鳳屋角倒了車,把車停在門口。我在下車的時候,他已經三下五除二地把我的衣物統統丟在地上。

我的衣物當然沒有他們的衣物幹淨,但,也不至於是垃圾吧。

二鳳跑了出來,和七鳳一起往屋裏搬運我的衣物。阿福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後來二鳳說,他去了隔壁的魚塘裏釣魚。釣什麼魚?還不是躲開我。我靠在門口,望了望對麵二鳳的菜園,生機勃勃的,正是長豆掛滿枝頭的季節。阿楊站在屋簷下,抽著煙,他在等。

七鳳正準備上車,二鳳在屋裏叫了一聲:有豆子啊,正新鮮呢,帶一點回去。七鳳低下頭,對坐在車裏的阿楊說了什麼。聽得小車喇叭生氣地叫了幾聲,阿楊說:我們家樓下就是市場,你要什麼我幫你去買!七鳳無可奈何地望了二鳳一眼,說:二姐,你的心意我們領了,阿楊還有些急事,我們先走了。

七鳳和我打了一聲招呼:爸,兩個星期後我們來看你。我裝著笑,點點頭。

二鳳把神堂後麵的小屋收拾好,安排我住在裏麵。一扇窗通向西北方向。我站在窗口,能夠看到窗外有一間小茅屋,裏麵應該是哪家放了一些農積肥,再往前一些,就是成片的稻田了。景致倒還不錯,夜間睡在床上,就能夠聽到蟲子的叫聲,此起彼伏。

我一想起神堂上供著阿福死去的父親,心裏就不自在。如果我死了,是不能供在女兒家的神堂上的。如果供在新豐的老屋裏,到時誰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給我敬香呢?

住在二鳳家裏,最不方便的是起夜。如果上洗手間,得穿過客廳和走廊,路上有兩個門檻,高出地麵三十公分。二鳳怕我起夜摔倒,就在我的房裏放了一個尿桶。我就在這裏解決了。方便是方便了,但,房裏彌漫了一股股尿騷。想想,是自己的,也就忍了。人老,尿多,起夜時一滴一滴的,有時對不準尿桶,地板上就漏了一些。早上二鳳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尿桶提出去,放在外邊的小茅屋裏。回來用拖把拖幹淨地上的尿漬。辛苦女兒了,她不敢叫阿福拖。

有一次她叫了外孫嘉樂拖,嘉樂嘟了一聲:好騷!就捏著鼻子尖跑了。

小子,人都有老的那一天!我對著嘉樂的背影喊。

住在這裏,有時候很孤寂。二鳳和阿福在一百米開外的豬場裏,侍候一百多頭豬。阿福瘦,瘦得隻剩下皮包著骨架了。中餐吃飯呢,也不準點,有時十二點,有時下午兩點。晚餐更是拖後,到八點半才有飯吃。

晚餐阿福也回來吃,他一屁股在主位的沙發上坐了,守著電視,讓二鳳在廚房裏忙。二鳳的三個兒子,嘉恩在外邊工廠上班,周末才回來,回來倒頭就睡;嘉輝在外邊賭場看場,刀口上討生活,常常不回來;隻有嘉樂,在附近讀技校,天天回來,回來就在電腦上玩些遊戲。

家不成家,到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今天,我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我一口飯吃就行了。我就坐在離阿福不遠的一個角落,閉了眼靜坐。二鳳把飯菜端上了桌,先盛了一碗雞湯,放在阿福麵前。我能有什麼意見呢?第二碗雞湯,女兒才放在我的麵前。阿福一個人先吃了起來,旁若無人。我也不理睬他,跟著提起了筷子。

有一次二鳳是進廚房端什麼菜吧,我夾了一塊什麼東西往嘴裏送。吃到嘴裏才知道是魚。魚骨卡在喉嚨裏,進也進不來,出也出不去。二鳳叫我張大嘴,她望了裏麵一陣,也沒有辦法。阿福隻好丟下酒杯,啟動門口的一輛破三輪摩托送我去醫院。那破三輪摩托平日裏是用來運送豬食的,邊緣上還沾了一些豬食,天長日久,風幹了。不過,我沒有心情去欣賞,一路上忍著痛。阿福把我送到醫院後就坐在那裏等我和二鳳。

醫生也不知怎麼折騰的,鬧了半宿,總算是把魚骨頭取出來了。回去的路上,阿福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開摩托。到了家,阿福叮囑二鳳一番,二鳳一一應了。從此,二鳳餐桌上就沒有見過魚。

大概過了一個月吧,三鳳來看我了。提了一些水果,放在茶幾上,坐在我身邊問長問短。二鳳陪坐。她問一句,我答一句。她也覺得不好受,就哇哇地哭了起來。一哭,我心底就亂了。我忙伸手去拍拍她的頭,說:好了,別哭,別哭,我沒有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