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鳳這時插話了:我們沒有怪你。怪隻怪你家那個明哥,太不是一個東西。三鳳哭得更凶了,她一邊哭一邊說:當初我也不想嫁這個人的,都是阿爸!這下好了,兜來兜去,居然兜到我身上來了。我有什麼話呢?
我隻好說:好了,是爸爸不好。你別哭了,現在阿彬和阿旭都快20歲了,你就看看孩子吧。以後,爸爸這裏,你盡量少來就是了。慢慢地,她才止住了哭。問完了我的生活,她開始講自己的生活。她已經離開了鄉下,搬到黃埔去了,最近單位給曉明分了一套兩居室。離開鄉下,住在市區,現在完全變成了家庭主婦,照顧曉明的一日三餐。輕鬆了,她隻是像籠中鳥,沒有了自由。
快到中午了,她卻起身要走。二鳳也留她,叫她吃了午飯再走。她很堅決,抽咽著說過一個月再來看我。我送到門口,直到她消失在遠處的小巷裏。這時聽到二鳳罵罵咧咧地:……什麼貨色?一個月看一次老爸,就買幾個桔子和一爪大蕉……要幾個錢啊?……
我忙說:現在三鳳沒有工作了,分分錢都指望曉明,你要多理解。
理解?是她自己無能,管不住老公!活該!她罵。
我看不下去,就戳了她一下:你管住阿福了?她一怔,然後提起茶幾上的那袋水果,往門口拋去:爸,反正我不要那個省婆的東西。那袋水果在半空的運行中,散了,有兩個桔子先滾了下來,大部分的水果落在門對麵的菜園裏。我搖了搖頭,慢慢向路邊和菜園裏的水果走去,我要一一撿起來。無論怎麼說,這是女兒買的。
二鳳終於沒有跟出來。
七鳳來了,進來和我聊天,那個阿楊就躺在門外樹陰下的車內睡覺,也不知他睡著沒有,總之是沒有進來。有一次八鳳和阿輝過來,用他們幼兒園的接送車接我去了流溪河邊的一家餐廳。阿福一家人,隻有二鳳跟著去了。加上八鳳的榮仔,一共五個人在外邊吃了一餐。
那味道怎麼樣,我就說不上來了,隻覺得好吃。榮仔才五歲,有時還往我碗裏夾菜。
四
半年之後,我到了第二站:八鳳家裏。八鳳開幼兒園,在開到第五年時就起了一幢五層的樓房。晚上我睡在一樓,隔了一堵牆,是車庫,裏麵停了幼兒園淡黃色的接送車。八鳳說,讓我睡在一樓,方便我出門。晚上,我一想到他們一家三口生活在二樓,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守夜的,幫他們看那輛接送車。晚上得風吹窗外的樹枝吱吱響,我起來,對著那盞孤燈,坐上半宿。
白天我必須走上三裏路,去幼兒園吃中餐。我拄上拐杖,慢慢向前走。先是一條小巷,沙石路,兩邊是圍牆;然後是一條水泥路,路邊會有人家,還有一個小賣部,在支起的遮陽傘下有些閑人在聊天,偶爾還有人在打牌;我會在第三戶人家門口的花基上坐一會兒,喘口氣。往前走是一個魚塘,烏黑的,一條小溝的廢水往裏麵流。再向前,就有樹影兒了,拐過一個彎,幼兒園的大鐵門出現了。八鳳說,讓我走一走,對身體有好處。這話我也信。有一天,在路上出事了。出幼兒園時還好好的,才走上一半,屎急。附近又沒有地方可以解決,我隻好忍著。屁股夾得緊,走路就更慢了。走上幾步,什麼東西還是衝破了最後一道防線……
醜啊,屎拉到褲襠裏了。
熱哄哄的,濕漉漉的,臭稀稀的,總不能當場脫褲子吧,隻好就這樣向女兒家裏走去。到家裏時,那屎水已流到鞋跟兒了。我去洗手間,脫了褲子,眼淚就流了出來。八鳳聞訊趕來,什麼也沒有說,用兩條樹枝把那兩條褲子挑到外邊的垃圾池裏了。晚上榮仔歪著頭問八鳳:外公怎麼把屎拉到褲襠了?八鳳生氣,她怒喝一聲:再說,今晚你就跟外公睡!小家夥伸了一下舌頭,一邊跑一邊叫:外公拉屎——滿褲襠。八鳳順手操起一條掃把,跟了進去。在門口,阿輝攔住了她,搶下了掃把。
八鳳喝道:讓開!
兒子隻是開玩笑,你當什麼真?阿輝解釋。
我坐在餐桌邊,叫了一聲八鳳:你們不餓嗎?我的肚子早就叫了。八鳳瞪了一眼阿輝,折回廚房做晚餐。阿輝抱起身後的榮仔,問:今晚爸爸帶你去吃麥肯基,怎麼樣?榮仔高興地說:真的?那不能帶外公去,他走在半路上會拉屎的。
我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於是盼著白天。白天到了,他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家裏就隻有我一個人了。下午三點,我會準時打開電視,收看佛山台,那裏有粵劇。前些天正是《山伯臨終》,“立墳碑,立墳碑,紅黑二字刻兩塊。紅的刻著祝英台,黑的刻著兒梁山伯……”我跟著唱,唱著唱著,就淚流滿麵。陰陽兩隔的,何止山伯與英台?現在我和小月又何嚐不是?揪心的時候,我就關了電視。一個人坐在陽台上,望著一片一片秋葉落下,而後被秋風卷走。秋來了。
已經好幾天沒有看電視了,想必《山伯臨終》也應該做完了。今天我打開佛山台,放的是《柳毅傳書》:“想當初,涇河岸上哭聲哀,蒙君子,千裏傳書解困危……”我也跟著哼幾聲,手指也敲敲茶幾。忽然麵前出現了一個人,高大而威猛。我擦了一下混沌的眼睛,原來是阿輝。我有些怕,停了哼唱,起身去關電視。
阿輝說:爸,你看電視要不要湊這麼近?
沒事,我沒事,隻看看粵劇。我慌不擇言。
他笑笑,從電視櫃邊的抽屜裏拿了什麼東西,走了。他走後,我回味起他的笑,隱秘,陰沉,還有一絲不可捉摸。想那麼多做什麼?我又重新打開電視,粵劇停了,正在插播廣告。大屁股晃來晃去,時而張牙舞爪……沒什麼看頭,我關了電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這些日子裏,我最喜歡的還是過節,他們肯定會送我去新豐老屋呆一天,除了山東的六鳳不回來之外,其他七個家庭都圍在我身邊。看他們忙,看他們說笑,看他們吵嘴,隻有這個時候我才是自己的,因為這是我的家,有時候我咳嗽一聲,就會有女兒過來問候。
端午節回去,我下車就開始尋找。我找遍了每一個角落,也找不著。七鳳問我找什麼。貓。我吐出一個字。七鳳攙著我,輕聲叫我別找了。我歎氣,說:這麼說,它流浪去了。饑一餐飽一餐的,過了好幾個月,也不知道它還在不在?她淒婉地笑,說:說不定它去了一個好人家呢。
中秋節後不久,八鳳又送我回了新豐。怪呀,上車的時候我問八鳳怎麼回事。八鳳沒有好氣地說:你兄弟起屋,占了我們的地基不算,還弄塌了我們的廚房。
什麼?我心底一沉。八鳳從後麵扶住了我,我才穩住。爬上車,坐下,大口大口地喘氣。八鳳對開車的阿輝說:阿爸的哮喘又犯了,我們先去醫院,你快點。阿輝戴上墨鏡,開車送我,去了鍾落潭醫院。我是這裏的常客了,醫生護士早就熟知了應對我的那一套程序,很快他們就給我打了點滴。我老老實實地躺在病床上,兄弟樹林的臉孔浮現在我麵前,他強壯,能夠吃完一煲糯米飯,不要一碟菜,隻要一點黑色的醬油就可以了。
阿輝坐在走廊裏,和門外的一個熟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股票。八鳳打了幾個電話。她正在打的時候,聞訊趕來的五鳳出現在門口,她臉上浮現很多焦急。我邊喘邊說:急什麼?老毛病了。醫生說:沒事,打完這瓶點滴就會穩定了。她抱了手臂坐在床邊,望著對麵的白牆壁發呆。在醫院裏折騰了兩三個鍾,阿輝重新送我回新豐。停了車,一堆女兒圍上來。我數了一下,七個,隻缺六鳳。
大鳳扶著我,一幫女兒擁著我走向樹林的家門口。途中,女婿阿福說:爸,進去之後,叫阿叔先停工。
我知道。我咬牙說。
他們去了老屋靜候消息,隻有大鳳扶著我進了樹林的家。他的老屋沒有推倒,是在老屋西邊起了新屋。新屋起了一層,幾個工人正在砌第二層的牆。見我進去,正在抬水泥的樹林停了下來,他從嘴裏吐出口水,落在離我不遠的方磚上,說:你來幹什麼?
我們來幹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大鳳生氣地問。
靠一邊,出嫁女,這裏沒有你說話的份。樹林搶白。
我壓了壓哮喘,說:樹林,你不應該占我的地基。
什麼你的我的?都是阿爸傳下來的地基。樹林不屑地說,再說,你又沒有兒子,占那麼多的地基做什麼?
他又挖到了我的隱痛,是啊,我沒有兒子,即使祖業再大,又傳給誰呢?我淒淒然地望了一眼青天,天上沒有一絲雲彩,隻有光禿禿的樹杈。不過,他樹林也沒有兒子啊,阿貴是領養的嘛。大鳳忍了忍,還是張了嘴:阿叔,話可不能這麼講,我爸一天沒有閉眼,這些東西一天都要保存完整。
樹林沒有睬我們,而是去喚狗。那條圈養的狗一邊狂吠一邊向我們跑來。凶險之極,這時阿福從門外跑進來,他手裏拿著一根長棍。狗轉移了目標,向阿福跑過去。在這個當口,大鳳拉著我逃了出來。樹林叫了一聲,那狗立在地上,和阿福對峙。見我們出來了,阿福也撤了出來。
大家坐在老屋裏,阿福燃起一支煙,說:我們女婿是外人,不好出麵,但是你們幾姊妹都姓李,可以去推倒他們一堵牆,這樣就可以逼阿叔停工了。停工之後,再把村長請來。
在自家院子裏,七個女兒搬來一根圓圓的木料。她們合夥一起用力,用圓木料去撞樹林剛剛起的牆。隻有十幾下,離地麵不足一米的地方就有一塊紅磚掉了下來。再撞兩三下,靠裏的另一塊也掉了。很快,這個洞越來越大。那邊樹林在罵,操你媽——聲音粗暴而狂野。
我生氣,喘著氣大聲說:狠狠地撞!狠狠地撞!
樹林操了一條扁擔,從小巷裏跑過來,想竄進我的小院子裏來。院門口站著阿福他們幾個女婿,六十開外的樹林麵對幾個侄女婿沒有辦法,隻好把扁擔往地上一丟,叉著腰指著我罵:沒有用的東西,靠外人來守家門,你丟盡了我們李家所有人的臉!狗屎!狗屎!
左鄰右舍早就開了窗,遠遠地看這場兄弟之爭的好戲拉開序幕。他們不說話,隻是看。女兒們繼續撞牆,半個鍾之後,那堵牆底部已經出現了好幾個洞。她們幾姊妹用圓木料對準牆的中上部,一二三之後,沉悶地一聲砰,那堵牆倒向了樹林的院子裏。爽!樹林,想和我鬥?你這輩子永遠隻是我的弟弟。牆倒之後,我看到幾個工人早就坐在對麵抽煙,事不關己地冷眼旁觀。
和弟的大兒子阿文穿了西裝走進來。他原來在外邊開廠,賺了一些錢,去年回村裏,競爭村長成功了。阿文給樹林拋了一根煙,叫他別說話。樹林鐵青著臉,還想嚷嚷。阿文摸了一下光頭,喝道:你再說一個字,我立馬走人。樹林住了嘴,低頭撿起扁擔,但不肯離去。阿文從女婿們把守的門進來了,他自顧自地坐在沙發上,說:阿伯,你先坐下。你不坐下,我不講。
你講。我坐下。
他摸了一下光頭,說:阿伯,我叫他把你的廚房修好,再補你一點地基錢,你看如何?
我想也沒想,說:不行。
他拍了一下桌麵,桌麵的茶盒震了一下。他說:那你們鬧去吧,我回家喝茶。他站了起來,大鳳攔住阿文,說:村長,你先讓我爸爸想一想。要不,你先坐一會兒。八鳳倒了一杯茶,擺在阿文麵前:文哥,剛才怠慢了,請用茶。阿文坐下,斯文地端起茶杯,吹吹茶葉,開始品茶。
局勢就這樣僵著。
阿文喝完一杯茶,我還是沒有說話。這時他說了:慢慢想,不著急。有了想法,就告訴我。七鳳叫了我一聲爸,應該是想勸我接受阿文的方案。我還是沒有說話。阿文走出門口,對外邊的一群人說:散了,大家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別圍在這裏。他也跟在人群裏,消失了。我坐在沙發上,到了傍晚,阿福歎了一口氣,叫阿輝把我拉回去。
五
次日是周一,女兒女婿們忙上班了,我隻好坐在八鳳家裏,一遍一遍地想倒塌了的廚房,屋頂上檁子掉下來,砸碎了鐵鍋。這個樹林,實在是太可惡了。八鳳回來,摸了摸我的手,冰涼,她驚叫一聲:爸,你可別嚇我們啊!
沒事。我冷靜地說。
那你別坐在這兒了,上去看電視。她扶我準備上二樓。
我說:不看。八鳳,那地基……
八鳳低了頭,支吾了一陣,說:爸,總得等我們有空吧。要不,咱們下周六一早就回老屋。
還能夠怎麼樣呢?我轉過身去,坐在床上。睡吧,睡吧,睡著了什麼都不用牽掛了。半夜身子骨涼,我醒了過來,隻覺得頭暈,氣短,心跳急。哮喘又來了,我爬起來找藥,翻開抽屜,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哪種是治哮喘的藥。都怪七鳳,給我開了許多藥,治感冒的、治腦溢血的、治哮喘的、治皮膚病的……不理它了,還是去找八鳳吧。我摸上二樓,去敲八鳳的房門。
沉悶的喘氣聲,應該是阿輝的;快樂的嬌呼聲,應該是八鳳的。那事情起起伏伏,兩口子應該在“起起起”的軌道上。喘著氣,我敲了一下門。細想,怎麼著都不妥,把手縮了回來。也就是那幾秒鍾,裏麵停了,估計裏麵兩個人麵麵相覷,然後八鳳用動作責怪阿輝……過了一會兒,半披了一件睡衣的八鳳紅著臉走了出來,打開客廳的燈,見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驚叫:阿爸,您的哮喘又犯了?我痛苦地說:給我找點藥。
那藥終究不頂事,天剛亮阿輝送我去了醫院,然後匆匆去接幼兒園的小朋友。八鳳陪我看醫生,醫生說這次除了哮喘之外,還受了風寒。病呢,可能要拖一段時間。他說完之後,慎重地建議我住院。我想也好。八鳳一邊辦手續,一邊打電話。過了一會兒,四鳳也來了。四鳳沒有工作了,她來看護我。八個女兒,就數四鳳老實。老實吧,純一點,蠢一點吧。找了一個老公,伯水,也是蠢一點。兩公婆到處打工,朝不保夕的。可憐歸可憐,現在我需要看護,有她在身邊,也挺好的。
住了半個月的院。阿輝接我出來,我說:回新豐老屋吧,我想瞅一眼呢。坐在副駕駛的八鳳轉過臉,說:爸,您還是別回老屋了。回了老屋,那些舊事又牽牽扯扯的,您會激動。剛才出院時您都聽到了,醫生反複交待,你暫時不能激動。坐在身邊的四鳳也幫腔:您先去八鳳家住一段時間,等穩定了,我們再送你回老屋瞅瞅。阿輝也沒有說話,自個兒開車。
冬天來了,我特別怕冷。穿了幾層,還要曬太陽。我很多時候都是坐在陽台上,跟著太陽挪動凳子。白天太陽去哪,我就去哪。晚上太陽沒了,我就坐床上。冬至那天,正好是周六。早上起來,我不吃早餐。八鳳問我怎麼了?我沒有吱聲,過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冬至大過年呢。
她笑了,說:那,我們回新豐老屋吧。
她進去叫起還睡在床上的阿輝,我開始吃早餐。今天她做的豬腸粉好吃,我連吃了兩碟。阿輝開了車,我們在鍾落潭鎮的大鍾路口停了一下,七鳳正在那裏等我們。阿輝問了一句阿楊呢。七鳳說:昨天晚上去打麻將,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到了新豐的社邊街小巷,我看到老屋廊門,鐵門鏽了,門神也掉了一張,現在隻有秦叔寶孤獨地立在那裏,他的搭檔尉遲恭也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又有好幾月沒有回來了。七鳳要去開門,我不讓。這是我的家,怎麼著也得我開吧。我摸出鑰匙,顫顫地插入鎖膽,熟練地轉動了一下。還好,鎖沒有鏽,門開了。
小院子出現在我的麵前。廚房毀了,那對租客沒有地方做飯,搬走了。井還是那口老井,隻是沒有人打水,井沿邊長滿了綠苔。再往前,不到四米遠就是樹林的新屋了。一共三層,威風地站在我的麵前。樹林這些年省吃儉用,有了一些錢,連外牆都貼上了白色條形瓷片。一樓沒有窗,二樓三樓各有三扇窗向北開著,正對著我的小院子。
那新屋終究斜占了我的地基,我估算了一下,總得有半分地吧。最可惡的是,我的廚房沒有重建,院子西頭一堆檁子、磚頭、瓦片,它們正訴說著這段時間被風雨侵襲的痛苦生活。七鳳、八鳳陪在我左右,我們默默注視著這堆東西。
它們和我一樣,都是廢物了。
過了很久,七鳳說:爸,你看這廚房連上西邊的菜園,是一塊好地基。大鳳姐叫寶權測量過了,可以並排起四間。我們打算起兩層,八姊妹一人一間。廣州到從化的輕軌快通了,那時新豐就會有很多人,我們的房子就不愁出租了。
好。我平靜地說,隻是遲了一些。
那是。如果早一些,阿叔也占不了我們的地基了。對了,和叔的小兒子阿冬起屋,地基不夠。我們最靠西的那壟菜地,他給了3000塊錢。當時你還在病中,我們也就沒有告訴你。七鳳說。
我能有什麼意見呢,我隻好說:回去吧。
痛苦像條蟲子,慢慢地鑽進我的心裏。有些事情她們也沒有告訴我。五鳳和七鳳兩姊妹背著我找過光頭文。打電話,光頭文嗯了半天,就是不說什麼。那個周末五鳳和七鳳把光頭文堵在了麻將房裏,他正輸得沒精打采,見了堂妹現身,臉色更陰了。他重重地打出一張牌,說:叫你爸來。你們出嫁女,在這些事情上沒有發言權。五鳳和七鳳就站在桌邊,他擺擺手,說:走,走,我沒有功夫陪你們閑扯。她們隻好退了回去,在長籲短歎中,樹林的房子正在飛快地修建。也就是半個月吧,房子就封頂了。封頂之日,光頭文帶著一幫同宗兄弟放了一串鞭炮,聽說聲音很響,響後遍地是紅色紙片。
過了幾天,和叔帶了3000塊錢來到大鳳家裏,說阿冬起屋,左算右算,還差一點地基。大鳳推說這是阿爸的地基,不關她的事。和叔說,鳳呀,咱李家人起屋是好事情吧,怎麼說你也姓李吧,你就忍心讓我們現在去打攪你爸?沒等大鳳說什麼,他擱下3000塊錢就走了。大鳳氣得臉色發青,馬上打電話叫了南沙的寶權回來,叫這個從建築學院出來的兒子去測量阿爸其他的地基,看看能不能建一幢房子。
她們告訴我了,隻會讓我生氣。有些事情,是不知道的好啊,這樣,寧靜和幸福就會降落在我的身上。出了家門,我轉過身,堅持自己鎖門。向前走幾步,就是樹林的家門。他的家門口沒有變,還是三十年前的那個門楣:幾片瓦早就破了,還掉了幾條灰線。磨了三十年,那木門上的把手早就隻剩下一小半了。那台階也低,和路麵差不多平了。樹林,我看死你了,你這輩子就是抬不起頭來的,你瞧你的這門楣。我心底裏說。
爸,走吧。八鳳催。
我對著樹林的家門,重重地吐了一口痰。啪的一聲,那痰正好落在門神的臉上,然後向下蠕動。七鳳對著八鳳笑。臨上車的時候,我問:你們八姊妹的那兩層樓什麼時候起啊?
明年過了雨季,我們就起。大概在中秋節,您就可以看到它了。七鳳說。
對了,爸,到時我們八姊妹分房,準備采用抽簽的形式。大鳳姐說了,抽簽儀式還要請您主持呢。八鳳補充。
盡哄我開心。我說。
七鳳笑,不哄您能成嗎?這地基終歸是您的呢。您要不給,女兒們也起不了屋嘛。
不過,我的確舒心。阿輝開了車,在半路上,我說今天我請客,請女兒女婿們吃一餐。八鳳問:您有錢嗎?我指了指七鳳:她有。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五年前我的私房錢全部給了你這個姐打理。阿輝接過話,說:那行,今天你請客。去哪家酒店啊?
我囁嚅了一陣,說:不知道。
六
最慢的是活著。我就坐在八鳳二樓的窗前,看著對麵一幢五層樓慢慢地建起來了,過了年關,那五層樓就封頂了,是一個火紅的斜坡頂。這天八鳳問我想不想回新豐過年。我當然想了。不知怎的,那個熟悉的蒙麵人和遍地的鞭炮聲隨著新年的到來跳進了我的腦海。在我遲疑的時候,八鳳說:四鳳姐一家準備陪您在新豐過年。當天下午,阿輝送我回了新豐的老屋。
我走進社邊街小巷時,抬頭就望見新屋的二樓陽台下曬著被單。走近,是淡灰色的菊花圖案,正是我以前蓋的被單。嗬嗬,四鳳正在收拾新屋。伯水站在門口,謙恭地候著。見我走近,叫了一聲爸,然後向裏麵叫了四鳳來迎我。四鳳和伯水從八鳳和阿輝手中接過我的生活日用品,便沏了茶招呼我和八鳳阿輝喝茶。外孫女淑娟一本正經地坐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我叫了一聲淑娟,她抬頭叫了一聲外公,並沒有走過來。我不怪她,小孩子嘛。
八鳳和阿輝小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晚上四鳳一家三口和我一起吃飯,伯水很小心地給我盛飯。他的謙恭,和他打了三十多年光棍有關係。如果不是四鳳肯下嫁,他現在可能還是一個人住在增城市福和鎮的那個山溝溝裏,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睡在床上,我聞著從被單裏散發出來的洗衣粉味,淡淡的,有菊花的香,就幸福地想,這就是家的味道。今年在外麵漂了那麼久,也就壓抑了那麼久。盡管是女婿家,終究是別人家。人在屋簷下,哪有不低頭,我常常體會到這種酸辛。現在好了,住在自已家裏,睡在自己的床板上,打起呼嚕來都順暢一些。
四鳳一家人坐在客廳裏看電視,怕吵著我,電視的聲音調得很小。次日我起床的時候,太陽正照在廚房窗戶的第二個窗格上,時間也不早了。淑娟還賴在床上,四鳳正在洗四個人的衣服。伯水站了起來,等我洗漱完,就陪我去新豐市喝早茶。
我走上一裏地,就休息一會兒。伯水一點也不煩,陪在旁邊說話兒。到了月華發小店,伯水幫我拉好椅子,招呼侍者端茶倒水。在我喝了幾口之後,侍者端來了一碟腸粉和一碗皮蛋瘦肉粥。他告訴我家裏四鳳做了粉,他已經吃了早餐。他指揮侍者全放在我的麵前,然後聊起今天的天氣。幾個女婿,就數伯水貼心一點了。可是,他卻最窮,這些年來東奔西跑,到處打工,不是給人送水就是給人看門,就圖了一個肚子圓。也就是這幾年,八鳳起了五層樓,七鳳在珠江邊買了江景樓,六鳳的廠房麵積擴大了四倍……有時我想,窮賤出孝子,這句話就應在了伯水身上。
伯水每天陪我喝早茶,陪了六天。我過意不去,第七天無論伯水如何邀我都不去了,而叫四鳳給我煮麵條。一碗麵條,也就七八角錢,而我在月華發,一碟腸粉一碗肉粥,就要六塊錢。替他們省省也好,聽說四鳳和伯水現在都被老板炒了,正是艱難的時候。那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問伯水有什麼計劃,一個人總不能坐吃山空的。他囁嚅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四鳳白了他一眼,替他答了,福和那山溝裏種什麼都不靈,他們一家三口想在新豐落戶,一則這裏多少有一些股份分紅,二則這裏靠著市鎮,以後就是種菜拉到新豐去賣也不愁一日三餐了。
我當然高興了,那以後我身邊就有人問寒問暖了。再說,四鳳的戶口當初沒有遷走,現在把伯水父女的遷來,在女方落戶,也在政策的範圍內,操作起來也應該沒有問題。但是我沒有把高興表現在臉上,我隻是說:好啊,人勤地生寶。那麼,房子你們怎麼考慮的?
四鳳低聲說:爸,我們也沒有條件在新豐起屋,您看,能不能叫七鳳和阿楊兩個把這新屋給我們住?反正他們也不住。
這新屋,七鳳和阿楊當初裝修是花了一點錢。不過,現在他們兩個的江景樓,至少都值180萬了,原來那點錢,可能他們早就不惦記了。再說,這新屋還是我起的,那本本上寫的可是我李樹清的名字。當晚我放下筷子,就給七鳳打了電話。四鳳和伯水圍在我身邊,緊張地聽著我和七鳳的對話。
我對七鳳說了這層意思,七鳳叫我等一等,她要和阿楊商量一下。我有些失望。四鳳站在我身邊,一動也不動,而伯水就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四鳳說:你別晃來晃去,坐下好不好?伯水坐在我身邊,等著阿楊的宣判和七鳳的回音。很快,電話響了,是七鳳。我接了,七鳳說,爸,你叫伯水哥聽電話。我望了伯水一眼,伯水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點點頭。伯水接了電話,他一臉通紅。講了幾句,伯水結結巴巴地說,一定的,我們一定的……謝謝……電話掛了後,我們都望著伯水。伯水反反複複地說阿楊好人,阿楊好人。我鬆了一口氣,那七女婿這次不僅沒有打我的臉,而且還往我臉上貼了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