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夕陽裏傳來的初戀回聲(2 / 3)

你會說杭州話嗎?餘紅征終於開了口。

會啊,我是杭州人,不過我有九年的時間沒有回去老家了。怎麼你也是杭州人?我看著麵前的餘紅征,覺得很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

你父親在老家開私塾,你是大豆哥,是嗎?

是啊!你是誰?我馬上脫口回答。我感到十分驚奇,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叫我大豆哥,可那是餘詩曼啊!難道她是……

我是小紅豆,還認得我嗎?大豆哥!

你是小紅豆?但小紅豆叫餘詩曼,你可是餘紅征嗬!我再次認真審視餘紅征,嗬,想起來了,那臉蛋、那眼睛、那神態,真的與九年前的小紅豆十分相似。

我參軍後就改了名字叫餘紅征。我就是小紅豆,餘詩曼。九年前,是我偷出你奶奶的鎖匙開了門給你逃走的。還記得嗎?

記得,永遠記得!你真是小紅豆!我欣喜若狂地用雙手按著餘詩曼的肩膀,九年不見,小紅豆成大人了,真是女大十八變,當年天真活潑的小紅豆,如今長得婷婷玉立,美麗如花。餘詩曼也欣喜得熱淚盈眶,那雙秋波盈盈的眼睛似乎在訴說著千言萬語,卻欲言又止,羞紅的臉龐浮起朵朵紅雲。

全軍文藝彙演結束後,餘詩曼留在了文工團工作。第二年夏天,也就是1957年7月,組織批準了我和餘詩曼的結婚申請,我和她決定請假去看望她在廬山風景旅遊區工作的哥哥後,就回部隊登記結婚。那一年,她十八歲,我三十歲。

我和餘詩曼在廬山旅遊區招待所住了十多天,沉醉在如膠似漆的甜蜜幸福裏。然而福倚著禍,我和餘詩曼一點也沒有覺察,山雨欲來風滿樓,命中注定我與她命運多舛,無緣白頭到老。那時,全國反右派鬥爭正在蓬勃開展,在廬山招待所,餘詩曼接到部隊打來的電話,要她提前歸隊,有重要會議要她參加。我們忐忑不安地回到部隊,在會議上餘詩曼被劃為右派,當即被隔離審查。可意想不到,不幾天組織通知我,餘詩曼在隔離審查期間,以姿色勾引看守的工作組長,因遭到嚴厲斥責,餘詩曼感到無地自容,跳河自殺了。

餘詩曼的噩耗太突然,我怎麼也接受不了。在悲痛欲絕之時,我清楚餘詩曼不是這樣的人,這是故意捏造事實陷害!我怒發衝冠找工作組組長討個說法,以慰她的在天之靈。誰知工作組組長一口咬定是餘詩曼勾引他,還罵餘詩曼是臭婊子。我怒不可遏,一拳打倒工作組組長,我還忍無可忍地找首長要求澄清事實,要為餘詩曼申冤。在與首長的爭辯中,我言詞過激,結果我也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我先被遣送到內蒙古放牧,再後來又轉到雷州半島金星農場進行勞動改造。在雷州半島我和你相識了,三年後我們結了婚,這後來的事情你都清楚了。

二十多年來,你對我關懷備至,是你把我從人生的沼澤地裏拯救出來,給了我人生的希望和勇氣,我想你生活在平靜而安寧的環境中,所以,我對你隱瞞了我和餘詩曼的一切。

你也許還記得,一年前我隨市老幹局到青島交流學習,在青島老幹局我偶然與原在江西部隊文工團團長劉誌華重逢,當時我和他都有個強烈的願望,希望當年文工團的戰友們能夠聚首重逢,共敘離別之情。聚會的召集工作由劉誌華負責。兩個月前,我接到劉誌華通知,聚會地點定在文工團原地的江西南昌,時間是八一建軍節,希望大家互相告知。

從接到通知那一刻起,我再也難以壓抑自己激動和悲傷的心情,我強烈地思念著餘詩曼,想起我們在文工團一起排練一起演出我彈她唱的歡樂日子,想起我們在廬山招待所共度的甜蜜時光,想起餘詩曼不明不白冤屈的死……深藏在心底裏的那份摯愛,在經過漫漫歲月的沉澱後,像火山爆發一樣勢不可擋地噴射而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在夢裏呼喚餘詩曼,我是珍惜和割舍不了這份情感。餘詩曼死了,死了三十三年,但她永遠在我的心裏,她是我生命中永遠忘不了的愛人。陶儀,她比你先到,請你理解我與餘詩曼的這份感情,也請你諒解並允許我保存這份情感,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希望你不要與一個死去的人爭風吃醋。就是怕傷害了你,我才一直把餘詩曼頑強地深藏在心底,從未在你的麵前露出半點思念的痕跡,但這並不是我說忘記了餘詩曼。你曾不止一次地問過我,為什麼我總喜歡在黃昏的時候獨自到野外去散步?我總是在日落的時候,坐在山坡上,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望著朦朧起伏的青山,深情地回憶我與餘詩曼那短暫而幸福的日子,那一個個難忘的片斷,輪回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讓我不能忘懷。

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我的心事除了茫茫蒼天,又有誰能知道?這綿綿而悲切的愛戀,隻要我一天還活著,就不會停止,但遠在天國的餘詩曼,能夠知道我這三十多年來,日夜不停的心中呼喚和思念嗎?每次黃昏散步,我總是擦幹眼淚,收拾好心情,在華燈初上時分若無其事地回家,這需要多麼堅強的意誌啊!陶儀,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吧?

此時此刻,不但盧山旭說得泣不成聲,連陶儀也聽得淚流滿麵了。

兩個月後建軍節的那天下午,江西南昌某部隊招待所的三樓會議室裏,原江西軍區文工團1957年的部分戰友正在久別重逢中握手、擁抱。許多人執手相看淚眼,久久無語凝視,而收放機裏正在重複播放著錢曼華演唱的電影《燕歸來》的插曲:

楊柳依依小湖邊,似夢似真又相見,

悄然燕歸來,不堪憶當年,

傷痕淚跡何須尋,化作春風蕩心田。

楊柳依依小湖邊,又驚又喜情難言,

花落又重開,放眼望明天,

寒冰嚴霜消逝盡,永留春光暖人間。

我是盧山旭,認得我嗎?你是誰?盧山旭驚喜地一個個擁抱著昔日的戰友,一個勁地呼喊著。歲月改變了戰友們當年青春的模樣,時間讓人們淡忘了昔日的往事,戰友們在激動中辨認著,大家欣喜地搜索、追尋著歲月的記憶。

大豆!大豆!你是大豆嗎?突然盧山旭聽到撕心裂肺的叫喊聲,這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國傳來,是那樣的震撼,那樣的熟悉,那樣的令人揪心和斷腸!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餘詩曼,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這樣叫他。盧山旭感到一陣陣的昏暈,眼前一片模糊。

大豆,我是小豆啊!你不認得我了嗎?我尋找你三十三年啊!盧山旭依稀看到一個女人連喊帶哭向他撲來。

盧山旭的腦袋一片空白,好一會才清醒過來,他定住神久久注視著眼前這個女人,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這就是當年的餘詩曼,他的小豆,他的愛人!

我是大豆啊,可你真的是小豆嗎?人死怎麼能複生呢?這一切是真的嗎?我是在做夢嗎?

我命賤怎麼死也死不去啊,大豆!盧山旭和餘詩曼抱成一團,喊成一團,哭成一團,他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聲嘶力竭,哭得癱軟在地下。生死離別了三十三年,這一萬多個日日夜夜,經曆了多少苦難和屈辱,忍受了多少傷痛和失望,隱藏了多少思念和期盼,如今經曆了人生的千苦萬楚、千難萬劫之後,盧山旭和餘詩曼終於夢幻般地重逢了,這是蒼天的憐憫啊!

夜,已經很深,四周十分靜謐。興奮了一天的戰友們都回到自己的房間,也許都進入了夢鄉。但在招待所208房裏,餘詩曼正依偎在盧山旭的懷裏,盧山旭雙手摟抱著餘詩曼,他們流淌著淚水,深深地熱吻著,這情景就如當年他們在廬山招待所一樣溫馨和陶醉。

小豆,當年你被隔離審查後不幾天,組織通知我,說你跳河自殺了。我沿著河的下遊尋找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找到你的屍體。因為我在憤怒之時,痛打了工作組組長,又因為我在與首長的論理過程中,講了一些過激的言論,結果我也被打為右派而隔離審查,一個月後,我被押到內蒙古茫茫的大草原放牧,1960年又轉到雷州半島農場,1978年底平反後,隨妻子回到她的故鄉湛江市,在文化係統工作,直到退休。三十多年來,我東西南北地轉,人生的辛酸與苦楚,一言難盡!小豆,你怎麼又活回來了?這些年你是怎樣熬過來的呢?